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门坡(节选)
堡门坡(节选)
文/孟志平
一
一切都在距离之中,一切组成距离
——张锐锋
世上最具吸引力的是故事而不是人,即便是人,之所以能在漫漫的时空中留存下让后世后人时时念叨的印痕,也恰恰是源于那些直接或间接地与他相关的故事。故事的粘合力和清晰度有多高,无不取决于空间距离和思维距离。
搜索吧,呼喊吧,在短暂的人的一生中唯一可追寻到并能让你或欲哭无泪或辗转反侧或激奋羞愧的只有记忆。除了记忆,一切原就是一场转瞬即逝的风罢了。
堡门坡,是我幼年故乡居住的一处在全村中地势最为高峻的坡地。姥爷是堡门坡的主角,所说的故事非但与姥爷有关,更为关键的是一头驴。事实上,这头驴才是绝对主角。主角也好,配角也罢,这须要你明白牵入故事的那根线头出自谁的手掌或站在什么角度。你不得不承认,从古而今,你身处庙堂高位手握生杀大权,你卑微屈从苟延残喘,你狂热发奋激情四溢,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喘息每一副可能瞬息万变的表情,都蓄满了扣人心弦的故事的因素。破解这些因素,需要你调动沉思的力量而不是坐卧不安的过激言行。在这种沉思的不可估摸的力道中,你总会豁然有所发现。而所有的发现注定让你的呼吸瞬间加速,让你的手脚瞬间跃跃欲试,让你的胸腔处于亢奋不已的撞击中。
正是在这种强烈的撞击声中,姥爷背负着双手佝偻着身躯走下堡门坡走下柳林河走过了喂牛房。修建于上个世纪那个火红年代一排溜足有二三十间的土坯房的作用原就是圈养生产大队的各类牲畜,包产到户,牲蓄归各家私有,曾经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喂牛房渐遭废弃。远离了人迹的天地万物,即便是最为坚硬的钢铁也会在让你猝不及防的时段内生出瘆人的斑斑锈迹。勿论黄土垒筑的房屋。喂牛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我的记忆中所起的参照标示作用,在姥爷心目中所起的距离分界作用以及在驴的目光中所起的对自身走向产生极度疑惑的作用。牲畜不会说话,较之于能言善辩表达方式千奇百怪多种多样的人而言,牲畜有着人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展示方式。这种独特的展示方式便是一个悲字。牲畜之悲与人性之悲,如此相通,相通到足以在瞬间达到相融相知的程度。人性的悲与人性的善是一件让人羞愧难安竭力掩饰兽性的外衣,牲畜则不同,它的一切与它短暂生命息息相关,包括饮食、劳作、嘶鸣、嚎叫、发情、交配,本身的兽性都赤裸裸极其大度地全方位公开,没有丝毫羞涩。羞涩会让人产生罪恶和自卑,牲畜的兽性一旦发作,则恰恰中了人的下怀。尤其是驴,它所爆发出的力量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上尽情宣泄,土地被犁成整齐划一的条条框框,饱实的种子落进条条框框中,嫩芽破土而出,经阳光普照,经风吹雨浇,沉甸甸的果实便谱写出自盘古开辟天地以来收获的全部定义。牲畜的兽性让人们笑逐颜开,一切羞愧立时烟消云散。
姥爷的悲和羞愧同时密集地地闪现在脑海中,他甚至不敢看驴的眼,目光躲躲闪闪,就象很多年前他在乡政府担任会计的助手——计划员时,因为年终全乡结算,一毛七的伙食费与帐目不符,他和会计两人满头大汗,一把破算盘拔得几乎全乡都能听到。黑色的算盘珠掉出几颗,又匆忙捡起用一根细铁丝代替串珠的细木杆。结果仍然不得要领,一毛七的帐目如同从人间消失了。会计在半夜,羞愤难安,一头扎入乡里后山墙下散发着扑鼻恶臭的茅坑里,自寻了无常。姥爷则被戴着高帽游斗,好在姥爷能负了重忍了辱。他没自寻无常,他连夜翻山越岭回到了家中。从此,公职与他彻底断交,姥爷踏踏实实侍弄起了土地。
造成这种匪夷所思结局的,不是姥娘常常怨怪的窝囊,姥爷觉得是善。姥爷比谁都清楚,在他的视野中站位最高权力无限的那些乡政府的大官们,无论哪个只要微微张开嘴就能吃喝掉十个一百个甚至一千个一毛七,即使吐口痰也比一毛七有份量,却让两个人的命运彻底改变。姥爷的善,让他在逃离的过程中学会了一辈子直到死都斩钉截铁地选择了闭嘴。那种善,引发了血腥,酿成了悲剧。
人的怨愤报复心,一旦激起,注定有人或物堕入悲剧。姥爷权衡利弊,最终选定了与他朝夕相处了达七八年之久的驴。这就意味着,姥爷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农人,他的机心和忍耐力有多深,并一直隐而不发。直到三年前,姥爷的眼前豁然开朗,距离他产生报复快感的时机已触手可及。三年前驴生了一头小驴,三年后,驴驹茁壮成长,已完全担当起与土地有关的一切重任。
三年后那年深秋,地里和场面的农活一结束,姥爷隐匿在内心深处达七八年之久的屠刀终于慷慨激昂地高高举起。他杀心顿起,他一直认定那把屠刀正是杀了会计的那把无形的屠刀。对人他下不了手,对牲畜,他则毫不含糊且信心满满。
在走下喂牛房的那道土塄,驴陡然悲鸣大起。遍野的呼啸的秋风中,姥爷和驴仿佛都听到了堡门坡上传来某种熟悉的嘶鸣。人驴同时驻足屏紧呼吸侧耳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脚下象生了根,死活不再前行一步,任凭姥爷鞭鞘高扬又重重击下,驴身上多了道道血痕。人驴僵持了许久,姥爷精疲力竭,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到前方的避风土塄下抽旱烟去了。旱烟可以给姥爷提神,同时也为他疲惫不堪的身上重新积聚力量。
眼前烟雾随风飘散,姥爷突然感觉到脸上湿润般的气息,他愕然发现驴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边,咧开大嘴伸出长长的舌头,在他脸上头上不住舔弄,脊背崭新的鞭痕中渗出刺目的血线。人驴距离如此之近,姥爷倏忽想起,七八年来,这是他和驴走得最近的一次。
姥爷突然不敢看了,驴身上的血痕让他想起了当年的那个会计。在他的印象中,乡政府后山墙上的茅坑每年芒种时节,粪便清理干净后,坑底满眼都是石头。那位会计跳进茅坑,他是头朝下栽进去的,他的脑袋重重撞在最为尖利的石头上,他的血虽则混杂在人世最为污浊的地方,姥爷相信,会计的血与驴身上的血有着同样的色调同样的温度。
姥爷长叹一声,双手背负,大步前行。他的目标是二十里外的镇上,那时镇上滹沱河畔正召开一年中最热闹的骡马大会。
那幕场景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极具滑稽的意味,人不牵驴,驴紧随人后,走进了滹沱河畔的骡马场。
姥爷与一位长得肥头大耳屠户模样的买家在袖筒里来来往往地商讨着价位。姥爷嘴里始终喃喃自语着一毛七,茫然而无措。
姥爷接过一沓钱数也不数就塞进了褡裢里,头也不回地过河。
河道不宽,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姥爷刚上河堤,身后突然传过一声长嚎。
姥爷如遭雷击,喉腔滚烫,腿脚发软,就地蹲下,连头也不敢抬,抱头痛哭。
从堡门坡到喂牛房,从喂牛房到滹沱河,从滹沱河到堡门坡。两重距离,一道直线,无法预见人的末日,却预见伙伴的末日,这是真正的悲剧。
二
落叶总会被吹开,从而露出一些耀眼的高地
——张锐锋
多少年来,我的脑海里一直试图解开那道困惑不已的谜团。索解的过程和方式仿佛由冥冥之中的某只大手早已掌设置成型,常常是沿着堡门坡下那道由圆滑光亮凹凸不平的石阶穿过低矮的门楼,越过破损不堪的照壁,拐过南房檐头下常年在风中瑟瑟摇曳的枯黄玉茭叶,最后悄无声息地停留在东房那扇唯一朝南而开的窗户上。窗户无半片玻璃,糊满了桑麻纸。桑麻纸透过微弱的光色,一天到晚东房的大炕都沉浸在幽暗之中。透过幽暗,我却看到了那个时代最奇异而热闹的外部世界。
爬在短短的窗沿上,我的鼻尖与桑麻纸窗户紧贴,我看见了低矮的南墙外,临家后园里长势茂盛的五棵大杏树。那种滋味美妙得无与伦比的果实让我的思路大开胃口大开心境大开。果园主人和我姥娘姥爷吵过架,互不来往。我是断然不会在外人面前显出我的馋相,那样无疑会给姥娘姥爷脸上抹黑,让一辈子要强的姥娘姥爷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但我确信无疑会在第一时间吃到临家的红杏,或许我正是从那时起便明晰了某种道理,心有所想,并朝着那个方向踯躅前行,梦想迟早会呈现出圆满的模样。终于有一天,几道黑影从临家东山墙上鬼鬼祟祟地搭着人梯翻进园里,我的幼小的心脏骤然活跃,发出了与我同样幼弱躯体极不相称的咚咚声响。我就象姥娘家那只伏在土塄下紧盯着狡猾田鼠动向的大黄狗,等待一跃而起的最佳时机。时机,就是垂挂在杏树枝头在阳光下泛着耀眼光芒的圆杏,就是冒着腾腾热汽石灰窑中散发着清香的那把小葱,就是村人葬礼上那盘五颜六色席面上仅有的几只圆鼓鼓的鸡蛋,下手若快必招大人打骂,反之则两手空空不说,还要招自家人几句数落。来自四面八方的数落责骂和细麻绳在肩膀上勒出的一道道红痕,是我跌跌撞撞站起来抹掉鼻涕大步流星走进乡野走出堡门直至走进现在这座城市最原始的动力,也是最刻骨铭心源源不断的滋养。肉体和心里的双重疼痛,是少年时代的全部底色,是青年时代的全部支撑,是壮年时代的全部欣慰。而品匝出这种滋味和收获的则源于我所扮演的角色:一个十足的告密者。
电影屏幕上那些尖嘴猴腮品相恶劣的人一出场,我就一眼看穿汉奸和告密者的烂把戏鬼伎俩。告密的本质让人厌恶,不过那是告密的帽子戴在别人头人,一旦戴在我的头上,我则成了保护大伙财产不受侵犯的正义者,大义凛然,骄傲无比。我坚信,正义的力量无处不在,公道的力量无处不在。
至少有两个或三个黑影以同样笨拙的方式搭人梯爬上杏树——对于这种作派我是从来就不屑为之的,在我眼里,那几棵杏树我根本无须借外力三两下就能一口气攀爬到树顶——我深吸一口气,嘴里默默数一二三。待三一出口,我迅速跳下大炕,撕腿跑到杏园主人的大门口,扯开喉咙一嗓子吼将出去:有人偷杏了,有人偷杏了!
一嗓子换来一大笸箩园子里五棵树中最香甜且是唯一一株甜核的收获,我的身价倍增。这趟远远出人意料的交易达成尚在其次,更为关键的是,我架起了一座沟通邻里、缓和关系的桥梁。大人之间的莫名仇隙和裂痕由此慢慢抚平,并从此建立起直到他们那一代人相继入土为安都和睦交往、相安无事的大好局面。
我,功不可没。
世界的纷呈色彩当然绝不止一端,透过那扇桑麻纸糊的窗户,我还看到一处让我血脉贲张并引发我无遐想望并在十余年之后指引我在爱情道路上奋发有为乐此不疲的辉煌场景。堡门坡后挨排还有三户人家,其中一户有位长得俊眉俊眼的大姑娘,我叫菊姨。菊姨和村里一个在外当兵的后生相好,菊姨家死活不同意。菊姨爹娘嫌后生家穷——这都是我断断续续从姥娘姥爷之间的闲聊中得知的——对于这个原因,我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为菊姨他们一家子的虚伪做派感到脸红脖烧:尤其是菊姨他爹,一年四季穿条露着屁股蛋的烂裤,居然说别人穷。老鸹和猪孰黑敦白?世人犯得错何其多也,简直数不胜数。
堡门坡东墙下的土壁上有一人多高一处废窑,窑里堆满了柴草庄稼杆,那是我幼年时便惬意于独处的福地。独享之福,太过孤单,味同嚼蜡,寡淡无味。我一直期盼着那种无人可解的快意与人分享。
懂得与人分享快乐,便是人人敬仰的造福者。
幸运的是,我没造出福,却驱走了祸。
清冷的月光下,我看见两条黑影急匆匆地从堡门下的胡同进来,一男一女,正是菊姨和那个相好后生。从他们惊慌失措的身形,我知道他们面临着一对任何陷于爱情漩窝、急于表白却苦于找不到合适之地男女的焦灼和忧虑:天下之大,竟无三尺谈情说爱之地!
我突然有股莫名的冲动,想跑出来导引着这股爱情的暖流走向那处温暖的破窑。爱情是盲目的极易让人头脑昏胀,而爱情又是极其视野敞阔聪慧至极常人不可及的。两人发现了那处废窑,年轻后生似乎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功力,我平日里必得撅起屁股喘着粗气攀爬的窑壁他竟一跃而上,身手敏捷,就连村南姚家那只人人夸赞的黑山羊也未必有这般本事。后生伸出手,菊姨纤细的身影便如叶片儿轻巧巧地隐入窑洞。
扰乱别人的生活是招人嗤笑的愚蠢行径,尤其是扰乱一对年轻男女,扰乱一种氛围,扰乱一个秘密,则无疑于难赦之大恶。问题是,我突然担忧起那架花费了四五天才精心雕制的土火炉。菊姨断然不会做出偷偷摸摸的勾当,但是那个年轻后生呢?村里的男娃娃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土火炉的,炉膛做得口小肚圆,里面添满干裂的牛粪团,寒冷的北风从炉底下的口子呼啸而进,炉火熊熊,上面放进两个圆溜溜的山药蛋。多么醇香的世间美味啊,多么让人念念不忘的富足感啊——而土炉就在窑里的乱柴堆里塞着。
爱情,是偷心的贼,偷火炉无疑是顺手牵羊之举。
心中牵挂,我一跃而起。在朦朦的月色中蹑手蹑脚来到破窑下仔细倾听,我听到了怪异而奇妙的声响。那种声响直到十多年之后才茅塞顿开。
胡同口进来一盏晃晃悠悠的马灯和两条人影,菊姨的爹娘居然朝这边来了。我最恨有人无端打扰别人的独处时光,这处破窑原属于我,即便是现下临时借给别人,本质上也是我的地盘。狗为护食,不惜撕咬,人为争地,更不惜一命。我毫不迟疑地捡起两块土坷垃凌空扔去。马灯光影落荒而去,我坚守在月夜的寒风中,象个无畏的勇士,捍卫着爱情。
透过桑麻纸窗,我还看到全村最热闹的社火和活佛招摇而来,琐呐铜笙曲调流畅,动听悦耳;我还看到成群的骡马结队而过,轰隆隆的身响犹如惊雷;我还听到刺耳的闲言碎语,从檐头下串联着全村的音匣里学会了《东方红》和《成吉思汗》。我从那里窥见了让我大开眼界的新奇世象。
乐极生悲,这是必然。我脖子上重重挨了姥爷一烟锅,坚硬的羊骨腿敲出的声响,我直怀疑脖子折断,原因是我的秘密被大人发现了:桑麻纸窗户上被我戳了大个洞。
糊好的纸窗,我的世界一片漆黑;但我又启开了另一道门。关闭和重启,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都是发现者,我却从不点破。
邻家后园的杏树成了我的隐秘福地,我在杏树的最高处枝枝杈杈间铺了条破尿布,中间以绳相衔。风过树摇,万般舒爽惬意。我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在眼前乱纷纷的叶片,脚下房脊连绵,烟筒林立,树木葱笼,山壁陡耸。
我的新视界啊,我的新天地啊,我的新发现啊。
我稳坐在人间之颠,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芸芸众生。
文字责编:康所平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