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南昌的蟬鳴

“知了,知了-----”

仲夏的傍晚,火辣辣的太陽西下了,臥室裏還是熱乎乎的,我和同事散步江邊。

柳蔭中,“知了,知了-----”地唱著。

“快聽,快聽,一陣陣蟬聲!”

“多麼投入!”

“多麼激情!”

我聽出了:每一陣蟬鳴,似乎有領唱、合唱、高潮、尾聲。開始聲音不甚大,好像個發音,定個調,刹那之後,其他的蟬兒跟著叫起來,那就熱鬧了,熱烈了!聲音越唱越高,高到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我不禁暗暗叫絕!極高的時候,尚能回環轉折。“知了,知了-----”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唱道極高的時候,陡然一落,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

可剛剛歇息,忽而又起,歡悅地叫了起來,“知了,知了----”的。

這時我才想起法布爾對蟬的長期考察,寫下的兩段很動情感的話:

“未長成的蟬的地下生活,至今還是個秘密,不過在它來到地面以前,地下生活所經過的時間我們是知道的,大概是四年。以後,在陽光中的歌唱只有五星期。”

“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個月陽光下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我們不應當討厭它那喧囂的歌聲,因為它掘土四年,現在才能夠穿起漂亮的衣服,長起可與飛鳥匹敵的翅膀,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什麼樣的鈸聲能響亮到足以歌頌它那得來不易的刹那歡愉呢?”

讀到這兩段話,在最悶熱的酷暑,即便聽到那歇斯特裏蟬鳴,也不感到厭煩.

我從內心感慨:有哪一種聲音能與歌頌生命媲美呢?!

同事不以為奇,乾脆拉我在柳蔭下坐定,說:“你呀,這蟬鳴有什麼稀奇的,南昌,水多,湖多,湖邊、堤岸,楊蔭中,到處可聽到蟬聲!不信,你可以到象湖、黃家湖. 東湖、西湖、南湖、北湖、瑤湖、賢士湖,軍山湖、青山湖、艾溪湖、金溪湖----逛逛。”

不錯,世界上多水的城市,除了威尼斯,恐怕沒有與其媲美的了。他的話,讓我回眸。生命中,我曾十有一多年在南昌,那裏楊柳依依,那裏蟬聲在耳,那裏有恩師,有同窗,有學生,有永遠珍藏在心中的共同的詩憶!

我的大學(江西師範)是在南昌讀的。那七十年代未,師院還在省府旁邊,青山湖溿,那時的青山湖,湖面碧波浩森,湖岸曲折迂回,湖堤稀疏有點楊柳。夏季裏,南昌像個火爐,日中夜裏都被烤得大汗淋淋,晚上,我們總是帶上一牀蓆子,在房頂上露宿。

還記得傍晚的時候,我喜歡和劉方元教授一起來到湖邊散步。

他博學,記憶力驚人,許多詩詞歌賦、散文、戲劇都能背出來。與他散步,不如說是曬書,不如說是在文山書海中遨遊。現在我還記得他背《離騷》,一律古音。他說:“讀《離騷》,不用古音,那就丟失了原本韻味。”他是萍鄉人,一口鄉音,近乎楚音,愚以爲恰到好處。

他對學生的教誨,總是不失時機,誨人不倦。

一次,我聽到湖邊柳上的蟬鳴,有些感歎:“那'知了,知了-----’的,真的'知了’麼?”。

他借題發揮說,詠物詩中,要數李商隱的《蟬》了。中國字不像英語,形聲意皆備,中國詩是押韻的,尤以五七律:有平仄,講句式、要對仗,依韻部。以《蟬》詩爲例:本以高難飽,(仄仄平平仄)/徒勞恨費聲.(平平仄仄平)/五更疏欲斷,(仄平平仄仄)/一樹碧無情.(仄仄仄平平)/薄宦梗猶泛,(仄仄仄平仄)/故園蕪已平.(仄平平仄平)/煩君最相警,(平平仄平仄)/我亦舉家清.(仄仄仄平平)其中,“一”和“薄”字為古入聲字,為仄。詩中大底可以看到律詩的規則:(一)平仄相對;(二)拗救,遇上合意的字就得照顧意了,頸聯出句第三字“梗”字拗,對句第一字“故”字拗,對句第三字“蕪”字救上述兩處拗字;尾聯出句第三字“最”字拗,第四字“相”字救.(三)對仗聯:頷聯、頸聯.(四)所押韻部:下平八庚。這首借詠蟬以喻自身的高潔。前半首聞蟬而興,重在詠蟬,它餐風飲露,居高清雅,然而聲嘶力竭地鳴叫,卻難求一飽。後半首直抒己意,他鄉薄宦,梗枝漂流,故園荒蕪,胡不歸去?因而聞蟬以自警,同病相憐。全詩層層深入闡發主題:“高難飽”,鳴“徒勞”,聲“欲斷”,樹“無情”,怨之深,恨之重,一目了然。實屬“詠物”佳絕。

李商隱有詩題“錦瑟”,能背出來吧:依言,我背起來: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還好,能背出來,就是自己的了,至於理解,那是後來的事。依我看,這不是一首詠物詩,不過是按古詩的慣例以篇首二字為題罷了,實是借瑟以隱題的一首無題詩。這首詩是李商隱最難索解的作品之一,詩家素有“一篇《錦瑟》解人難”的慨歎。作者在詩中追憶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傷感自己不幸的遭遇,寄託了悲慨、憤懣的心情,大量借用莊生夢蝶、杜鵑啼血、滄海珠淚、良玉生煙等典故,採用比興手法,運用聯想與想像,把聽覺的感受,轉化為視覺形象,以片段意象的組合,創造朦朧的境界,從而借助可視可感的詩歌形象來傳達其真摯濃烈而又幽約深曲的深思。詞藻華美,含蓄深沉,情真意長,感人至深。

他謙恭,厚道、古樸,非常喜愛學生,每逢節假日,還請到他家裡吃飯。我參加工作了,有時帶一點土特產給他,他還託人退了回來。與他交,就是那樣清淡如水。他出版了一本詩集,還寄給了我。

我再次到南昌,那是退休之後,五中聘請,在五中任教高中語文。傍晚,節假日,喜歡與同事在江邊、湖邊散步。

這裏一江、十湖、四大水系貫穿其中,曾舊地重遊,到青山湖母校所在地走走,青山湖水的蕩漾湧動我年輕心的漣漪;曾到魚蝦嬉戲、鳥逐蟲飛的象湖旁,萬千世界,衆生云云生髮我對萬物的博愛;曾觀覽過長春湖,那裏的湖光山色,山不轉水轉,山勢嵯峨,層巒疊翠,四時秀色,讓我發自內心“小廬山”.讚美;曾見很少雕琢的前湖,湖泊澄碧,近乎天然,讓我產生過“天人不相勝”的敬畏!.

還就近到草木蔥蘢、蝶繞花舞的撫河邊。

無論在南方昌盛的那方,都沁人心脾!

有水的地方,就有了柳,有柳的地方就有蟬。

“知了,知了-----”

頭上的蟬越叫越歡,我的心為蟬所有了。

我感受到曾經我所生活過的城市,有蟬的伴奏,蟬的和鳴,蟬的歌唱。

我的感情、精神、生命曾為蟬所有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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