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视野 || 放牛囧事
【2021年第058期●总第1154期】
“牛年牛事”征文之十七
放牛囧事
文/龙莉平
前几天,和同事闲聊童年放牛的趣事时,我撒了一个谎:“我八零后出生的,小时候没有放过牛。我家那时候都是用犁田机犁田的。”
同事怔怔地看着我,旋即高声反驳:“你骗谁啊,农村出身的八零后,没放过牛?”是的,我是放过牛,仅有一次。
小时候,我家穷得叮当响,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头牛了。这是一头未成年的水牛,体型不大,毛发干枯,四肢纤细,眼大嘴宽,肚子滚圆。平日里性格温和,可要是谁惹恼了它,那它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蛮干了。大姐说,这头牛是父亲攒了好久的钱,才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卖牛的老板说:“物美价廉,牛丑力大。”其实,我们都知道,父亲攒的钱,不足以买头好牛。
牛买回来了就要喂。三姐妹中,父亲是怎么也不会选我去放牛的。我性子急,做事没耐心,又实在太瘦了,十二岁的人,身高不到一米三,体重不足五十斤,胳膊和腿细的像麻秆,肚子却鼓得像个圆皮球。如果我俯下身来,双手叉地,和家里的牛并排站在一起,伸长脖子,仰着头,睁大眼睛,一牛一人极其神似——都是只能吃饭,不能做事的玩意儿。
两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玩意儿”,还是凑到了一起。
成绩优异的大姐读初三了,是冲刺考中专的关键时期。九十年代初期考上中专,那是件多么荣耀的事啊,它能让你甩掉锄头把,洗净泥腿子,吃上国家粮。村里还没有开这个先河。村里老人说,只有家里祖坟冒青烟的人,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父亲是个老高中生,当兵退伍回村后,村支部书记说要送他去读师范学校,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先娶他女儿。性格倔强的父亲没有接受这项“交易”,当了农民。父亲要大姐安心读书,放牛的任务暂时移交给二姐。壮实的二姐欣然接受,可没过几天,她因放牛时和伙伴们下河捉鱼,不知被河里什么虫子咬了右脚背,肿的像个包子,下不了地。放牛的任务终于落到我头上。
父亲将我带到牛栏前:“放牛的时候,牛绹绳不要放的太长,太长,不好控制。也不要绷的太紧,太紧,牛不好吃草。不要和别的牛靠的太近,这是公牛,爱打架……”我听得全身冒虚汗,心里怦怦乱跳,手指禁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是看见过牛打架的。一天下午,我正在田坎上扯猪草。突然,不远处山坡上传来一阵惊呼:“快放开牛绹绳,牛要打架了!”我抬头一看,只见一头发了狂的牛,奋不顾身地硬着脖子,朝山脚下牛群猛冲,根本不在乎鼻子上被牛绳勒住那点疼痛,也完全不顾及身后被拖得吓掉了魂的小主人。山脚下牛群里的另一头大水牛哪里受得了这挑衅,也硬着脖子迎了上去。“兵刃交接”时,“砰”的一声闷响,接着四周掀起滚滚“硝烟”——泥土、碎草、小石子四下飞溅。待闻讯赶来的大人们拿着扁担将牛头打的“嘣嘣”作响,占了上风的水牛才满意的将弯弯的牛角从交织中撤离出来,后退几步,摇去头上、脖子上的碎屑,甩着尾巴,左右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得意地离开。
听说劝牛打架,不掌握技巧,可能会被牛顶伤。放牛不看好牛,吃了人家的菜啊、禾苗啊,会被主人骂的不好吱声。牛放的不好,牛不吃饱草不长膘,犁田就没力气,会误阳春。这么艰巨的任务怎么会落到我头上?
我将老棕拧成的牛绹绳留出一米多长,剩下的部分在手上挽了三转,牵着牛在屋门前小溪边吃草。我想,尽量不脱离父母的视线,万一牛发起疯来,好喊他们帮忙。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牛吃草,至于它是怎么吃草的,我无心观察,只关注一点——只要它抬头转向其他地方,我就牵着它往前走;只要看到不远处有其他的牛,我就牵着它往前走。停下来,往前走;停下来,往前走……也不知道循环了几个来回,待再停下来时,我才发现周围满眼都是绿油油的禾苗。
我把牛牵到田陇间了。微风吹来,阵阵禾苗清香扑鼻。我慌了,牛喜了。我用力扯着牛绹绳,想赶快走出这一片绿色,牛却犟着脖子死命不肯离开,无论它的头被迫扯得朝哪个方向,眼睛都死死盯住禾苗不放,大有要放肆享用一番的架势。这何得了!牛要是吃了人家的禾苗,那后果……
我打了寒颤,慌忙走到牛身右边,手掌“啪啪啪”地胡乱拍打着牛背,想驱赶它赶快离开这里。这如同挠痒的频繁拍打,让牛彻底愤怒了。它突然抬起右后脚往前跨了一步,牛脚不偏不倚正踩在我左脚背上。剧烈的疼痛让我脑袋嗡嗡作响,小脸涨的绯红,张着嘴巴喊不出声来。完了,完了,脚肯定被踩断了!我不敢动,也动不了,傻在那里,不知所措。牛扭过头来,看着我绝望的小脸,洋洋得意。
这一定是早有预谋的报复,报复我不像大姐、二姐一样带它去和伙伴们玩耍,报复我不让它安心吃草,报复我对它横蛮无理的打骂。不知过了多久,它可能是保持一个姿势累了,可能是已经禁不住禾苗清香的诱惑,也可能是怕踩断我的脚父亲会宰了它……总之,它是迈开脚步朝前走了,我趁势将左脚抽了出来,用力甩掉牛绹绳。
我蹲下身来,呆呆地看着鞋面上的牛脚印,用手指挫了挫脚背,好像不怎么疼?!又试着将脚趾动了几下,好像还能动。我哇地哭出声来,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父亲见我回来的这么早,身后没有牵着牛时,顿时怒了:“牛呢?”
我抬起左脚:“我不知道,我都快被它踩死了,你看!”
父亲看到我鞋面上的牛脚印,赶忙弓下腰,左手握住我的左脚踝,右手将我的左脚背到处捏:“痛么,走路没事吧?”
“被踩住的时候很痛,抽出来一会儿后就不痛,好像能走路。”我答道。
父亲松了口气,“你回来的时候牛在哪里?”
“田陇里。”我小声答道。
“什么?你这个鬼脑壳!”父亲急得跳脚,风一般地奔了出去。看着父亲背影,我心里五味陈杂,恨牛的横蛮,气自己的蠢笨,怨父亲将牛看得比人重。
夜幕渐渐降临,晚霞染红了天空,放牛娃们赶着牛儿走进晚霞里。我家的牛早已被父亲关进牛栏。
父亲将那遭了殃的禾苗主人付大伯和他婆娘付大婶请进屋。付大伯比父亲小一岁,爱喝酒,乡亲们说他喝酒时是条好汉,不喝酒时是个“软蛋”,挑一百斤谷走两百米就要歇几干。付大婶就是原来村支部书记的女儿,横蛮无理的她自从嫁给付大伯后,越加练就成了一个“狠”角色。她的一双手人称“花耙子”,瓜果蔬菜成熟季节,她从哪条路过,哪条路边果实就会被“耙”光。一张利嘴骂人也十分了得,谁要是偷了她家一根黄瓜,她会站在黄瓜架边,骂上一天半夜不重样,直到嗓子嘶哑、喉咙冒烟才罢休。
父亲让母亲杀了那只正在生蛋的老母鸡,又从代销店打了三斤米酒,在堂屋里摆了一桌席,给夫妻俩赔礼道歉。
“老弟,莫生气,来,来,来,呷酒,呷酒。打晚稻的时候,我要这个鬼脑壳来帮你递禾手,捆稻草。我来帮你担谷。被牛呷了的禾蔸,赔一斤谷一蔸。”向来滴酒不沾的父亲陪付大伯一连喝了4饭碗酒,每碗都是一饮而尽。此刻的他脸面、脖子早已绯红,筷子几次险些从手中掉落,只有那双倔强的眼睛在保持着清醒。
“老兄,冒要紧,就是牛呷了几蔸禾,你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晓得是你家的牛。还赔什么……”付大伯话没说完,付大婶就推了他一把,给了他个白眼。
“一蔸一斤,怕是不行。我家今年的禾是新品种,产量高。”付大婶撇着嘴。
“两斤。”父亲伸出两根手指。
“3斤,一两不少。你来担谷。”付大婶乘胜追击,用手指着我:“她就不用来了,瘦的像个猴子似的,做得什么来?”
……
当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时,付大伯、付大婶才酒足饭饱满意地离开。父亲挺直腰杆,站在走廊里。待夫妻俩身影完全淹没在黑暗中后,才蹲下身来,吐个天翻地覆,倒在屋里不省人事。
3天后,父亲将牛卖给了牛贩子。
秋收时,父亲帮付大伯家担了6亩田的湿稻谷,赔了他家65斤谷子。
第二年开春前,父亲从信用社贷了一笔款,给我们三姐妹一人买回一套学习用品,用拖拉机载回一头再也不用放的“牛”——犁田机。
(作者单位:洞口县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