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秦岭》春夏卷| 王悦:小叔

小叔
文/王悦
小叔长一张娃娃脸,圆圆的眼睛,个子不高。
很多年前,他是队里的会计。那时,每个夏天的傍晚,在我家长方形的院子里,一张小桌前,围坐着队里的几个干部,他们一起算账。算什么账,我不知道,但小叔神采飞扬,手指翻飞,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且边打边说,直到月色溶溶。
小叔的方言是老家人中最难懂的。他说得快,每个字吐得不重,但连在了一起,对我来说,就成了一串串外文。每当他和队干部算账时,我从他的话语里连一个数字都找不到。
我那时觉得小叔好神气,能把算盘打得又快又准,村里那么多人,就他能当会计,我有些羡慕。
又一个暑假,我回到老家,发现门道的牛圈已经没有了,搬到另一处了,门道变成了打铁的地方。
那时,农村开始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小叔就失去了生产队里人人羡慕的会计工作。除了种地,小叔靠打铁挣一点盐醋钱。
老家虽在乡下,但夏天也是非常闷热的。三伏天里,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傍晚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恰巧从田野来的风,穿过门道,到达人身上,啊,顿觉此乃天上人间。眼前陆续走过收工的农人,牵着晚霞而归,遂又觉身处世外,在欣赏着人间日暮的宁静。
小叔清晨六点开始打铁,打到十点,吃早饭。然后避过中午的炎热,下午接着打。一天打两次。他打铁时,穿上破烂的衣服,一条没有颜色的毛巾挂在脖子上。
他用最传统的方式打铁。一手拉风箱,一手用钳子夹着一根直径两三公分的铁棍,把铁棍投到火里烧,然后用劲拉风箱加大火力。铁棍烧一会儿后,夹出来,拉风箱的手立即拎起铁锤,使劲砸铁棍,把它砸成“U”字型铁钉。一个铁钉要反反复复烧砸几次,还要淬火,提高硬度,耐磨性和韧性。铁钉是给牲口用的。这么一个看起来很简单的东西,小叔要打好一会儿才能出一个。一上午,我看见地上散放着二三十个铁钉。
小叔一边打铁一边趁机擦汗。我站在旁边看,站一会儿就受不了那种热。我问小叔,打好的铁钉,干什么用?小叔说:卖呀,五分钱一个。那个夏天,我每天都看小叔打铁,不觉得他辛苦,只觉得他坐在小凳上面对着一团烈火,会很热,很烤。小叔本来不黑,打一个夏天的铁,就变得又黑又亮,完全不同于几年前神采飞扬,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小叔了。
有一年,小叔和小婶来西安城里,小婶想买一件紫红色乔其沙衬衣,小叔不高兴,嘟嘟囔囔说:穿那能咋!我在一边帮着小婶说话。我说:就一件衣服么,二十元钱,那么小气,不让人买!小婶最终买了。买回后,她极其节省地穿。炎热的天气,她穿了之后,把衣服挂在屋里,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接着穿。我很好奇,夏天的衣服应该天天洗呀!但小婶舍不得洗,好似嫁衣一样珍惜着穿。
三十三年后,当我把小叔打铁和小婶紫红色乔其莎衣服放在一起时,才明白了,二十元钱,小叔要打四百个铁钉,四百个铁钉要在烈火前炙烤多少个日夜呀!小叔当然不同意小婶买。小婶也明白衣服来之不易,所以穿得特别小心。
小叔和大多数的儿子一样,成家了就和母亲没有话了。有一次,我和奶奶从老家回西安,小叔把我们送到火车站。离上车的时间还早,我们就在候车室里等。几个小时,小叔都在一旁踱步,有时到外面吸一支烟。他和他的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火车终于来了,我和奶奶上了车,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不知为什么,上了火车后,我就想起了以前,夏天的傍晚,他坐在院里,手指翻飞,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说出一串又一串的话来。
有一年,村里一家人承包土地种苹果树获得收益后,村里人纷纷开始种苹果。小叔也包了一大片地。
我去过他的果园。苹果那时还没完全红,也没熟透,但小叔慷慨地对我说:尽管吃!果子多得很!于是,我学着小叔的样子,摘一个在裤子上把灰一蹭,就吃起来。味道不错,清脆酸甜。我那天吃了很多,吃得晚上拉起了肚子。
此后,小叔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的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我在城里,偶尔还能尝到他托人从老家带来的苹果。他再也没有摸过算盘,打铁的日子也一去不返。我想问问他和小婶,还记得那件紫红色乔其纱衬衣吗?

✿ 文章选自《秦岭》2020年春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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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简介
《秦岭》是由陕西白鹿书院和柳青文学研究会共同主办的纯文化刊物,于2008年创刊,季刊,每年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推出。由作家、评论家邢小利主编。刊物设有观察,纪事,读书,钩沉,批评,对话,作品,资讯等栏目。刊物以高端、新锐、前沿、深刻为办刊宗旨,每期都配发有文坛大家的重量级宏文,使刊物大气、厚重,在全国文学界、文化界、高校师生和社会各界的文化精英人士中广泛传阅。刊物印刷精良,设计制作大气美观。本刊已在国内形成一定的影响力,受到社会各界广泛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