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小说?

作者:於可训 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

究竟什么是小说?我们应当先从小说这个名称进行探讨。在今天的日常语境中,小说这个名词有很多含混不清的地方。我们所说的小说,一般情况下,是指按西方的标准认定的小说,有时候也指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小说。但这种小说又明显与西方人所说的小说不同,在这个问题上,中国的知识和西方的认知存在着差异,所以要说清楚。
小说这个名称,中国古代就有,但古人所说的小说,与今天所说的小说不同。学术界在探讨小说的发展历史时,经常会引用三段话。从这三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古人所说的小说与今天所说的小说,到底有什么不同。
第一段话,也就是现在认为最早出现小说这个名称的,是在庄子的书里面。庄子在《杂篇·外物》里提到,“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庄子在这里讲的,并不是文学意义上的小说,而是一种生活现象和人生道理。意为,像这些人学任公子钓鱼一样,你不想下大力气,花大功夫,只想凭一点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就想谋得一件大事,这样的做法,离这个目标也实在是太远了。“饰小说以干县令”这句话有很多解释。我们要知道,小说这两个字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并不是指文学文体。也就是说,这里的“小说”跟文学没有关系。
庄子像
真正把小说这两个字跟文学的一种体裁结合起来,是东汉初年的桓谭。桓谭在《新论》里说,“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桓谭这里说的小说家所作的“短书”,显然是一种文字的作品,也就是一种文章的体裁。这种体裁的特点是篇幅短小,取材于一些言谈片断,以身边的事物作比喻,说明一些生活道理,其中有一些话,有益于修身理家,值得重视。
桓谭以后,东汉著名历史学家班固在《汉书》里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班固给小说家和小说作了这个界定之后,接着就讲它的用处。他说,孔子曰,小说这个东西,“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但是班固在这句话后面,又加上了一句话说,“然亦弗灭也”。意思是说,也可以存在,不会灭绝,可见班固对这种“小道”,还是很重视的。
上面说的这三段引文,是中国的学者谈论中国小说的起源问题引用最多的文字,也是中国人最早定义小说的文字。这三段文字,归结起来,就是后来有学者说的,在中国古代,小说就是小的说。小的题材,小的主题,小的写法,小的篇幅,这种东西,在中国古代就叫小说。用一句通俗的话说,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段子”。
那么,这些“段子”是从哪里来的呢?除了桓谭、班固讲的“残丛小语”“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记载之外,还有古老的神话传说,寓言故事和“稗官”所记的野史,尤其是那些不便于写进正史,但又确实生动有趣的东西,往往被人拿来做了小说的材料。我们把这类东西叫做“史之余”,或叫“史余”。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并没有多大改变。《世说新语》和《搜神记》虽搜罗丰富,但仍是一种篇幅较短的“小的说”,仍属上面所说的“古小说”的范畴。这是中国小说最早的一个源头。
《搜神记》
唐以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鲁迅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这个有意写的小说,就是今天所说的唐人传奇。唐传奇的兴起,有很多复杂的原因。有人说与科举考试的行卷和温卷风气有关,参加考试的举子事先把自己的诗文送给有名望的人,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以便向主考官推荐,有助于录取。这些事先送呈的卷子中,除了诗文之外,也有传奇。传奇兼有史才、诗笔、议论三长,很能见出作者的水平。所以在一个时期的行卷、温卷活动中,十分流行,唐人传奇就这样兴盛发展起来了。也有学者不同意这个看法。但无论如何,唐代传奇的兴起,是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转折点,这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国小说就这样,由篇幅较短到篇幅较长,由无意写作到有意为之,这么一路发展下来了。所以中国的小说,是短篇在前,中、长篇在后。到了“始有意为小说”的唐人手里,小说就开始具备西方人所说的那些基本要素,即人物、情节、环境,也就开始接近西方人所说的小说文体的标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鲁迅所说的唐人“始有意为小说”的小说,是以西方的小说为标准。
在唐人传奇之后,到了宋元时代,又出现了一种人物、情节、环境都较完备的小说样式,这就是话本。宋元时期,民间兴起了一种说话艺术,也就是打鼓说书。这个打鼓说书,在古代就叫“说话”。说话人往往有一个底本,或原来没有底本。后来被人记录下来,成了一种可以阅读能够流传的文本。这个东西就叫话本。所谓话本,也就是“说话”的底本或记录。原始的话本现在很难见到,现在见到的大多是后人辑录整理或加工创造的作品。话本有说有唱,以说为主,说的中间穿插念唱。所以话本里又掺杂了很多诗词韵文,严格说来,是一种说唱艺术的综合文本。
话本绝大多数篇幅不长,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短篇小说。这是因为每场“说话”,大体自成一个段落。但其中也有一次讲不完的,得分多次一回一回地讲下去,这就是“讲史”一类的“说话”。这类话本经过演变和文人的加工再造,就成了后来的章回小说。章回小说的兴起,为后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一种模式,也促进了长篇小说创作的发展,明清时代的长篇小说都是以章回体的形式出现的。章回小说的出现,也为中国古代小说从“段子”时代“小的说”,到唐人“有意”写作的传奇,再到起于民间的“话本”,最后发展成规模体制宏大的章回体的长篇小说,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当然只是一个直线的描述,不是说后面的起来了,前面的就消失了,而是前面的和后面的往往交叉出现,共时存在。所以中国古代小说到了明清时代品种多样,丰富多彩。

章回体小说《红楼梦》作者曹雪芹

这是中国古代小说一个大致的发展脉络,我们再来看看西方的小说。说到西方小说,大家很容易想到一个英文单词novel。novel 就文学文体而言,主要是指长篇小说。据西方学者考证,这个词作为小说的名称,出现很晚。有的说是一个“18世纪后期才正式定名的文学形式”,有的则说这个名词“一直到19世纪初还不具有它现在的意义”。这个时间节点,相对于中国的“小说”这个名词出现的时间,包括它具有文学文体意义的时间,已经是很晚了,中间隔了一千多年。在这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是不是西方就没有小说或类似于小说这样的文体,其实不是的。在novel这个名称出现以前,西方类似于小说的文体,或按西方学者说法的“准小说形式”,是用fiction(散文虚构故事)来加以称谓的。
为什么会有这个称谓?这要从西方文学的源头说起。西方文学的源头是古希腊的神话、史诗。古希腊的神话、史诗作品,无论是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还是赫西俄德的《神谱》,都是用诗歌的形式写成的。我们现在说诗歌是一种抒情的文体,小说是一种叙事的文体,这个没错。但是如果说,诗歌只能抒情,小说只能叙事,这就有点简单化了。诗歌也可以叙事,最典型的莫过于叙事诗,小说也可以抒情,所以有诗化小说。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的《神谱》都是用诗的形式叙事的,所以它既是一种抒情的文体,也是一种叙事的文体。说白了,就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叙事诗。到中世纪的英雄传奇和骑士传奇出现,还保留了这种以诗的形式叙事的方式。到了后来,以散文的方式写作的传奇日渐增多,才定格为一种叙事的文体。文艺复兴以后的西方小说,都是在这个基础上,逐渐发展演变起来的,到19世纪发展到鼎盛阶段。在这个过程中,西方小说的样式,影响最大的是长篇的传奇,短篇则是由中世纪城市文学故事发展起来的,也经历了一个由诗体到散文体的演变过程,文艺复兴时期的《十日谈》对短篇小说的形成影响很大。
《伊利亚特》《奥德赛》作者荷马
居于长、短篇之间的中篇小说,是一个很特别的品种。中篇小说这个名称出现较晚,大约在19世纪中期前后的一段时间,俄国出现了一种比短篇小说的篇幅要长,但比长篇小说的篇幅又要短一些的小说,被称作中篇小说。别林斯基把它叫做“规模小一些”的长篇小说,或是“分解成许多部分的”长篇小说,“是从长篇小说中抽取出来的一章”,有时干脆把长篇小说也说成是“大型的中篇小说”。为了便于发表这些小说,一些刊物也相应增加了篇幅和容量,于是就出现了类似于我们国家的《收获》《当代》《十月》《花城》这样的大型文学丛刊。这种大型文学丛刊的出现,反过来又刺激了中篇小说创作的发展。这些刊物的出现,给中篇小说创造了一块发表的园地,中篇小说于是在这期间便得到了长足发展。
从以上的比较中,我们不难看出,中西小说的起源和发展的历史路径是不相同的。简言之,中国小说是由小到大,由短到长,西方小说是长篇兴盛在先,短篇发展在后。中国的小说从一开始便是散体的文字,属于广义的散文范畴,西方小说的雏形则是由诗歌承担叙事的功能,后来才发展成散文的叙事。中国的小说有文言和白话之分,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线。西方小说的形成,有诗体和散文体之别,诗体和散文体是先后递嬗的关系。中国的小说由无意为之的“古小说”发展到有意为之的文人创作。西方小说走的是一条由起于民间的神话史诗英雄传说脱胎蜕变而成的发展路线。弄清了这种区别,我们也就不会把西方小说的概念简单地套用于中国的文体分类,也避免把中国丰富多样的文体,简单地归于西方的文体三分法或四分法之下。
中国古代的文体分类很细,基本是一种写法,一种用途,就是一种文体,所以文体的种类很多。不像西方,都统在三分或四分的大类之内,简单地把西方的文体标准套用于中国的文体,会造成一种文体的遮蔽,并不利于开发利用和创造性地转化发展本土的文学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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