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离不开男人的田小娥,扯下了封建礼教的“遮羞布”
《白鹿原》是陕西作家陈忠实一生中的“垫棺作枕”之作。这部荣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巨著被评价是一部渭河平原的雄奇史诗,一部中国农村的斑斓画卷,同时也是一部封建礼教枷锁下的女性抗争史。
在这部巨著中,田小娥无疑是陈忠实笔下性格特质最为鲜明的女性。关于田小娥的形象,陈忠实在创作手记中提及,这是他在构思《白鹿原》时创造的第一个人物,灵感源于他在蓝田搜集素材时翻看到的一部县志。
在这部长达二十多卷的县志中,陈忠实注意到,其中竟然有四五个卷本用来记录本县有文字记载以来,贞妇烈女的事迹或名字。陈忠实说:
“这些女人用她们活泼的生命,坚守着道德规章里专门给她们设置的'志’和'节’的条律,曾经经历过怎样漫长的残酷煎熬,才换取了在县志上几厘米长的位置?”
“我感到最基本的作为女人本性所受到的摧残,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
他随之又想到了民间传播的不少“酸黄菜”故事,以及幼年记忆里一位逃婚女性被刺刷抽击时的惨叫声……田小娥的形象也就随之浮上心头。
在陈忠实的《白鹿原》中,田小娥的出场就像寂地中盛开的一场绚烂烟火,热闹了匆匆的看客,却把寂寞和凄凉留给了自己。陈忠实笔下的田小娥,本是一个鲜活可爱、娇媚天成的纯情女子。然而,封建社会中,父权、夫权和族权的三重压力却让她从一个秉性纯良的贞烈女子,沦为男人的玩物,成为权力游戏下的无辜牺牲品。
封建社会下的专制父权,拉开悲剧人生的序幕
田小娥是清末秀才之女,也算出身书香门第。在这种家庭里成长起来的田小娥,自幼受到诗书熏陶,加之本就出落得风姿绰约,身上别有一番天成的气质韵味。彼时的田小娥,还不是村民们口中水性杨花的田小娥。
青春芳华里的她,青涩懵懂,美丽出众,引得村里的土匪头子想要霸占她。但是田小娥不同于柔弱的闺阁少女,也非缺乏见识的乡野女子。面对土匪的威逼,她以死相胁,捍卫了自己的清白。其性格中的坚定刚烈和抗争精神,在少女时代已初见端倪。
生来的美貌和别致的气韵、胆识,在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田小娥的不凡。但很遗憾,即使是这样一个个性鲜明、自我意识强烈的女性,依然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封建父权的桎梏。
田小娥的父亲虽饱读诗书,却迟迟未能致仕,做了半辈子穷酸秀才。骨子里贪财好权的父亲,在利益的诱惑下,最终将年轻貌美的女儿作为自己攀附权贵的工具,将田小娥变相“卖给”了年过六旬的郭举人当了小妾。真真是“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沼中!”
在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旧时封建社会里,女性并没有独立地位。而“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三从”思想则由礼入法,剥夺了妇女的人身自由。这种封建政治意识形态,在付诸乡里社会的时候,又演化成一种民俗心理,规范着女性的生存方式。田小娥就成了其中的典型受害者。
在父命难违的封建伦理压迫之下,田小娥不甚光彩地走进了郭家的深宅大院,开启了一段为奴为婢,压抑天性的非人生活。
郭举人是一个在心理不甚健全的花甲老人,迷信各种保健偏方。他变态地要求田小娥每个月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泡枣”,纯粹将小娥的青春之躯视为一件养生工具。郭举人的正房太太又是个醋缸子,因为妒忌田小娥的美貌,她明里暗里,处处对小娥刁难、刻薄。
在这对夫妻的轮番折辱之下,田小娥过着一种表面光鲜亮丽,实则猪狗不如的生活。白天,她包揽一个丫鬟的所有活计,倒尿桶、打杂活、周旋于一日三餐的烟熏火燎;夜里,她需要在太太的监听之下,与郭举人完成同房,彻底失去为人的尊严。
郭家的高宅深院就这样困住了田小娥原本斑斓的青春,鲜活的生命。田小娥的命运遭际,其实是封建政治意识形态在世俗心理中的恶俗化、黑暗化的一种必然结果,这也直接燃起了她追求爱情和平等生活的强烈愿望。她试图反抗,不过仅限于置气将郭举人的枣子扔进尿盆这种无声的发泄。
封建天理的铁幕下,倘若田小娥能像所有旧时代的小女人一样认命,甘心在一眼看到头的灰暗人生里耗尽生命的热情,也许她还能像块皱褶的抹布一样,在隐忍和苟且中求得一生安稳,但是骨子里的韧劲,却偏偏又让她大声说“不”。
夫权的桎梏和阴影,让“出走”的女人无路可逃
在被折叠的青春里,在情欲的长期压抑下,田小娥渐渐喜欢上了郭家的长工黑娃。黑娃体格健壮、血气方刚,也是一个颇具反骨和魄力的男人。他身上的阳刚气质与郭举人的风烛残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催动了田小娥的情欲。
在这种诱惑下,田小娥人性中的自由意识和反抗精神开始彻底觉醒。在一次次巧妙的试探中,她主动引诱了黑娃,与之苟合。礼法不容的私通行为发生后,二人被扫地出门。田小娥被郭举人休掉后送回娘家,而父亲又“要脸顾面子”,视女儿回家为莫大耻辱,因而将她像“铲除院庭里的一泡狗屎一样”打发掉,索性把她嫁给了黑娃。
违背伦理道德的“越界”,让田小娥得尝爱情和自由的味道,同时也给她贴上了世俗眼光里的“荡妇”标签。整个村庄里,黑娃成了最懂田小娥的人。为了和田小娥一起生活,黑娃摒弃了世俗道德偏见,传统孝道的捆绑。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田小娥之间的结合,是底层人之间的抱团取暖的相依相偎,也是两个桀骜不驯的自由灵魂之间的共振。为了和黑娃在一起,田小娥抛却了世俗意义上女德,公然同时挑战了父权和夫权;而黑娃作为一个倡导自由爱情的先锋,同样是传统宗法族权制度的一个反叛者。
田小娥感激黑娃给了她第二次新生的机会,在全然容不下她的男权世界里,只有黑娃能重新赋予她作为女人的快乐、平等和欢愉。倚在黑娃温暖、坚实的胸膛上,她动情地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可当两人来到白鹿庄,准备奔现崭新的生活时,他们受到了以白嘉轩为代表的恪守族规的封建大家长们的反对。继父权和夫权的势力之外,族权的拥趸者们又持续给这样一对无家可归的男女施压:白嘉轩不许她入祠堂,村民们在背后议论她的放荡。
在白鹿原这片封建礼教浓重得无法呼吸的地方,终究容不下一个田小娥。黑娃带她逃离了包办婚姻的苦海,但却无法带她逃离这封建思想迫害下的吃人的社会。随着“农运”失败,黑娃被迫外逃这一系列变故,田小娥再度陷入绝望,陷入了时代变革和宗法传统这两大车轮的碾压和磨啮之中。
东野圭吾说:“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太阳会灼伤眼睛,而叵测的人心则如一把利刃,伤人于无形。
在巨大的族权势力面前,田小娥退无可退,在走投无路,又救夫心切的凄徨中,沦为了原上两股统治势力明争暗斗的一颗棋子。
集体无意识的族权压迫,成了压垮田小娥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白家和鹿家两个执事家族的这场权利游戏中,田小娥是最无辜、最可悲的牺牲品。为了为了保全黑娃的性命,田小娥先是被迫失身于道貌岸然、两面三刀的乡约鹿子霖,后来又成为了其报复族长白嘉轩的工具。
在鹿子霖的教唆和威胁之下,田小娥被迫去引诱白氏家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白孝文。在田小娥的诱惑之下,受宗法礼教桎梏最深的白孝文完成了从“穿上裤子就行,脱下裤子就不行 了”,到终于“行了”这一蜕变。这也注定,田小娥就此完全成为宗法社会和封建礼教的仇敌。
单纯无知的田小娥就此成了一枚“肉弹”,在供男人们博弈、消遣的同时,成了村人们口中的荡妇。她被扒掉衣服吊打,受尽屈辱和折磨。最终在饿得奄奄一息之际,又被身为礼教的“卫道士”公公鹿三用梭镖钢刃从后心捅杀,死不瞑目。在其死后,村人们甚至将她挫骨扬灰,压在镇妖塔之下。
对于这个一个悲情女子,陈忠实报以深切的同情和悲悯,他以借尸还魂的手法,借鹿三之口为田小娥做了掷地有声的控诉: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 我没偷过旁人一朵棉花,没扯过旁人的一根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截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 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不敢去了。咋这么着还不容让俺呢? ……”
在这场男人们的游戏斗争中,尽管她听从鹿子霖的建议勾引了白孝文,但她并没有害人之心。当她发现自己错害孝文,使他身败名裂、倾家荡产后,她心存愧疚,无悔地陪伴他,照顾他,为他忍受辱骂和欺凌,以及白嘉轩的酷刑。对于将她拽入深渊的鹿子霖,她恨之入骨,义愤填膺地尿了对方一脸;面对族长白嘉轩,她始终怀揣敬意,尽管白嘉轩曾多次对她施以刑罚,她依旧选择善良地隐忍。
尽管田小娥失去了那个年代里女人最为珍视的清白,但她内心依然恪守着自己的道德底线,还有未曾泯灭的良知。其实,无论是之前和黑娃私奔,还是如今和白孝文相守,田小娥所渴望的,不过是世俗意义上人格自由与现世安稳。
然而,在封建族权面前,她作为一个弱女子又是那么无力。特别是在以鹿子霖为代表的这股乡里恶势力中,田小娥席卷其中,却又毫无真正意义上的反抗之力,最后不得不被裹挟着成为“帮凶”,失去了最后的“道德立足点”,成为“公敌”。
从最初的父权、父权压制,一直到越来越强的族权压制,白鹿原上,村民们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封建,成了戕害田小娥最利的刃,以致于连她死后爆发的那场大瘟疫,都好像是她在宣泄愤怒和冤屈,在控诉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摧残。
写在最后:
陈忠实曾经评价田小娥:“生的痛苦,活得痛苦,死得痛苦。”而值得深思的一点是,逆来顺受无法形成悲剧,导致田小娥真正宿命悲剧的实质,其实是反抗。《白鹿原》想要体现的,其实是时代变革给传统农耕社会及其依托的儒家文化带来的冲突。
在整篇小说中,田小娥、黑娃和特定时期的白孝文等人,都是属于“大历史”下孤独的个体。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是新时代的先驱和拥趸者,想要冲破封建传统对个体的禁锢。然而却因个体力量的薄弱,最终沦为时代交替阵痛中的牺牲品。
除此之外,田小娥的悲剧,其实也是两性差异下性别歧视的衍生物。她的一生中一用经历了四个男人。无论是身不由己,还是甘之如饴,这些她爱或者不爱的男人,都不过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唯一两个爱过她的男人,先后为家或为国,取大过取小,最终都以一种自私的方式离开了她的生命。而这也让一个乡里社会的道德秩序昭然若揭:犯过错的男人总有机会浪子回头,但是走过“弯路”的女人最难再有生机。
当本真的人情人性挑战宗法秩序和传统道德观念,这些道德、秩序依然没有丝毫人道主义的温情。田小娥的反抗,在整个白鹿乡,最后也没能激起一片浪花,这种令人窒息愤懑的“残忍”,成了全书最为浓重的悲剧色彩,也构筑了《白鹿原》的灵魂。
历史的车轮呼啸而过,小人物们的命运依然如沧海一粟般,在时代的潮流中颠簸前行。特定的时代,构筑了特定时期的人民意识。也但愿,每一场疾风骤雨的飘摇变革,也能让新生的民族意识,有重塑时代的机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