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了的床

1，

第五次搬家时，樱子不想待在这里了。

老家有什么不好。家里现成的房子住着，不用交水电费，更不会动不动涨房租。下班到家就能吃热乎乎的饭菜，可口又营养，不会像廉价外卖那样闹肚子。豆大的小县城，周围人的收入和消费基本处于同一水平，从不会出现令人焦虑的落差。

最重要的是，回到老家，她和韩辉就能结婚了。

尽管她家条件一般，但是小县城房价低，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早就说过会在家附近给她首付一套房子，跟他们一碗汤的距离。韩辉家在农村，她理解，只要他家出钱装修就好了。房子会写他们俩的名字，反正以后就是他们孩子的，不用计较那么多。孩子出生后，如果他父母没精力照看，她爸妈会帮忙带......

她想得很美好，大眼睛流动着水润的光。

然而，韩辉不耐烦地摆摆手，直接否定了她的想法。

他是他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整个家族因此笼罩着一层高光，翘首期盼他衣锦还乡，而村里其他人，则在这种期盼中等着看笑话。

所以，功成名就对于韩辉而言，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留在大城市，哪怕步履蹒跚，亦不能回头。别说是樱子家乡那样的小县城，就算是一般的二三线城市，都容不下他的野心。

只是，功成名就哪有那么容易。

他的十年寒窗，在这个脚不着地的城市，不值一提。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又如何，每天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涌进来，像深海中的鱼虾，密密麻麻地寻求一席生存。尚未成功，名已淹没。

纵使如此，他仍不愿放弃。

他不放弃，樱子便只能跟着。没办法，他是她的梦想。大一开始，两人在一起七年了。人生能有几个七年，更何况是青春最宝贵的七年。她身心俱付，情感透支，哪舍得做赔本生意。

这次要搬的房子，是毕业后樱子住过的最满意的一间，因为有一面向阳的窗户。清晨的日光透过薄薄的帘幕，令人莫名生出希望。哪怕只能短暂留恋，下一刻就要兵荒马乱地拾掇着赶去公司以免错过打卡。

为了这二十分钟的晨熹，樱子特意买了一套大红色的床单。床单上，百合花开，天鹅交颈，显而易见的俗气，却处处藏着欢喜。仿佛一睁眼，就是新婚燕尔，薄光打在枕边人的面颊上，刻在她的心尖。

住了半年不到，全市房价上涨，房东理直气壮地要求涨价。涨幅超过了他们的预算，不得不再次搬家。两人收拾半天，一地纸箱子。毕业三年，所有家当，也就几个纸箱子，肉眼可见的廉价。

樱子伏在箱子上，望着她亲手贴的粉色墙纸，两只猫在路灯下抵着额头，满眼笑意。这年头，做人不如做猫。

2，

新找的房间没有窗户，据说原来是个储藏室。

一张一米三的床，外加一个拼接的写字桌，就是全部家具。纸箱里的东西拿出来，瞬间找不到落脚之处。唯一的优势，就是租金便宜。

韩辉看出樱子的不满，解释道：反正我们只是回来睡个觉，平时都在公司待着，没必要浪费钱。

床太小，动作施展不开，樱子也不敢叫唤，嘴巴抿成一条缝。床板承受不住他们的折腾，已然吱呀作响，她再加点声音，岂不是让隔壁的听个现成。

隐忍克制中，欲望变了调。

何时是个头啊，赚钱是王道。可是，怎样才能赚到更多钱？

加班没用的，他们早已加得失去时间概念，薪水没涨分毫。涨薪是痴人说梦，不扣钱便松一口气。老板才不怕你炒他鱿鱼，后面一堆人攥着简历翘首以待。不止青春胜过你，没准学历更高要求更低，甚至可以当做免费劳动力。

而换一份工作，意味着从头开始，试用期能否安全度过还未定。他们，是资质最普通的那类人。

在网上搜索“怎样快速赚钱”、“有什么收入高的兼职”，成为两人业余最大的乐趣。

回答要么是引人上钩的骗子，要么纯属骗流量，还有些插科打诨的。倒也不是全部没用，但是韩辉怎么肯送外卖，做微商的话樱子舍不得投钱，还怕入不敷出。

有一天，韩辉在论坛上看到一则新闻，介绍了国外的一种新职业:暖床女孩。即年轻漂亮的女孩，为陌生单身男子提供暖床服务，保证其能够拥有良好的睡眠，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乍一看，这份职业挺说不出口的。

实际上，暖床女孩的工作内容就是字面意思，仅仅是穿着睡衣帮顾客暖床。对方可以与其聊天，倾诉心声，但是不能跟她有任何肢体接触。为了防止意外，她可以随时报警，或者携带一名保镖在门外守着。

至于报酬，尽管比不上正儿八经奉献躯体的姑娘们，但是和普通的打工人相比，不可谓不诱惑。

如掘至宝，韩辉立刻发给樱子看。

樱子当做猎奇新闻，津津有味地读完了。见韩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她心口一热，含嗔带媚道：怎么，要我现在帮你暖床啊？

韩辉摇摇头，凑上前，声音里有些兴奋：我看新闻上那女的没你好看，居然要价那么贵，这不出半年就能整套房子了，只是跟人聊聊天而已！

樱子的笑意凝滞在嘴角，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她的眼皮是内双，仰着头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厉，跟她娇软的性格很不符。

韩辉被她看得脊背发凉，急忙收敛情绪，换上一副悲戚的神态：宝贝，我错了，我真是太心急了，按照目前攒钱的节奏，猴年马月才能娶你过门啊！我做梦都想跟你结婚，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有城市户口，长大后不用累死累活......

他越说越动情，眼泪当真落下来，滴在樱子的手背上，热热的。

她的心也变得湿热。

是啊，光靠他们现在这样攒钱，什么时候才买得起自己的房子。她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最佳生育年龄马上就要遥遥远去，前方的日子看不到丁点儿盼头，难道要在这座城市熬尽青春么？

韩辉等得起，她等不起啊。

既然现在有一丝希望，为什么不试试。

她已然松动，韩辉继续声泪俱下，再三保证他会在门外坚定不移地守着她，绝不让任何人染指她分毫。等攒够钱，他第一时间去她家提亲，他们会举办一个最难忘的婚礼，邀请所有同学到场，见证他们的幸福时刻。

客源由韩辉负责。

他下载了数个交友软件，以女性头像加了许多单身男性为好友。通过聊天，排除抠门的，心思不轨的，年纪大的，有不良癖好的，然后开始向对方推荐暖床服务。

很快，和一个即将毕业的研究生谈妥。

研究生从小被父母勒令苦读，从来没有跟女生打过交道，平时遇到异性问路都会紧张得吐字不清。他渴望能近距离跟女生单独相处，说说话聊聊天，暖床什么的倒无所谓，毕竟他租的房子里有空调。

双方谈妥价格，韩辉下班后便带着女友前往大学城赴约。

时值周五晚上，研究生的合租室友全部出去浪了，只剩他一个人。看得出，他十分紧张，不停地推镜框的中梁，鼻尖上一层细汗，眼角余光则时不时打量樱子。

他不知道，樱子比他更紧张。

韩辉在两人中间斡旋，一番客套后，他们进里屋关上门，他在客厅沙发上坐着。

研究生红着脸，微笑着看了眼樱子，飞快地低下头。他是满意的，这个女孩虽然没有头像上好看，但是眉眼温柔，嘴唇红润，另有一种清纯的姿态。

樱子则紧紧攥着手心，绷得一脸戒备。

好一会儿，见她始终不肯脱去羽绒服躺下来，并且一言不发，研究生有些难堪，索性道：要不算了吧，你们定金退我一半就行了。

听到钱，樱子终于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解开羽绒服的拉链，露出睡衣包裹下的玲珑身材。好在，研究生面皮薄，在她解衣的瞬间就挪开了视线。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白得刺眼。

樱子闻到枕头上的头油味，仿佛放久了的油条，隐隐令人作呕。她屏住呼吸，尽量小口吸气，心跳愈发剧烈，脸蛋亦绷得通红。

研究生看到了，问她是不是太热了，连忙调低空调温度，同时拉开和她的距离，给她留出更多的空间喘气。

他的慌张让她觉得莫名安心，渐渐放松下来，问他空调是房东装的还是自己安的。

就这样，两人从吐槽房东，说到各自的烦恼，聊天内容渐渐深入。如果不是韩辉敲门，他们几乎忘记约定的时间到了。樱子穿衣，研究生背过身去支付尾款。

这一单，足足赚了八百。除了聊天，什么事都没做。而樱子在公司忙得跟陀螺似的，端茶倒水，打印文件，什么事都做，一个月也就拿五千多。

对比太震撼，她无法不动心。

3，

然而，像研究生这样纯聊的很少，更多男人觉得付出高价，就该有实质性的服务。如果只是为了说话，找谁说不是说。

遭遇好几个动手动脚的后，樱子生怯了。尽管韩辉就在门外，听到她的呼救后进来了，但是被陌生男人上下其手的感觉实在恐怖，导致她夜里睡觉总被噩梦惊醒。

韩辉恳求她做最后一单，对方是个白领，给的价格挺诱人，足以让他们支付一季度房租。

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樱子放下心，乖乖脱去外套躺下来，希望速战速决。

没想到，衣冠楚楚的男人开启的话题，那么令人难以启齿。樱子接不下去，只能转移话题，却被打断。她渐渐意识到，这个男人心思比外表龌龊。

她吓得坐起来，大声喊男友名字，打算就此中止。

只是，纵使她喊破喉咙，也无人应声，电话同样打不通。

男人就那样看着她挣扎，眼神愈发兴奋，如同观看自己的猎物在濒死时刻奋起反击。樱子终于知道，为什么都说男女力量悬殊。

她像一尾腐烂的鱼，麻木地盯着天花板。吸顶灯真好看，光芒似烟花绽放的瞬间。她在购物车里收藏过，曾梦想结婚时买个同款。

不知过了多久，韩辉敲门进来，手上提着她最爱的鸡丝豆腐脑。看见男人提裤子，他眼神闪烁，五官狰狞地冲上去揍他，被一把推开。

豆腐脑晃了晃，差点溢出来。他狠狠地骂了男人一顿，冲上来抱住樱子，不住道歉：对不起，都怪我，跑去给你买豆腐脑做宵夜，怪我怪我，你放心，我绝不会嫌弃你，我一定娶你！

男人赔了点钱，并不当回事。就算去告，他们也讨不到理，毕竟这份职业本就说不清道不明。

之后的一段时间，韩辉不停地安慰樱子，就算发生这种事，她仍是他心中最纯洁的小仙女。女友发生这种事，其他男人肯定会介意，但他绝不介意，只要攒够买房钱，他就去她家提亲。

樱子那颗飘零如絮的心，在他的承诺下，终于安定下来。是啊，这件事只是个意外，谁都没想到的。那时候，韩辉只是想去给她买夜宵，他也是为她好。

如果不是无意中看到韩辉的手机，樱子大概会继续做着花好月圆的好梦。

背着她，白领男又找到韩辉，两人讨价还价。他嫌上一次的价格高了，希望韩辉这次打个折，韩辉说她目前的状态还不够好，等他说服她再来接单。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她心心念念共度一生的男人，几千块钱就将她卖了，偏偏还装作一往情深。说什么其他男人都嫌弃，只有他不嫌弃，也不过是为了洗脑，让她以为发生这种事后，她只有他一条退路了，然后不得不按照他说的继续为他赚钱。

一个出卖她的男人，何谈真心。攒够买房钱后，第一件事大概就是踢开她。

樱子拍下聊天记录，装得若无其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办完离职手续，趁韩辉还没下班，收拾行李赶往车站。

这座城市，吞没了她的青春和爱人，她一刻也不想再待了。她无比想念父母，想念家乡，归心似箭。

至于报复什么的，留给时间吧。做暖床女孩，尽管是韩辉撺掇的，真正下决心的是她自己。她忘记对自己负责，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拍下证据，一旦韩辉威胁她，她就发到同学群里鱼死网破。即使相忘于江湖，她也要铭记这份屈辱，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妄想走捷径。

她不是小说里的大女主，玩不来逆袭。及时止损，就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