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十八)

86

汉朝的人用泥巴制作罐子,用柏树的火烧了,就成为陶罐。

村庄的人用陶罐汲水,用陶罐装酒,用陶罐装谷子。

灰色的陶罐,甚至是村庄的图腾。

汉朝的人,把柏树制作成棺材,和死亡魂灵一起,埋在泥巴里。

陪伴魂灵的,是灰色的陶罐。

陪伴陶罐的,是一罐子水。

两千年后,柏树棺材化为泥巴,魂灵化为泥巴,骨头化为泥巴。

作为陪葬的陶罐,没有化为泥巴。

陶罐里的水没有干涸,但不知道是不是汉朝的那罐水?

泥巴不会埋葬泥巴,泥巴埋葬的,都是和生命有关的物质。

和生命有关的,被泥巴化为泥巴。

直接来源于泥巴的陶罐,泥巴就不让它还原为泥巴。

村庄说:泥巴是陶罐的祖先,泥巴怎么会让陶罐化为尘土呢?

87

在村庄的河流里,总有淘金子的人。

他们淘走了白色的沙砾,淘走了白色的浪花,把几粒黄色金子装进贴身的口袋里。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村庄的河流里淘来金子。

其实,淘不来金子,捉一条鱼也行。

捉不到鱼,在河底摸一块颜色绚丽的石头也行。

摸不到一块绚丽的石头,在浪花里捡起一个春天的花瓣也行。

捡不到一片春天花瓣,掬起一捧浪花洗洗脸也行。

河流从祖先居住开始,就每天流淌着。河流是村庄的祖先,村庄是祖先的祖先。

总有人,从生到死,没有从河流里得到任何东西。河流里,照样有他的影子。

总有人,每年每月,得到了河流里所有的东西。河流里,同样只有他的影子。

洪水来临的那天,河流里漂下来一头牛。总在河流里得到所有的人,到河流里捞牛,结果他和牛顺着河流走了。

河流和浪花留下他和牛构成的最后一个漩涡,河流里再也没有他的影子。

每天只在河流里洗洗脸的人,九十岁那年,河流里还镌刻他的画像:白色的胡子,古铜色的脸膛。

浪花和花瓣为他的画像镶了金边和银边。

88

村庄的河流涨大水那年,漂下来一个麦秸垛。

麦秸垛上坐着一个很小的女孩,惊恐的嗍着指头。

冲毁房子的洪水,冲不碎麦秸垛。

每一根麦秸都是大地的一个根须,他们编结在一起,就集合了大地的力量。

而河流,就是洪水暴涨,也只是大地的一部分。

麦秸垛飘到哪儿,谁也不知道。

麦秸垛上那个女孩飘到哪儿,谁也不知道。

过了很多年,村庄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给村庄的每一个麦秸垛磕头。

她说:麦秸垛就是她生命的船。

她说:麦秸垛就是她生命的家园。

她说:麦秸垛就是她生命的故乡。

那个时候,祖父还活着。祖父问她:麦秸从哪里来?

她说:麦秸从麦地里来。

祖父说:你看,那些田畴里的小麦,不知道多少棵才能搭起一个麦秸垛。村庄河流两岸,生长小麦的土地,才是你生命的故乡和家园。

那个漂亮的女人,给村庄的麦田磕了三个头,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祖父说:她对村庄麦田的记忆,比我们长久住在村庄里的人,还要长久。我们谁会给麦田磕三个头呢?

89

没有一瓢水,纯粹是属于一个村庄的。

在村庄的河流里舀起的一瓢,是上游村庄的。

下游村庄舀起的一瓢,是中游村庄的。

村庄的人到了汉口,舀一瓢水,可能就是自己村庄的。

村庄的人到了上海,舀一瓢水,或许还是自己村庄的。

一滴水,离开村庄,是河流的一滴,也是江水的一滴。

上海人说,黄浦江完全属于自己是不对的。我们村庄的水很干净,只是上海把我们的水搞脏了而已。

就是美国海岸的水,完全属于美国也是不对的。海岸是你们的,但是水或许也是我们村庄的。

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说:我们村庄的水,流到太平洋里去了。

按照这个逻辑,美国西海岸的水,也有一部分是我们村庄的,只是海洋把我们的淡水变为咸水而已。

按照这个规则,太平洋的鱼吐出的水泡,剔除盐的成分,就是我们村庄河流里的一朵浪花。

因此,坐在海岸边,听海浪咆哮,和坐在村庄的河岸上,听浪花均匀的歌唱,都是一样的。

只有河流上游的人,挖一口泉,在里面舀出一瓢水,马上覆盖山泉,那瓢水才是自己的。

但是山泉说:那瓢水,是大地的。

90

村庄的橡树,秋天落下一地橡子。

橡子喂养了野猪,野猪喂养了豹子,豹子喂养了猎枪。

村庄的猎人叫王文元,他的猎枪打死过野猪,也打死过豹子。

野猪记仇,豹子也记仇。

村庄的人,野猪谁也不认识,却认识王文元。

村庄的人,豹子谁也不认识,只认识王文元。

王文元的院落外边,差一点被野猪拱破。

王文元院落的栅栏,经常粘着豹子棕色的毛。

野猪害怕豹子,更害怕猎枪,也害怕扣动扳机的王文元。

1963年,村庄的橡树林残留的一只豹子,趁着王文元喝水的时候,叼走了王文元的猎枪。

豹子最后把王文元逼到了悬崖上,野猪竟然不怕自己成为豹子的猎物,围着悬崖给豹子助威。

豹子扑向王文元的时候,王文元的头颅顶住了豹子的下巴,双手举着豹子的两条前腿。

猎人和豹子僵持了很长时间,从悬崖上滚下来。

豹子死了,猎人死了,野猪四散而去。

村庄说:菜里虫,菜里死。打一辈子豹子的王文元,和豹子死在一起,是报应。

卖了豹子肉,卖了豹子肚子里的虫子,埋葬了王文元。

王文元最后躺在一张报纸的的头版---村庄最后一个猎人消失的时候,村庄最后一头豹子也消失了。

村庄的猎人和野兽,谁也不知道谁战胜了谁?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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