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道以文,百年的漫长而执着
◆1997年5月13日,徐中玉教授(右)与钱谷融教授合影
徐中玉先生(1915年2月15日-2019年6月25日),江苏江阴人。著名文艺理论家、作家、语文教育家,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中文系主任、文学研究所所长。上海作家协会第五届主席,获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
人们爱用“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来形容徐中玉先生,盖因先生的不苟言笑和德高望重。不熟悉他的人会觉得难以接近,而在他的学生看来,先生“外方内圆”,看似严肃而不易接近,实则内心很温暖。
掌握一种语言,就等于掌握一项武器
20世纪80年代,徐中玉先生因主编《大学语文》在中国高校和学术界“一炮而红”。
1980年夏,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与徐中玉相商,提议发起“大学语文课程”,提升大学生的人文精神和综合素质。
“大学语文”课程,其实早在民国时期很多高校都有,那时叫“文章选读”等,系面向中文系以外的学生开设,国外高校也有类似课程。1952年中国高校院系大调整,全盘学习前苏联模式,文理科分家,不再重视文理交叉,无形中取消了这门课程。此后发现,高校的文化素质教育与专业教育严重脱节,大学生普遍存在人文知识匮乏、文化素养缺失的忧患。
当匡校长找到徐中玉商议时,徐中玉觉得正当其时。马克思说,掌握一种语言,就等于掌握一项武器。徐中玉说干就干。匡是南大党委书记兼校长,同时又在教育部工作,非常繁忙,最后恢复课程的具体工作就落到徐中玉肩上。徐中玉旋即组织全国20多所大学代表集聚到华东师大,共商大学语文教材建设,还专门成立全国大学语文研究会,推进课程发展。1981年1月,徐中玉在杭州主持教材定稿会,匡校长参加选稿讨论。《大学语文》出版后,被300多所大专院校采用,一次发行量高达34万册。
为配合教学和弥补外国文学的缺失,在第一版基础上,徐中玉增加了现当代和外国文学作品,出版后广受欢迎。为满足不同读者的需求,《大学语文》第二版分两个版本,一个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另一个则包括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
1985年5月,徐中玉主持修订第三版。81岁高龄的巴金先生对修订工作热情支持。《大学语文》曾收入巴老翻译的屠格涅夫名篇《门槛》,后发现另一版本比巴老翻译时所依据的原本更好。徐中玉把新版本寄给巴老并说明情况。没过两天,巴老就将根据新版本重译的作品寄了回来。
经国务院批准,教育部成立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专业委员会。徐中玉受托,主编专供自学考试学生使用的《大学语文》。笔者曾多次采访徐先生,他说自己已多年未写文章,因为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大学语文》的修订工作上了。
2018年,《大学语文》推出第十一版。在104岁高龄的徐先生引领下,教材坚守“人文性”和“工具性”。在人文性方面,教材所选古今中外优秀作品,堪称全人类创造的思想文化精粹,在总体上传递出编者对中国固有人文传统与现代思想观念相贯通的理解。在工具性方面,“学文例话”是其显著特色,主要从表达方式着眼谈阅读与写作问题。教学中,教师引导学生悉心体验和揣摩经典篇目,在感悟和品味中发展自己的思维和情感,增强语言运用能力。
《大学语文》自1981年问世至今,除去盗印,发行已超3000万册,不仅给读者提供知识和能力,还带来情怀和品性。徐先生去买飞机票或到银行取存款时,常有粉丝兴奋地对他道:“徐先生,我读过您编的大学教材耶!”
文艺必须有益于世道人心
徐中玉博古通今,淹贯中西,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相辅相成,著述宏富。这源于他独特的治学法宝——卡片治学。
卡片治学,是徐中玉求学于山东大学时,在叶石荪教授直接指导下训练出来的“习惯”。两张纸黏在一起,一张卡片上能写两三百字,按问题分门别类存放。徐中玉感言,这是古贤认真学习的一种好办法,“抄写过程是记忆过程,做过卡片后印象很深;其次,卡片分类过程是思维整理过程,这就训练了思维,对做学问大有好处。”徐先生一生共积累数万张卡片,甚至在他处于逆境之时,他仍在扫地除草之余,阅读700多种书籍,手抄逾100万字,“平衡了心态,增加了自信”。上世纪80年代,他带领研究生编纂《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专题资料丛刊》,这些卡片发挥了大作用。目前,数万张卡片保存在华东师范大学档案馆。
徐中玉的教育方法也很独特。他通过创办《文艺理论研究》《古代文艺理论研究》等刊物,既提升教师办刊能力,又培养学生写作功夫。他发起组建中国文艺理论学会时,决定创办《文艺理论研究》会刊,得到时任全国文联主席周扬、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光未然等领导的支持。周扬为杂志题词并允任学会名誉会长,陈荒煤任会刊主编,徐先生与北师大中文系主任黄药眠、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陈白尘担任副主编。会刊挂靠华东师大,经费、编辑等均由中文系教师自筹并负责出版。
两个刊物现已成为全国文艺理论领域的权威刊物。徐中玉戒空言而重事功。他一以贯之地坚持高标准,要求文章须有新意,对内容空洞、华而不实的文章概不录用。他还特别重视刊物要为教学服务,要为培养人才服务。
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自上世纪80年代始,华东师大办学历史上出现了全国知名的作家群、批评家群、出版家群和教育家群,如作家孙颙、赵丽宏、王小鹰、陈丹燕、格非、李洱等,评论家南帆、王晓明、吴炫、陈伯海、许子东等。
徐中玉任中文系主任时,推出一项史无前例的规定:毕业论文可用文学作品代替。曾任上海市出版局局长的孙颙,在大二完成长篇小说《冬》,徐先生当即撰文给予热情支持。诗人赵丽宏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喜欢写作,成立文学社,办刊物,他的毕业论文就是一本诗集。
人们爱用“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来形容徐中玉。盖因先生不苟言笑和德高望重,不熟悉他的人会觉得难以接近,而在他的学生看来,先生“外方内圆”,看似严肃而不易接近,实则内心很温暖。
徐中玉的博学、坚韧和虚怀若谷,给作家沈乔生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沈乔生进入中文系之初,依旧保留着从北大荒带来的粗糙和狂暴。一次他与同学到徐先生家请教,告辞时先生执意下楼送至大门外。就在他转身要离去时,出现了沈乔生终身难忘的一幕:徐先生弯下腰,面含微笑,向学生鞠了一躬,以示送客。中文系夜大生、作家曹正文曾多次随时任上海作协主席的徐中玉接待外宾和赴外地考察,他在一篇文章中盛赞徐先生“人品文品称一流”,是“上海文化的幸福”。
文艺必须有益于世道人心。这是徐中玉一生信奉的理念。他气度恢弘,心思很大,并非皓首穷经的书斋型学者。童世骏评价他:“徐先生对原则和理想的坚守,并不只是表现为关键时刻的拒绝和回避,也表现在尽己所能的参与和创造,尽己所能的合作和贡献。”
2013年,徐中玉捐资100万元,在华东师大成立“中玉教育基金”,专门用于资助贫困学生。这正是中国知识分子作育人才、奉献教育的人世情怀。
彪炳何须官宦汗青
2013年,《徐中玉文集》(六卷)出版。徐先生的文字耿直硬朗,直陈要义,没有玄妙的理论术语。读罢深深觉得,这种文字风格象征了老一辈知识分子的硬骨头。徐先生做文与为人,同样刚健中正,不遮掩,不迂回。
徐中玉一生结交无数的大家和友朋,如指导他写作的老舍、介绍他加入民盟的章伯钧、一起合编《报告》周刊的姚雪垠、邀他编辑《辞海》的舒新城、形影不离的钱谷融,以及黄药眠、苏渊雷、冯契、王统照、许杰等,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徐中玉与施蛰存之间长达60多年的真挚友情令人感慨唏嘘。徐先生中学时期就阅读过施蛰存先生的文章。1939年,他闻悉施蛰存在云南大学教书,便自重庆直赴昆明拜访。自此,相差十岁的两人相知相交了数十年。1952年,徐中玉和施蛰存一起被分配到华东师大。此后,两人相互支持,共同度过了困厄岁月。2003年,听闻华东师大中文系为施、徐两先生合做百岁和90岁生日,诗人王辛笛专门创作一首旧体诗《祝徐中玉先生九十华诞》,诗云:“从来学术贵坦诚,何意因循左独鸣。所幸教坛容众论,真知灼见育群英。”
施蛰存弥留之际,徐中玉默坐在病床边,无语凝噎。回想施蛰存的一生,徐中玉坚信“他的各种贡献能够长期产生影响,留给后世”。
徐中玉与王元化惺惺相惜。他们是在赴昆明出席中国文艺理论学会会议上相识,又恰好被会务组安排在一个房间。徐先生知道王元化外语好,在文学之外,还研究哲学,理论功底深厚,社会影响很大。不久,他专门请王元化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兼职教授,培养了胡晓明等一批博士。
2019年6月25日,徐中玉先生溘然长逝,享年105岁。告别仪式上悬挂的一副挽联,高度概括和评价了先生的一生:
立身有本,国士无双,化雨春风万里,何止沪滨滋兰蕙;弘道以文,宗师一代,辞章义理千秋,只余清气驻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