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铭记你,我素未谋面的校友。

-

我想了又想,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想让你成为某篇文章中被宾格化的对象。于是,我冒昧地,想要给你写封信。

-

你好,小婷:

展信佳。

我设想了无数个符合这封书信的开头,却都只在信纸上留下了几道深深浅浅的空白划痕后被遗弃。又或许是因为太久不曾动笔的原因,虽还不至于提笔忘字,但手腕处也总是传来阵阵的酸痛表示抗议——这与我不知为何郁结于心的胸口一样令人不安。

虽然书写的过程不算顺利,但总还是开始写下些什么了。我相信你在看到这封信时,也能够立刻心领神会车马慢的信件与移动通讯的即时传播之间的不同——这里面的各中原因大抵都能够被归结于文科生之间共同拥有的浪漫主义上去。所以,还请原谅我的无礼冒失和这个算不上动人的开头,以及,我对你擅自作主的昵称。

几天前,在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我正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是来自于生活和工作的压力,更是对他人的羡慕、渴求以及相比之下自惭形秽的卑微感。我刚打算写点什么,在备忘录上打下了长长短短的一片文字后,我收到了人生中第一条关于你的消息:

一位朋友错愕地让我向在校的同学帮忙确认关于你的情况。

那是我第一次与你产生交集。

因为纵使是校友,我也比你略长两级。在你进入校园就读的去年六月,我刚刚办好离校手续,与周遭的朋友一同在落着细碎小雨的学院门口上蹦下跳地拍摄完毕业前的最后一组照片。不过,我也早已无数次地路过之后你来学习的教学楼,望着门口两座石狮子感叹文人墨客的雅致和厚重的古典主义感——相比之下,我的学院就更显得像是科技中心了(笑)。

你看,如果当时我能认识你多好,咱们也许可以一起在两幢离着不远的学院楼之间穿梭,顶着南京的初雪去四食堂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米线。我可以给你讲我们实验室里的各种八卦,跟你说我偷听来的教授秘闻,还有我总是被请到院长办公室喝茶的故事。你可以跟我说你研究的古文字,我可从来没有了解过那些知识;可以和我打一场酣畅淋漓的羽毛球,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谈谈堂吉诃德可悲的英雄主义、说说荒诞的戈多、聊聊那个为了所有人也不为所有人的查拉斯图拉——不过,我还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些人呢,或许,你更喜欢的是莫言、是萧红、是余秋雨那可怎么办。

很奇怪。

写到这里我自己都开始觉得有点奇怪了,我都不认识你,就开始设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了。请你不要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无论如何,就把它当成是文科生过于超群的想象力和共情感好了,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

我好像总是在说「你会理解我的」。

这也很奇怪。

小婷,我最近总会盯着窗户对面巨大的广告牌发呆,我在想,灯火阑珊处,是不是真会如辛弃疾所说,有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有某人的等待。还是,在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现代化社会用货币划分出的阶层等级,是贫穷者的翘首以待和富人们的觥筹交错。小婷,有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只是虚无世界中丧失倚靠难以扎根的个体,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面对着的是高楼林立、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渺小而又卑微。

尼采说,上帝死了,人类消灭了上帝,把这个世界祛魅了,社会的游戏规则彻底发生了改变。望远镜让我们知道哥白尼的猜想是正确的,伽利略和牛顿进一步堙灭了神学的尊严;培根说,这个世界是理性的,是科学的,是可以被领略和观察的客体。没有什么东西再是坚固着的了,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信仰、价值、道德、礼俗和传统,这些形而上的东西都消失了。

我抱着猫看着楼下连影子都暗淡到模糊的人群,每一个瞬间,都只觉得自己连这个时代的注脚都算不上。

可能就这样吧,我们进入了虚无主义的自在空间,人类突然就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了,一瞬间我们好像就没有了依傍一样飘忽不定了。精神自由了,却变得更加疲惫和痛苦,因为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我们自己负责。走下的每一步,我们再不能去苛责于他人、去怪罪于社会,我们成为了萨特笔下「自为」的主体,在存在主义的领导之下,必须时时刻刻地为将来的自己负责,为了能够成为更好的人努力。

存在就是虚无,虚无要求我们去追寻意义。

萨特在花神咖啡馆从一杯鸡尾酒中明白,人类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空洞的容器(如果真的要形容起来,那一定就是永远无法溢出的克莱因瓶),除了永不停歇地试图将它装满,去探寻人生的本质之外,我们别无他法。否则,就将面临永无止境的空洞和飘渺。

「成为更好的人」。

你说,这句话是不是压垮了许多只在生命中不停疲倦喘息的骆驼。

每个人当然都想做生活里的「英雄」,好像没人想要承认自己的失败,比如我。我知道,既然已经洞察到虚无的核心问题,自然就要遵循尼采的路径,成为一个积极的虚无主义者,像西西弗斯一样,即使被惩罚日复一日地推动永远会在最后一刻滚落山脚的巨石,也要在这种行为中积极地去面对,勇敢无畏地去斗争、容光焕发地去和命运作出抵抗。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虚无,摆脱对于各种形而上思想的依赖,成为只属于自己生命中「超人」。

也正是为了成为「超人」,我会在每一次的自我怀疑中抹干眼泪,会给自己寻找到向前哪怕一步的动力,会盘算着,自己究竟有没有活出价值。

但我也忘了,这样活着太累了,而且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超人」,绝大部分的人类,都更偏向查拉斯图拉所厌弃的「末人」,享受快乐、贪于幸福,希望工作是消遣,不要拥有太多超过自身的欲求。

小婷,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这个社会,正用它的效率和工具理性,逼促着每个人都装进超人的模具里,然后打磨出所有一摸一样的客体。为了摆脱虚无,我们就必须积极地完成超越、实现价值,但谁又说,这个世界上,不允许失败者、落魄者还有潦草末人的存在呢?

前几天,我和朋友聊起互联网——还没有向你介绍,我的研究是从传播学展开的,或许,你的古文字和我的传播符号之间,还能有所碰撞也不一定——我说,现代社会很多的焦虑都来自于和他人的联系过于密切。

当所有人在赛博空间里变成了一颗小小节点,比特让人与人的连接变得格外容易,于是我们会看到很多原生家庭非常优渥的人,他们在外留学,获得非比寻常的人生阅历;也会瞥见更多不一样的人生,像是长相出众、身材姣好、天资聪颖和多才多艺的人。老实告诉你,我时常会在这种连接中焦虑不已,甚至会因此贬低自己:我真的是差劲到一文不值,我身上所有之前被认为是优秀的地方,相对于屏幕另一端的那个博主来说,根本就是凤毛麟角,不值一提。

也是在这种比较的过程中,自我认同的主体性消失了,我变成了被他人的自由所干扰的、嫉妒的个体,丧失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价值。从此,跌入希望的谷底难以自拔。

他人即地狱。

而我,或者说,我们现在,就是与地狱离得太近,留给自己的喘息空间少之又少。

读到这里,你该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老学究式的人了吧。张口闭口就是尼采、萨特,怕是要把你都说厌了。但是自从我上了研究生之后,就很难再改掉这种习惯了,总想着用哲学、用社会学去破解生活里的困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种尼采口中的形而上——我在迫切地找到新的人生信条,然后企图依附于其中苟延残喘。

因为我实在是太害怕了。

我害怕每天起来就面临的竞争,我害怕自己永远地不如别人,我害怕被留于人后,我害怕被别人说:

你真差劲。

于是每一天,我都强装镇定,告诉自己,既然存在,就要不断地为其作出努力,既然虚无,就要为打破虚无而积极斗争。他人是地狱,那么我就充实自己,我只专注自己,不要理会别人。

成为更好的自己。

成为更好的自己!

成为更好的自己!!

重复重复再重复的训戒,让我终于感受到脆弱神经正在被五马分尸的痛苦。

我们活在一个自由的年代,这个年代的青年人是无所畏惧的,是鲜活地存在于这个社会之中的个体。这个年代,是被机会主义者称为「一切皆有可能」的年代,是「我们只要想去做就没有做不成」的年代。而也是这个年代,这个自由、机会遍地、自我成就的年代,我们都无可救药地陷入了对自我的啃噬和剥削中。

「世界是成功的,而我为什么如此失败」

「机会遍地,而我却一事无成」

「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正意味着,我们都变成了「劳作的动物」,“在没有任何外力压迫的情况下,完全自愿地剥削自我”。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来自神经的暴力,它不是以社会病毒的方式出现,而是悄无声息地成为一种价值观,浸润在每个人的头脑中——成就自己、超越自我。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作文题目吗?我们一定都写过这样一段话:人生是一座高山,我们需要勇攀高峰、义无反顾地前行。于是现在的我们,就向着更高学历的文凭、更优秀的简历、更多的论文、更好的offer进发。社会规训的方式不再是福柯所说的医院、疯人院、监狱,而成为健身房、办公楼、银行和购物中心。在功绩社会里,我们以永远无法满足的「外在物」来填补自己的虚无,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转过头,却无法发现自己的躯体和精神都已疲倦不堪、声嘶力竭。

我想,我是疲惫的,很疲惫。

或许,你也是吧。

这封信就要结束了,我的精力也就此耗去了大半。在洋洋洒洒的不知所云间,字迹渐渐开始潦草,精神也逐渐涣散起来。

小婷,思考这件事果然永远都是令人疲倦和痛苦的,我总是不得不把自己剖析开来,让所有沉重的、狭隘的、不堪忍受的思想在阳光下暴晒,直至把它变成干瘪的、了无生气的破烂玩意儿后,才再重新组装回身体里,进行新一轮的自洽。

偷偷和你说,在那所校园里,我也曾经历过极度悲伤的时期。除了游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我不知道还能去往何处。我试过坐在四食堂的角落里痛哭,也打开过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网页。我迫切而又悲伤地想要找人倾诉,但我明白,没有人能够彻底感同身受。

这是家人、朋友、恋人都无法分担的炼狱。

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觉得学校又空又大,灰白的道路冷漠、缺乏人情味。漂亮巨大的建筑背后,连开春的四月,都不存在任何温暖可言。我在想,什么时候,它成了我的牢笼,成了绞刑架上的绳索,成了悬在空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小婷,写到这里,我哽咽了。

为你,也为我自己。

于是我再无法写下任何的文字了。

再见。

你素未谋面的校友

4月13日晚

于厦门落笔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