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桉 | 恋 萍(小说)
恋 萍
文 / 蓝桉
(安徽宁国)
作者:蓝桉
—— 题记
最近和朋友聊天,无意间听朋友说了这么一句话,“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相信爱情。”不知他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的感慨,反正我是相信,世间尚有真情在。若是大家不相信,那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故事发生在我的家乡,浙皖交界的一个小山村里。村子在群山掩映之中,在当年那个交通不便,出门依靠走路的年代里,我们村子俨然成了交通要道。在村头与村尾的山腰上,还有两座不知修建于哪朝哪代的凉亭,供路人歇脚。
村头有一座很大的关帝庙,故而人们习惯把村子叫做大庙。庙基约有一亩底大,有两进,土墙灰瓦。正殿供奉着关老爷的坐像,关老爷一手捋髯,一手捧书,侧着脸眯着眼看书,前殿早以不知所踪,只留下一点残存的地基,听庙里的老道长说,前殿是供奉着周仓,他扛着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给老爷守门的,但是由于年久失修,就倒塌了,如今只剩下正殿和后面的偏殿。
老道长很有学问,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上过大学堂,还留过洋。后来云游到此,就在庙里住下,解放后,在庙里开设了学堂,免费教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年纪已经很大了。那是六几年的腊月,家里杀了年猪,按照旧俗,是要将整猪抬到庙里去供奉的,供奉结束才能食用。那天我起的很早,等屠夫把猪毛褪尽,开肠破肚,大伯便将门板卸下,将猪整体放在门板上,猪嘴里还插上了香。然后有邻居们帮忙,七手八脚的驾着门板,向村头关帝庙出发。
到了庙门前,需要老道长出来迎接,唱祝,猪方可抬进庙去。庙门外的供桌早早的布置好了,桌上供着三清的法牌,没什么贡品,就只有少得可怜的几粒瓜子花生,桌子前面围着桌围,好像绣着万法宗坛,应该是使用的年数久了,早以褪去了颜色。
父亲在门口大声叫到,半天也没听见有人回应,就让我进庙去看看。
进入庙门,我四处寻找,穿过正殿,在正殿后面,偏殿的院子里,一个满头白发,穿着道袍,头上带着混元巾的老道正躺在竹椅上眯着眼晒着太阳。冬日的暖阳照在他的身上,照的他的银发格外的耀眼,在这隆冬时节,仿佛也只有暖阳能给人带来一丝丝的美好。
我叫醒他,他就跟我到门口去迎我们进庙。
在他们祭祀的时候,我就偷偷的溜进了后殿,后殿是老道长的居室。后殿不大,却很整洁,一张罗汉塌,一张书桌,还有几架书,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了。
当我准备离开时,我发现桌子上有一本很旧的书,是那种线订本,封面上写着三个字,叫《恋萍集》。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打开书,第一页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身着学生装的女孩,大约十八九的年纪,照片后面有一行字,记不得太清了,只记得上面有两个名字,一个叫蒋圭,一个叫廉萍。照片已经旧的泛黄,显然已经很久了。
正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老道长走了进来,惊的我手上的书掉到了地下,道长走了过来,他弯下腰捡起书,放到桌子上。本以为他会斥责我,没想到他就是淡淡的问了一句,“你识得字?”
“识得一点,不过不多。”
那几年家里光景好,父亲也曾送我上过几年的学堂。不过后来随着弟弟妹妹的出生,就辍学了。
“还想继续识字吗?”
“想呀,咋不想哩。妈说了,只有识字,才能不用像爸一样干苦力,也能吃上饱饭。”我激动得说。
“那你有空的时候就上庙里来吧,我教你读书。”
我连忙点点头,好像生怕道长反悔似的。
不一会,就听见大伯叫我回家了。
以后的数年里,我频繁的往庙里跑,道长也孜孜不倦的给我讲授知识,我读遍了道长卧房里的书籍。但是就是没有再见过那本《恋萍集》和那张泛了黄写有蒋圭廉萍名字的照片。
那一年冬天,天冷的格外的早,刚过霜降,天上就扬起了雪花。旧历的腊月二十五,刚过完小年,就有下起了鹅毛大雪,一连下了一个多月。后来有人回忆说,那年取暖,家里的柴烧尽了,冒雪去山上砍柴,待到雪化时,发现砍过的柴桩还有一人多高。
还好大伯有先见之明,早就备下了许多的干柴,由于大雪封山,这一年过年串亲戚的也少,几乎就是同村的族亲,使得我得以在家闲了下来。
这一个月我几乎天天往庙里跑,有时干脆就住在庙里,道长也不嫌我,也乐意我去陪他。
这一天,外面下着大雪,殿外,一片雪白,看不到一丝杂色,殿内,一个老道,一个青年,一尊关帝像,一炉火,道长和我都一言不发,关老爷高高的坐在那,除了火燃烧的叭叭声,没有任何声音,此时的时间仿佛都静止了下来,静的那样的可怕。
我的话语打破了这死寂的世界。
“道长,给我讲讲你年轻的事呗。”不知道那来的好奇心,让我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都过去了,过去了……”道长看着殿外的茫茫白雪,陷入了沉思,想了好久,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我本是浙江台州府人氏,祖上做官,家境富饶,幼年间上过私塾,后来清朝亡了,又上过新式的大学堂。”
“您俗家名字是不是叫蒋圭?”
“嗯。”
“那廉萍又是谁呀?那本《恋萍集》是给她写的吗?”
道长点点头,接着就给我讲了他和廉萍的故事。
道长说,廉萍是他大学的师姐,也是他苦苦追求了几十年的女孩。廉萍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是依旧是个命苦之人。廉萍一出生,家中就遭遇大火,把廉家的宅院烧了一大半,廉老爷请来算命先生,先生说廉萍是个灾星,不能生活在廉家的屋檐下,否则还会招致更大的祸灾。
于是,刚满月的廉萍就被送到了乡下姥姥家抚养,姥姥虽对廉萍宠的不行,但是应为廉夫人没有诞下儿子,所以廉老爷对这个丈母娘早就断了补给,所以廉萍小时候连吃饭都是问题,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往往是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这对以后的廉萍影响很大,后来的廉萍十分的要强,总是患得患失,对于任何人都有警惕感,她各方面都很努力,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想想也是,一个女孩子,从小经历这样的生活,难免会对她造成很深的阴影,缺乏安全感。听到这,我都不免为她感到叹息。
道长与她相识是在大学堂里,她是道长的师姐,比道长大两岁。那一年的校运会上,他俩初次见面。廉萍当时校宣传社的社长,校运会上需要写一些宣传标语,就在全校征集字写得好看的学生去打下手。恰巧年轻的道长,也就是蒋圭,写的一手好行书,就被举荐到了校宣传社。
蒋圭的一手好行书,着实让廉萍痴迷,不停地夸赞。
道长回忆道这时,还沾沾自喜的说了一个小细节,“当时有一句标语,叫运动就是健康,这个就字,我写出了自己的特色,一般的人都认不出来,有人说我写错了,萍师姐在一旁说,人家这是书法,你们懂什么。”说着,道长不经意间捋了捋胡须,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本以为他俩就此一面之缘,可谁又知道,故事才刚刚开始呢。正是因为这一面,给两人埋下了一世的情缘。廉萍的一句解围的话,让蒋圭顿生好感,久久不能忘怀。
数月后的校内联谊会,蒋圭再一次见到这位美丽的师姐。廉萍更多才多艺,联谊会上,一首古筝曲,使得多少人为她折服。蒋圭更是被她深深所吸引,那是他就在想,此生若能娶这位师姐为妻,也算无憾矣。
此后,年轻的蒋圭就总是想方设法的去接触这师姐,默默的对她好,默默的为她付出,为此,他还进入了宣传社,只为能多见喜欢的人一眼。他知道,廉萍优秀,心气高,当时他就在想,守着廉萍一辈子,用自己的真心去感动廉萍。
喜欢埋在心里往往是痛苦的,是折磨人的,原来那个滴酒不沾的蒋圭渐渐的爱上了喝酒,因为他不敢向廉萍表明心意,在他心中,廉萍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神永远只能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
但是毕竟年轻,也有血气方刚的时候,一次喝醉了酒,蒋圭借着酒劲,向廉萍说出了自己的心意。心气高,心思重的廉萍自然没有同意,借口说自己比蒋圭大,俩人不合适,也不符合当时的礼教思想,父母也不会同意的。还安慰蒋圭说,他总能遇见一个比自己更合适的。
谁又知道,蒋圭是个十足的情痴呢。爱上了一个人,就爱了一辈子。
此后,蒋圭就再没见过廉萍,廉萍为了不尴尬,也是避着蒋圭走。蒋圭这个痴情的汉子呀,酒是越喝越多,从此,他的心里就再也没装下过任何女人了。
直到廉萍毕业要离开学校了,蒋圭也没去送她,只是托人给廉萍送去了一套文具和一柄扇子。听那人说,廉萍看见东西的时候,不住的哭了,哭的很伤心,一个劲的说着对不起,还给那人一张自己的照片,托他转交给蒋圭,此后几十年里,这张照片蒋圭一直带在身边。
此时我扭头看看道长,发现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仿佛已经有几滴眼泪夺眶而出。我是第一次见他流泪,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哭似乎是那么的无助。
“后来呢?”我小声的问道。
“她又继续读了女子师专,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教师,也通过几次信,后来由于兵荒马乱的,也就断了联系。”
“那您呢?”
“我呀,后来家里催婚,我的心里又装满了她,哪能容的下别的女子,索性就离家出走,找了个道观,出了家。”
道长此时又露出了似乎得意的笑。
这时,道长又带我到关老爷的神像前,有一个小小的长生牌位,上面刻着廉萍之长生牌位,戊寅年农历三月廿十生人。
“每年打清醮的时候,我都会顺带跟祖师爷说一声,给她求个平平安安,她平安,就安好。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嫁人了……”不知不觉,道长走出了大殿,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他的头上……
后来几年,我便离开了村子,出外闯荡,凭着道长传授我的知识,也算混了碗安稳的茶饭。当我再次回村,已是耄耋之年了。
听到这,我不禁落泪。伙伴拿出一个包袱,说是道长临终前让他交给我的,谁知我这一走就是几十年。
打开包袱,里面是那本《恋萍集》,还有廉萍的长生牌位。回到家里,我请人做了道长的牌位,与廉萍的长生牌位一同供奉在祖先堂里,也算是有情人成了眷属了。
晚上,给他二人上了三柱清香,在昏黄的白炽灯下,我打开了《恋萍集》,已不见那张照片,只在书的最后面,夹着一封信:
萍师姐:
见字如晤。作此信时,我恐怕不久于人世间了,不知到你是否还在这世上,这封信恐你无缘看见,你我此生是有缘无份,愿来生还能再见。
这辈子你嫌我比你小,你若先到森罗宝殿,还请你暂留残步,等我一等,来世我一定要先生与你,与你再续这未了的情缘。
此生来这世间,也享了富贵,受了荣华,是无憾了。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娶你,三十岁我入了道,一为躲避家里人的催婚,二是为了能放下你,但是我错了,一个在心里放了几十年的人,咋可能放得下吗。师父总说我六根不净,不适合出家,但是不出家,我又能去哪呢。
我早早的给你供上了长生牌位,师父说把活人的长生牌位供奉在神灵旁边,生者就会受到神灵的庇护,一生平平安安。
前几天造反派的那帮小子想砸你的长生牌位,还好我一把护住了,那一锤子直接砸到了我的身上,还好村长出面护着,你的长生牌位才得以保存。
近年来,空闲的时候总是爱给你写诗,写文章,你不是喜欢我的行书吗,我就用行书给它们誊写下来,不知不觉,已是厚厚的一本了。你是看不见了,我打算把他留个村里那小子,那小子像年轻时候的我,也让后人看看,我美丽的萍师姐。
(网络配图)
回想当年,要不是那次校运会,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你要是不为我开口解围,也许我们最多只是相识而已。你优秀,高傲,家庭的原因造成了你缺乏安全感,不愿相信异性,这不能怪你,只能怪我无能,要知道当时我也只是十八九岁,也还是个孩子,还是过分的幼稚,给人吊儿郎当的感觉,但也想把最好的给你。也许真是我们无缘。
如今已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进来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加上前几日挨了那小子一锤,恐怕我熬不过今年了,我死之后,除了这一身的布衣,便是将你的照片带着,害怕忘川水上饮了孟婆汤,忘却你的样貌,来世茫茫人海中寻不见你。
如今苟延残喘,病卧在床上,特此残笔,算是写写这辈子最后一点东西吧。
此生遇你足矣,择一人,终一生,虽是无缘,却在心里和你过了一辈子。愿来世吧,执子之手,与子白头。
蒋圭绝笔
《金鸽子文艺》常年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