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一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一回)[上篇]
回目: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上篇
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王六儿也算《金瓶梅》里的主要人物系列,胆儿直追潘金莲,鬼心思也不遑多让,只是一个要西门庆这个人,一个只要西门庆的财。王六儿是纯粹以身体作买卖本钱的妇人,人格等级上比潘金莲低俗了许多,物质欲望更与我们广大普通群众接近一些。如果稍微夸张点,甚至可以说兰陵笑笑生的相当成就,就在于为文学史刻划了潘金莲和王六儿这样两个典型人格,哦,应该还有西门庆。
只是王六儿好久没有出戏了。
一日,王六儿睡到半夜,忽然叫醒戴着隐形绿帽,正睡得香甜的老公韩道国,与他商议要请西门庆来坐坐,其理由有三:一是从他那儿挣了恁些钱,要知恩图报,表示下感谢;二是他刚丢了孩儿,只当与他释闷,表示下安慰;三是让其他人看着,知道这个财主与你我亲厚,比别人不同,也增加些知名度。当然,还可能有四、有五,比如还想与西门庆比试床上功夫,只是王六儿没说,就不必去猜疑了。韩道国道:我心里也是这等说。韩道国为了利益,心甘情愿戴绿帽子,由此同武松以极端手段反对绿帽,为其兄复仇的疾恶如仇人格形成了反讽对照。王六儿又提议,就请隔壁乐三嫂家的女儿申二姐来做客串,年纪小小的,且会唱,又是瞎子,打发也容易。韩道国道:你说的是。书中夹批说:四字乃忘八一生声口。评语很尖锐,而这种极简风格的回答,很难让读者猜测到人物真实的思想情感,其乖张与按步就班的淡定,甚至能让我们感觉到人性深不可测的恐惧。到次日,韩道国到铺子里央及温秀才写了个请柬儿,亲见西门庆,说明请老爹贵步下临,到家里散闷坐一日的来意,再把请柬递上去。西门庆看了,假意责备,实际欣喜,道:如何又费此心,我明日倒没事,衙门中回家就去。韩道国貌似很高兴作辞出门。再到次日,韩道国早拿银子叫后生胡秀买嘎饭菜疏,还专门在外叫来一个厨子整理,又拿轿接了申二姐过来。韩家有了新来的小厮胡秀,加上买新房、买使唤丫头,又能请西门庆吃酒赏曲,以及可期待的门面开铺,足见生活已经有了非常大的进步,而这一切莫不源于老婆王六儿与西门庆的勾当,好不让时下那些二奶三奶们嫉妒羡慕恨。王六儿也没闲着,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期待着西门庆的到来。
等到午后,先是琴童儿送来一坛葡萄酒,然后西门庆坐着凉轿,头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纬罗直身,粉头皂靴,派头十足来到,玳安、王经跟随。这一身时尚官服更衬托了西门庆的高富帅,魅力十足。韩道国迎接西门庆入房内,见毕礼数,让至正面安放的一张交椅坐下。不一时,王六儿打扮出来,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又回后边看茶,让王经送茶过来。“韩道国先取一盏,举的高高的,奉与西门庆,然后自取一盏,旁边相陪。”高高举着不是夸张,而是礼数,却也颇为讽刺,兰陵笑笑生的文字从来不多做评判,需要读者结合自己的人生和文艺经验去自行体会。吃过茶,韩道国才对西门庆道:承老爹莫大之恩,我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妇承老爹照顾。韩道国不但主动挑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还厚颜无耻地多谢对方“照顾”,天下最无耻亡八也不过如此。两人拉杂闲话一番,王六儿走来,在旁边坐下,说请了隔壁的申二姐来唱,“诸般大小时样曲儿,连数落都会唱。”待申二姐走来,西门庆睁眼观看,只见高髻云鬟,插着几枝稀稀花翠,绿袄红裙,显一对翘翘金莲,桃腮粉脸,抽两道细细春山,这身打扮终是有些稚拙,也为此后冲撞春梅埋下伏笔。申二姐望上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问青春多少,申二姐说属牛的,二十一岁了。又问记得多少曲子,答大小也记百十套曲子。西门庆方令韩道国在旁边安下弹唱坐儿与他坐。申二姐行礼毕,坐下,拿筝唱了一套“秋香亭”。吃了汤饭之后,申二姐又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毕竟是个粗人,落后,酒劲上来,就有些耐不住这些高雅的东东,分付把筝拿过去,取琵琶给申二姐,唱小词儿给我听。申二姐一时也要逞强,表示能弹能唱,于是轻摇罗袖,款跨鲛绡,把弦儿调放得低低的,顿开喉音,弹唱了个四不应的《山坡羊》。唱完,王六儿再叫唱两个《锁南枝》给老爹听,那申二姐就改了调儿又唱。谁知这民间小调的唱词风情万种,勾动西门庆回忆起初请郑月儿的那一节心事,心中甚是欢喜。王六儿又斟上一盏,调笑西门庆道:爹,慢慢儿饮,申二姐才唱了个零头儿,到明日闲了,拿轿接去唱与娘们听,管情比那个郁大姐唱的高明。西门庆反问申二姐,重阳节那日来接你去不去?回答但有呼唤怎敢违阻。西门庆听他说得伶俐,心中又是大喜。当初读到此处,以为王六儿在拉皮条,西门庆与申二姐莫不也会有点故事,及至读到后来,并没有发生什么。这纯粹是一个很平凡的风月场景,真正的好戏还是即将发生在西门庆与王六儿的身上。
在民间小调的伴奏下,推杯换盏之间,王六儿感觉席间说话不方便,悄悄告诉韩道国,叫玳安儿送申二姐到乐三嫂家歇去罢。临去拜辞,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一包三钱银子,赏申二姐买弦,并意犹未尽邀约道:我初八日使人请你去。韩道国也很默契,知会了老婆,就往铺子里自睡去了,只落下王六儿陪西门庆掷骰饮酒。吃了一回,西门庆推起身更衣,妇人引进自己房里,两个便开始顶门顽耍。王六儿的弟弟王经在外把灯烛移到前半间,和玳安、琴童儿做一处饮酒。这一段情节叙事的转折,在兰陵笑笑生的大笔下,写得行云流水,讽喻力十足,是明末时代社会整体上精神世界堕落,生活荒淫的写实。
小说再次采用了前面多次用过的“偷窥”模式。这一次是新来的小厮胡秀,当时在厨下偷吃了几碗酒,打发厨子去后,走来王六儿隔壁供养佛祖的堂内领席睡下。睡了一觉起来,忽听妇人在房里声唤,又见板壁缝里透过亮来,以为西门庆去了,是韩道国两口子在用功,暗用头上簪子刺破板缝纸,不想却瞧见西门庆和那老婆干得正欢。我读的齐鲁社版在此处删除57字,其实回目标题已经说明,西门庆正乘醉在王六儿身上烧香,便找读港版原文,原来西门庆又故技重施,将王六儿的两只脚用脚带吊在床顶上,更听见老婆忍不住快乐叫唤:随你拣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拦你,左右身子属了你,怕那些儿了。西门庆说怕韩道国不高兴,王六儿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怪罪!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我读到此处,听了王六儿骂老公忘八,真为那些吃软饭的可悲可叹。但又想,王六儿也只是在逢场作戏而已,逗西门庆开心。又为西门庆悲叹,为王六儿悲叹,更为我们人生一世总在不断演戏而悲叹。西门庆真的很兴奋,答应长留韩道国去南边置货,这正中王六儿下怀,道:却叫他去,省的闲着,在家做甚么?他自己也说在外走惯了,一心只要到外边去,等他回来,我房里替他寻下一个,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随你把我安插在那里,若说一句假话,把淫妇不值钱身子就烂化了。王六儿当然想转正成为西门庆的又一个小妾,但比宋蕙莲精明许多,知道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西门庆却听着受用,赶紧说:我儿,快休赌誓。这一切,全都被胡秀听了个不亦乐乎。这一段胡秀“偷窥”的情节,看似西门庆和王六儿都有些疯狂,却是以西门庆的整个人生“麻木醉态”为隐喻,加之此后与潘金莲的又一番疯狂爱爱,其性爱快乐的登峰造极,更是和李瓶儿生死垂危的悲情形成强大张力,讽刺与批判力度也空前深刻。
再说韩道国,先在家中未见到胡秀,以为往铺子里睡去了,待到段子铺,问王显、荣海两个打工仔,都说没来,便又走回家,前后寻找,只见王经还在陪玳安、琴童吃酒,却不见小厮身影。反是胡秀听见主子在找他的说话声音,连忙倒席上假装睡去。不一时,韩道国点灯寻来,看见小厮鼻口俱在打鼾,用脚踢醒,骂了几句,那胡秀揉了揉眼,才楞楞睁睁跟韩道国往铺子里去了。此处描写胡秀很有生活气息,在讽刺西门庆和韩道国、王六儿三人的同时,也温和幽默了一把社会底层的市井生活。
西门庆和王六儿弄勾了一个时辰,共在王六儿心口上、皮盖子上、尾停骨儿上烧了三处香,方才完事。于是重筛暖酒,再上佳肴,又吃过几钟酒,西门庆方才起身上马,玳安、王经、琴童跟着,到家时已有二更。李瓶儿睡在床上,见西门庆吃的酣酣儿的进来,问在谁家吃酒来,西门庆说,韩道国家见我丢了孩子,与我释闷,叫了个很会唱的女先生申二姐,等重阳时使小厮拿轿接来,唱两日你听,就与你解解闷,休要只顾思想孩儿。西门庆又叫迎春来脱衣裳,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我下边不住长流,丫头替我煎药哩,我成日只有一口游气儿,又来缠我,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往日李瓶儿每说你到潘六儿房里去罢,此刻却是叫往“别人”屋里,足见潘金莲自害死官哥儿后,李瓶儿心里已经是与之为仇了,但表达得很隐晦,这也成为李瓶儿的性格悲剧。不说西门庆是有酒的人,就是平常,又那能体会得如此细微,当下还死皮赖脸说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得你,只要和你睡。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道:谁信你虚嘴掠舌,我倒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西门庆坐了一回,道:罢罢,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男人淫贱起来,女人只得吐血,李瓶儿酸楚夹带怨恨地说:你去,省的屈着你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西门庆倒不好去了,李瓶儿终是不忍伤害这个唯一爱过的男人,又微笑着打发西门庆过去,自己却坐在床上,迎春伺候吃药,拿起药来,终是止不住扑簌簌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一口气,方吃下那盏药。李瓶儿的满腔心思、爱恨又有谁能体会,就连身边最爱的人也是这般急着寻找新欢旧爱,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或许,李瓶儿死意已定,从此刻起,愈发坚定了追随孩子而去的决心。
潘金莲才叫春梅罩了灯睡下。西门庆忽然推开门进来,嬉戏道:我儿又早睡了。金莲道:稀倖,那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二人都有些既尴尬又惊喜,潘金莲毕竟间接弄死了官哥儿,久没亲近,以为互相都死心了,却没想到,内心情感的角落始终留有一个秘密位置。如果说西门庆一生真正爱过的女人,唯李瓶儿和潘金莲,那这两个女人又何尝不是。金莲因问到今日往谁家吃酒去来?西门庆说韩伙计打南边回来,见我没了孩子,一者为我释闷,二者照顾他外边走了这遭,请我坐坐。西门庆没提申二姐,因为金莲与瓶儿不同,是个会来事儿的,恐节外生枝。潘金莲的直觉向来很准,何况王六儿的事早成了公开的秘密,金莲对西门庆可谓了如指掌,便道:你在家又照顾他老婆了?西门庆辨称伙计家,那里有这道理?金莲道:“齐腰拴着根线儿,只怕日过界儿去了。你还捣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烦了……”金莲将西门庆生日与王六儿见面时的疑惑一一指控给西门庆听,比如将李瓶儿的寿字簪子偷与王六儿,他却在生日上戴来施展,后又把忘八舅子也招惹来,一早一晚好叫他往回传话儿。西门庆打死舅子不承认,并说今日王六儿根本没出来。潘金莲道:“你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说得西门庆哑口无言,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没想到潘金莲探手把他裤子扯开,那话儿软叮当的,托子还带在上面,证据确凿,金莲便不依不饶:“你‘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你赌个誓,我叫春梅舀一瓯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巾——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日遍巷。”潘金莲气冲冲一番骂完,是典型、生动的性格儿使然,却再次遇上了西门庆的无影神功,使人想起当初金莲发现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墙头密约”、宋蕙莲的“雪洞野合”。西门庆睁睁只是笑,上了床,叫春梅筛热烧酒,把盒中药拈了一粒咽下,立时,两个便又颠鸾倒凤起来。西门庆将潘金莲整治得服服帖帖,狂了半夜,二人方才体倦而寝。真正是一对欢喜怨家,恩怨都成空。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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