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 | 水月庵里写春秋（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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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8月18日是我村陆良金出殡的日子。

良金在我村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他是独自佬，不曾娶妻生子。年轻时候，身强力壮，成了大队副业队里的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的右眼瞎了，眼眶凹了进去，有时还流着浊水，相貌也变得丑陋起来。因为没有家室，衣服也常常脏兮兮的，他走到你身旁时，就可以闻到一股汗臭味，很难闻。夏天的时候，干脆赤膊，只穿一条短裤，肩上披条衧裙过夏。

他工作很积极，责任感极强，大队就派他看山和看苹果。那时家里缺柴烧的人家很多，农闲时，村里一些人就偷偷上山拾柴或捋松毛细，他也要夺下来。即使他昨天在你家帮过工，你给他好酒好饭招待过，今天遇到你去拾柴、捋松毛细，他也要夺下来。水果成熟的时候，有人摘个麦李或梨吃，他也不肯放过。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是个坚持原则，不肯损害公家一点利益的人。这样的人应该说是一个大好人，但在村里，他的名声很不佳，大家都说他无情无面，狗面生毛（方言：意为不讲情面，翻脸不认人），该绝后，是一个坏人。小孩哭闹的时候，父母就说“叫良金来”，小孩子就害怕得不敢哭了。他干活很卖力，不会偷懒，人家都愿意请他做帮工，他力气大，干活多，这方面被帮工人家所欢迎。

良金是很有个性的人，没事就在代销店里玩，他讲话风趣，常惹人大笑。于是，人们以捉弄他为乐事，他自觉无趣，只好跟小孩玩，但小孩惧怕他的相貌，都躲他远远的。没有小孩与他玩，他有些失落，只好孤零零地站在一边。

他特别喜欢婴儿，村里有妇女抱来婴儿，他会主动迎上去要求抱婴儿。有的妇女因为家中有事，也愿意把婴儿交给他抱，他就用食指拨弄小孩的嫩脸，逗着玩。也有妇人不要他逗小孩玩，就抱过去，离他远远的，目中露出厌恶的目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现在的良金，已经收敛在棺材里抬出去了。人生变化是不是太无常了？

良金是8月16日死的，死的前两天还是鲜蹦活跳的人。他曾在稻田里除草治虫，走路也很有劲头。本家二嫂（陆锡余的老婆）说：“那天，他还到我家吃过饼呢！他来时，天快黑了，我正在筛米。他走了过来跟我大声说道：“黄芋头（陆锡余的绰号）回来了吗？我跟他说'没回来’。他又问'晚饭吃过了吗？’我说'早吃过了’。我问他'晚饭吃过了吗？’他说'还没有’。我就给了他一个玉米饼吃。我把夹了咸菜豆腐的玉米饼给他，他就大口地吃了起来。”

据说，良金在一个多月前，把自己的一间楼房以450元钱卖给了陆允珠。陆有林和陆良金是本家，按说有林家是有买房优先权的，良金也问过有林的母亲要不要买房子（有林的父亲早已亡故）。有林的母亲又不敢作主，于是就被允珠买走了。我母亲愤愤不平地对我：“内家无老丸，关键时刻做不了大事，这样便宜的房子竟被别人买去了。”

这事也怨不得允珠家，允珠买房前也曾说：“如要本家人要买，先卖给本家人，这是民俗规矩。”

良金，在村中人的印象好坏掺半。从耿直的个性上来看，他是值得肯定的。他是毛泽东时代的人，就有了毛泽东时代的思想，他的思想只有原则，没有私情，是一个大好人。但对别人来说，判别一人的好坏，往往与自己的利益有关。如果遇到与自己利益相抵触的时候，往往就不分好坏，就以对我是否有利去评价人，甚至黑白颠倒了。说良金坏的人，往往就是曾经损害过他利益的人。

陆其田，也是在这个夏天亡故的。他有哮喘毛病，平时走路头向前倾，弓着腰，像只鸟，人们就给他取了个叫“矮鸠”外号，跟他在一起时，可以听到“呼噜呼噜”哮喘声，因为有病，没能娶上老婆，死时还不到30岁。他家兄弟多，穿吃都很艰苦。

关于“矮鸠”的记忆，有两件事我记忆特别深刻。

第一件事是到副业队西瓜地里偷草。他家养了生产队里的牛，他总是背着草篮拔草喂牛。他大我五六岁，我跟他有过一次拔草的经历。夏天，我在大山头的溪边遇上他，他跟我说：水库里头副业队西瓜地里草很大很好，是喂牛的好草料，问我一起去拔吗？我说，那是禁止拔草的地方，遇上良金要夺的，被夺了，还要开销（即罚款）分糖的。他说：中午时候去，副业队里人都不出来，只要不偷西瓜，抓住了也没事的。他还说，他已经去偷过好几次草了，那草特别好，白显草，牛特别爱吃。那时，我家也饲牛，我就跟着他去。

我们冒着酷暑，赤着脚，走在山路上也不怕硌脚。西瓜地是山上开垦出来的旱地，上面种着苹果树，树下套种西瓜。西瓜因为缺水，藤都瘪兮兮的，西瓜也瘦小，但草却长得茂盛。我们像得了金元宝似的，拼命地拔草，忘记了酷暑。不多久就装满了一草篮。正欲离开时，突然听到山脚有人吼叫：“谁在西瓜地里拔草的？”这声音听起来有些恐怖，是良金的声音！

我们背起草篮就往山上跑，良金也快速往山上跑过来，嘴里喊道：“不要跑，不要跑。”

我们跑得更快了，急不择路，也顾不得脚下的尖硌石头，往柴多柴高的地方跑去。还好，良金追了一段路就不追了，我和矮鸠暗自庆幸。但我的脚底流着鲜血，可能是被柴棒剐破的，也许是被尖硌石头划破的，被剐时不觉得痛，等安静下来的时候，才觉得疼痛起来。

第二件事是敲梗。有一次，我们一起敲杆，为了“破”得容易点，我就站在离他敲的地方近一些，想用双手拦梗。可他却想把梗敲得更远些，便使出全身力气。那竹梗朝我飞过来，我本想把竹梗接起来的，但那梗来得太猛了，我手一闪，那梗就飞到了我的脑门上，我顿觉脑门“嗡嗡”作响，当时就起了一个大肿包，还有血丝，我痛得蹲了下来，双手捂着脑门，直掉眼泪。这时大家都围了上来，有的帮我揉搓，有的搀扶着我，有人还叫来了我的母亲。我母亲见我头上的大肿包，很生气，就骂矮鸠。母亲还拉我去见矮鸠的娘，他娘就安慰我，晚上还烧了一碗索面和两个鸡蛋来赔礼道歉。当晚，矮鸠被他娘痛打了一顿。

日子像旋转的陀螺，一年年过得无声无息。因为贫困，矮鸠的病没有及时医治，他的哮喘病越来越严重了，面貌也越长越粗蠢，一讲话就气喘吁吁，如重负的牛。后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咳嗽。

我上高中后，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几乎没见过他，今夏他居然就去世了。

在我的印象中，他真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人，上帝就召他回去了。

这一年，我村里走了三个独自佬：陆锡衍、陆良金和陆其田。我想，他们在九泉之下也是不会瞑目的！

但天堂是福地。或许上帝看到他们在人间太穷太苦，又受病痛的折磨，动了恻隐和怜悯之心，早些把他们接回去了，若真如此，他们也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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