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峻 | 想 念 振 声

刘振声同志突然辞世,同院的老友都长时期沉寂在悲戚的思念中。我甚至常有一种天真又自欺的幻觉:振声仿佛没有“走”,仍然坐在楼前树荫下的旧藤椅上。这把藤椅是别人遗弃后被他收容的,他用绳子绑了绑,放在树荫下。他坐,别人也坐。他时常不离藤椅地跟每一个过路人说话,不管年老的、年轻的或两三岁的小孩,他总能让你驻足多呆一时,似有问不完的话儿。他去世后许多天,这把藤椅仍然放在那儿,没了他,别人也不想去坐,只有孤寂的藤椅似在那儿黯然神伤。
振声的体格一向很强壮。当年在“干校”劳动时,他的光脊背像一块宽厚的门板。干活、吃饭都属第一流的。近些年,他尽管发现了肾病、肝病,也住过几次医院,但他的身姿、气质、精神上并没显出什么病态。面部红润,体重不减。日日照常出来打拳、说笑。只是从今春起,面部才略显瘦些;他自己也说,今年不好,浑身没劲。却也照样骑自行车去医院打针、输液。按说,他去医院是可以向机关要车的。他是抗日时期的老干部,享受厅局级待遇,又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可他不,怕是麻烦机关,总是自己蹬着自行车,往返十多华里去省第三医院。直至七月初的一天子夜,他的病突然发作,吐血和大量便血,清晨才被送进医院。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仅仅二十来天呀,太快、太突然了,快得让老友们难于接受。
我们间相熟太久了。30年前,我们同住一层楼且是隔壁,相互每天都能听到铲锅挠勺声;近20年来,我们又同住一个楼道,哪一天都能见几回面。早在60年代初,我从承德来省文联(时在天津),就认识了时任省文联研究室副主任的振声。他衣着简朴,冬春是布料中山便服,有时外罩抗日时缴获日本兵的皮猴;夏天只穿件背心和大裤衩;还有他打饭用的日本鬼子的饭盒,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读文件、看资料,总愿靠在那矾布躺椅上。他待人热情,爱说笑,见面问长问短,有时近于刨根问底,像“查户口”,但不让人反感。1963年,他和邸惠连同志去承德看我,饭后傍晚,我们一起逛离宫,走了一时,便坐在湖滨长椅上,我们谈时事、谈生活和创作,不觉夜幕徐徐落下,星星在湖水里跳荡,楼影倒映,叠叠重重。亭栏旁,有人在吹横笛,曲调熟练、优美,音韵拨动着水面,潺声悠然悦耳。振声连连称赞:“吹得好,这环境也好,夜景太美了!咱们多聊一时吧!”当时已是初秋天气,背后凉风习习。我怕他受凉,几次催劝他走,他都不肯起身,还说难得这么凉爽、幽静之地。那晚我们交谈的成果,是他写了一篇很长的评论我小说的文章,发表在64年的《河北文学》上。

前排举手者为刘振声,后面的是作家张俊。

1965年,我调到省文联,但仍在基层生活;转年六月,“文革”开始,奉命回机关参加运动。我们一起经受着红卫兵的冲击,外单位的介入、砸抢,接受解放军,工人阶级的“领导”,进学习班、干校劳动和“再教育”,我们同排、同班,朝夕共处,互相了解更深了。他为人豁达、随和,从不跟谁争吵;偶尔拌几句嘴也不生真气,是省直文艺圈里有名的和善佬。他资深不居功,也从不摆领导架子。他1942年参加抗日后,当过教师、县政府干部;1945年到华北联大学习,后来的工作岗位多与文艺相关。任过石家庄地委文艺科长,省文联秘书。他人聪明,也很有才华,尤其在文艺方面可以说多才多艺。1949年就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一篇很有影响的小说;建国后在全国首次美展,就展过他的一幅画;当年在华北联大,他曾参加过著名音乐家李焕之指挥的合唱队。真可谓文美音俱佳。这些,他有时和大家说笑时,自己也夸耀,很有几分自豪感。然而,遗憾的是,他在省直文艺界忙碌一生,哪方面的才华也没能得以发展。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为大家所共识:是党的工作需要,没有给他发展专业的条件与机遇。省文联虽然是业务部门,但他这些年多是做些行政或半行政方面的工作。1957年前后,他任省文联秘书,上传下达写报告;后又到省委编写党史。1961年回省文联任理论研究室副主任,直至1984年离休,职务仍为理论研究室主任,历经20多年,只去掉了一个副字。按说,文艺理论研究也是一门专业,但在省文联“文革”前很长时间办公室没有搞文字工作的人,起草总结、报告之类,全由理论研究室负责。为此,振声要用一多半时间应付这类工作。尤其召开大型创作会或“文代会”时,领导到会报告、讲话(有时包括省领导),均由理论研究室起草,有时要提早半年动笔,反复修改。到开会时,也多由振声任临时的副秘书长,负责会议的一切文字、资料工作。当这些讲话、报告发表或出版时,自然要署上报告人的名字,振声则是甘为领导做嫁衣,而且每每都要尽全力做好,使报告人满意,自己却以此为荣。正因如此,他自己做研究、写文章,要从属这些工作完成之后,所以他当然写得少了。这些年,他见别人出书,也很想能出一本署着自已名字的书,要由国家级出版社出版,可是,直至他告别这个世界这本书也未编成。也因为他离休早,连个相应的专业职称也未评上。这些于他,不能不是终生的一大憾事。
或许,他临“走”时,对此并没觉得遗憾?因为他一向把出名获私利看得很淡。他曾不止一次地同我说过:一个人不可能一点名利都不想,但若过分追求名利,有时会走向自己的反面。依他的看法,起码会带来两个不利:一是不利于协调好个人与组织的关系;二是不利于同志之间的友爱与团结。这确是他的人生经验之谈。尤其在那“左”风盛行年代,他从没为个人名利与组织上对立,也没因自己争什么而影响同志间的关系。相反,凡涉及到周围同志的工作或实际,他总是出于公心宽厚待人。在省文联未恢复之前的“文革”后期,我和振声同在当时的省革委政治部文艺组工作,他任创评组长,是我的直接领导。组内只我一人搞创作,他给了我十分宽松的创作环境。年初交了个人创作计划,下乡生活或找个安静之地写作,皆由我自己决定,他从不干涉。我就在那时,创作了长篇小说《擒龙图》和部分短篇。使我难以忘却的是,在他担任我的直接领导期间,机关分了两次房,每一次他都尽全力为我力争。第一次分给我两室一堂的30多平方的小单元,他为我有个安静的写作环境,又给我要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大大方便了我的创作,令我感动不已。第二次分房有了三室一厅的大单元房,我因当时没有处级官衔,不能分得三室。这时,振声费尽心思想出个变通之法:张峻是专业创作人员,可以在家办公,是否给他三室房其中的一室做办公室?这样,分房委员会才得以通过。而且那一间“办公室“还真的免交房租。他这种关爱创作人员的公心,使我深受教育,以至后来我做创作室主任,在服务于作家方面,也甘愿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中国人的俭朴美德在振声的意识中较浓,这是全机关的人都公认的。人生的吃穿住,他都舍繁求简,也从不羡慕奢华者,更不与之攀比。他的饮食起居,弥散着冀中白洋淀边淳朴的民风。他喜欢吃棒子面贴饼子熬小鱼,还时常显示下自己的厨艺。曾不止一次地要请我吃一顿,却总也碰不上机缘。在钱财上,他一直保持着多储少用,“摸着自己兜兜花”,也从来不向别人借钱购物。过日子的日常用具,他都自备得很齐全,谁用都去他家借,方便自己也方便邻居。平时走路遇上钉子、铁丝、螺母之类,他会像老农民那样弯腰拾起,然后分门别类地存放在不同的小盒里。有人对他的此类举动视为“俭啬”、“小气”,他则引以为乐,说:“别看东西不起眼,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用上。平时弯弯腰,免去商店走一遭。”也真是,他积赞的小物件,不只他自己用,左邻右舍谁缺什么,也习惯朝他要,他准有,不但给,还热心地帮你装修上。
在我的记忆里,振声是省文联最早办离休手续的人之一。1984年,国家刚正式出台有关干部离退休的规定,他才59岁,当时并不要求到了限定年龄一定要办离退手续,机关里有好几个人超过60岁都未退,振声则想着为年轻人腾位子,就主动办理了离休。他离休后,除了读书、写点短文之外,更多的时候是在楼前树荫下闲坐,或在院中散步。当然,院内若出现新面孔,他便主动盘问。实际上他成了家属院的义务保安员。近些年,随着院内离退人员增多,他和大家一起学打拳。中间歇息时便一起谈天说地。他是个爱凑趣、爱逗乐的人,为让大家乐,他常把没影的事编得有鼻有眼,故意戏弄人。大家一起哄,便群起而攻之,有意涮他,挖苦他,话说得多重,他也不恼。今春以来,他身体欠佳,在外面活动的时间明显少了,但他总喊我们到他屋去闲聊,照常是打趣,互相奚落。说笑得意时,他习惯地用五指梳拢着银发张着嘴笑。如今没了他,大家心里空落落的,深感痛失了许多。老友们十分想念他。
2000年8月10日
(原载2000年10月号《当代人》杂志)
前排举手者为刘振声,后面的是作家张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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