277期/刘小玲作品《外婆的三寸金莲》轩诚清读
优越说:就我国古代男性的变态审美--三寸金莲来说,他们的初衷是喜欢弱花拂柳、聘聘婷婷的弱女子吧。 但像小玲外婆这样勤劳、坚强的女性,三寸金莲却只是给艰难的生活再加上一层不便与伤痛。而她们用她们的慈爱、坚韧与善良,给这伤痛覆上温暖光芒。
文 / 刘小玲
编辑/清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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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三寸金莲
我常常想要给外婆写点文字,却常常开不了头,有时甚至连标题都拿不准,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我刚摊开稿纸,就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外婆与黎明时分走了。听了母亲带着颤音的话,我后背发冷,一股寒意漫过全身。
外婆走了。母亲的妈妈走了。顿时我就被悲伤裹挟,眼泪不由得掉下来。外婆和我的感情相当好,母亲就自不必说。我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当时我已经是一个小学生的母亲了。但我想象不来当时的母亲是怎样的手忙脚乱与悲痛万分,我赶紧收起稿纸,匆匆与老公通话后,就忙忙地奔向汽车站,直奔家乡,帮母亲料理外婆的后事了。至此,关于写外婆的文字就搁浅了,一搁就是十一年。
前段时间出去采风,在家乡周硷镇的百年历史展馆里,一双古时候女人的三寸金莲穿的绣花鞋让我想起了外婆。
外婆生于清末宣统年间,即1909年5月23日,逝于2005年2月13日,寿终正寝,享年96岁。
外婆一生命运多舛,总共生育八次,但只抚养起二姨一个亲生女儿。我的母亲是外婆的养女,是外婆第七个孩子夭折后才抱养的。外婆抱养了母亲五年后,生下了二姨,并抚养成人,现健在。
外婆给我讲过,她早夭的七个孩子,有的是死于现在认为很普通的感冒发烧,有的是死于麻疹(出天花,我们的方言叫当差),有的是死于痢疾,第七个孩子是腊月滚碾子时,被转碾道的驴踢死的。那七个早夭的孩子没有一个活到十二岁,他们夭折的年龄分别在两岁到十岁之间。
母亲六岁那年,外公染病亡故,于是外婆便靠三寸金莲为母亲和二姨撑起了一片天。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外婆改嫁了,说是对方答应供二姨上学。而对方当时的状况是,一个儿子,一个媳妇,七个孙子。外婆嫁过去的第三年,那媳妇生第八个孩子的时候撒手人寰,一命归天。此后,外婆就靠一双三寸金莲帮着那个男人支撑着一个十二口人的大家庭。
我真的想象不来,在那些年月里,外婆仅靠一双小脚,是怎样扛起肩膀上的重担,又是怎么承受精神上的数次打击。
三寸金莲,又称裹脚、缠小脚、裹小脚,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风俗,一种变态习俗。史料记载,唐代已有裹足,始于南唐后主李煜。南唐诗人唐缟有诗云:“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就是以好花喻人,新月喻足,来描写李煜的妃子窅娘裹足的美丽。宋朝开始盛行裹脚,女子以小脚为美,开始流行于上流社会,后来走入黎民百姓家,女子学会走路立即开始裹足。直到二十世纪此风俗才正式废止。
外婆的脚刚好三寸,是淘气的我用母亲量布的木尺细心量过的。记得,我上了小学后,外婆来我们家,她就踮着三寸金莲,一早上从她家出发,先过一条河,须从木椽搭起的简易桥上慢慢走过来,再翻一座有着九曲十八弯的大土山,然后在307国道上走足足五里长的公路,于下午时分才到了我家。我下午放学一回家,看到了外婆,甚是欢喜,于是就粘着她问长问短。这时母亲就会让外婆上炕歇息,毕竟她走了很长的路,此时肯定很困很乏的了。外婆上炕后,慢慢脱下穿在她三寸金莲上小鞋,在石炕栏上轻轻磕几下,搁在前炕的炕栏边,然后盘腿坐在后炕热锅头。这时,我就会拿来母亲的木尺,搬起外婆的一只脚,细心地量起来。之所以细心的量,我是看外婆的脚有没有比前一次我见到时长大一点点。然而每次都是三寸,不长不短,刚刚好。
外婆的脚是用裹脚布裹起来的,经常裹着,就连晚上睡觉也裹着,我看不到她的脚丫子。那时,我还是一个好奇心特强的女孩,好奇心促使着我就想看看外婆的脚究竟长什么样。机会来了,是母亲正给外婆洗脚,让我撞见的。外婆看到我走进门时,慌忙用围裙挡在洗脚盆上。我那里肯放过这机会,我把坐在小凳子上的母亲拉起来,说我要给外婆洗脚,让母亲去干别的活。外婆听到我的话,震惊地看着我,然后微笑着问我:你不嫌外婆的脚脏?
我怎么会嫌外婆的脚脏!这是怎样的一双小脚啊!我终于看到了,我得仔细研究下。外婆的脚,脚弓特高,脚梁面的皮肤是柔软、细嫩、白皙的,脚底后跟处有一层厚厚的茧,从上面看去,只能看到大脚拇指,其余的四个脚趾头被挤压在脚掌心里,呈里扣状,但每个脚趾头上依然有脚趾甲。外婆之所以要洗脚,是因为脚趾甲长了,刺到脚心里难受,要剪脚趾甲的。待我帮外婆洗好脚,修了老茧,剪了脚趾甲后,再看那双脚,突然间就觉得外婆实在是伟大的女人。待我把洗脚水倒了,返回家里的时候,外婆就开始往脚上裹脚布了,裹好之后,又把鞋穿上,然后站起来,微笑着说:真舒服!以后还给外婆洗脚吗?我点点头。外婆就轻飘飘地走出了院子。
一双本该自由生长的脚,被人为地捆绑束缚,让其扭曲变形,长成这般畸形的样子,让我看了着实可怜,而古人却说这是一种美,是美女的首要标志。说心里话,外婆那脚一点都不美,甚至难看极了,但爱屋及乌的心里作祟,看到外婆的脚后,我只有对她心疼与同情了。
临近年关,我跟着母亲去外婆家。到了外婆家,母亲在院子里帮外婆碾磨,我就粘着外婆跑进跑出。我观察了一天,发现外婆家的驴儿、猪儿、羊儿、鸡儿、狗儿、猫儿,就像我一样,也喜欢粘着外婆,它们一早上看见外婆就又是摇头,又是摆尾,讨好献媚个没完。外婆便踮着三寸金莲,给驴儿倒上一筐料,给猪儿喂上一盆食,给羊儿填上一捆草,给鸡儿撒下一把谷,之后,才开始做早饭。一个大铁锅,上面蒸上一锅玉米窝头,下面熬上半锅洋芋块块,灶前小铁锅里炒上一锅酸菜,然后舀来一小瓢黑面,和起,揉好,用擀面杖擀开,用刀切成斜块,然后揭开大铁锅上的锅盖,拾出玉米馒头,把小锅里的酸菜,面案上的黑面,慢慢,逐次倒进蓄了清水滚的正欢的大铁锅里,这时,早饭就熟了,名曰:和酸菜面,玉米窝头。那十里路上掉了一根黑面的和酸菜面,一点都不好吃,没油少料。我把面和洋芋挑的吃了,酸菜偷偷倒在猪食里。然而,外婆吃的很香。外婆吃饭时,狗就一直蹲在她的腿边,伸出舌头舔她的小脚。外婆把她的三寸金莲一扬。狗停止了舔,可过一会儿,它就又伸出舌头舔去了。外婆就不再理会。外婆在晚上睡觉时,猫就卧在外婆的脚边,也伸出舌头舔外婆的小脚。外婆依然会扬起她的三寸金莲或者用笤帚把花猫儿赶下地。一会儿,猫就又跳上炕来,又卧在外婆的脚边,把头靠在外婆的脚上打呼噜。
外婆七十岁那年,她的那个男人去世了。其时,她抚养大的八个孙子都已结婚,分门单过,母亲便把外婆接到我家居住。
外婆住进我家后,和我睡一个炕,我便时常让她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情,其中有一句话道出了她小时候裹脚时的感受:裹一次脚,哭一碗泪。
2016/9/29于家乡双庙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