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里的政治 骆玉明
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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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四回写林黛玉在她的启蒙老师贾雨村的护送下来到荣国府。小说借这个小姑娘的眼光打量她的外婆家，引出一系列重要的人物。
这个过程里有一段蹊跷的情节，由此传达出一些复杂的信息。
小说写到林黛玉拜见了外祖母贾老太君之后，依次去拜见大舅贾赦、二舅贾政，这是礼数。当时贾赦的妻子邢夫人正在贾母房里，她就领着黛玉坐了一辆骡子拉的轿车，在小厮的护送下走了。
这里出现一个问题：黛玉在贾府里面，要去看望她的舅舅，干吗还要坐上一辆骡车呢？原来，她要出了荣国府的门，在街上绕一段路，从另一旁的一扇黑漆大门进去，那里才是贾赦夫妇的住处。贾赦是把荣国府的一座花园隔断出来，单独地做了一处宅院。你当然可以说他是住在荣国府内，但实际上，他与府里其他人日常又是相隔离的。
等到林黛玉转回荣国府内再去拜见二舅贾政，两相映衬，情形愈发显得奇怪。
在接近贾政夫妇的住处时，黛玉首先看到一座轩昂壮丽的正厅，这是荣国府建筑群的中心，犹如故宫之有太和殿。厅堂上悬挂着蓝底上雕着九条金龙的大匾，上书“荣禧堂”三个大字，出于皇帝的御笔。这是荣国府尊贵身份的凭据。贾政夫妇就住在荣禧堂近旁的院落。也就是说，贾府的老二居住在府邸的中心位置。
这里有一个明显的错位。
不仅如此。从小说中我们看到，代表荣国府对外交涉的主要是弟弟贾政，而不是哥哥贾赦。譬如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托贾府为贾雨村谋求恢复官职，他的信是写给贾政的。而主管荣国府内部事务的，则是贾政家的王夫人，而不是贾赦家的邢夫人。王夫人有个重要的帮手王熙凤，她是长房的儿媳。但王夫人之所以信赖王熙凤，却因为她是自己的内侄女，是王家人。所以王熙凤跟王夫人亲热得很，跟她的婆婆邢夫人不仅冷淡，她压根也看不起这个婆婆。
贾赦是贾府长子，是荣国公爵位的继承人。爵号虽已递降为“一等神威将军”，但套用清代的制度，仍然是一品官职。在中国古代的这种大家庭里，父亲去世以后，即使母亲还在，家长理所当然地应该是长子。照常规而言，贾赦的权力和威望，根本不是贾政能够比的。
所以荣国府是一种异常情况。
《红楼梦》用了一种特殊的叙事方式：它常常只呈现事情的迹象，对背后的缘由，不加以任何说明。因此上述蹊跷的错位现象就颇费猜详。有人怀疑贾赦是妾所生的长子。但这毫无依据，小说里多次明确说贾赦是贾母所生。
放远一点看，这一错位现象是和贾府面临的颓败之势相关联的。
《红楼梦》故事的起点，就是贾府由盛转衰。我们往前推，贾府的上一代，宁国府的贾代化，官职是“京营节度使”。这个是作者根据历史材料虚构的官职，相当于京城地区的军政长官。这个位置关系到京城的秩序和皇家的安全。康熙朝诸皇子争夺皇位，最后雍正获得成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九门提督（与小说中的京营节度使职权相近）隆科多支持他。所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一定是皇帝最信赖的人。
从贾代化的官职，可以推导出：就在贾府的上一代，还拥有过显赫的政治地位和重要的实权。
可是到了《红楼梦》故事开始的时候，贾府的状况已经今非昔比。最主要的表征，就是贾府的男性成员中，没有一个精明强干、足以支撑这个家族的人，没有人掌握重要的政治实权。宁、荣两府的爵位继承人贾赦、贾珍，都是空头爵爷，都只知享乐。按照贾母的说法，她的大儿子贾赦，“官也不好好去做”，整日里只晓得跟小老婆在房间里喝酒。
那么，贾府就已经要崩塌了吗？也不是，小说里面说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种豪门不会一下子倒下去。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种贵族世家，能够通过婚姻关系来互相支撑。
明白这一点，我们立刻就看到贾赦的不足。
《红楼梦》里面有一种旧时代常见的情况：一个贵族世家的男子，如果元配夫人去世了，她又留下一个儿子，男子再娶，续弦夫人的家庭地位会明显不如男方。因为续弦夫人和她生下来的儿子，将来不可能支配这个家庭，所以相等的门第，不肯把好好的女儿嫁过去。
贾赦的夫人邢氏，娘家是一个败落的家庭，她的兄长穷到连自家的房屋都没有。邢氏的家族，不能为贾府提供任何政治资源。
在贾府所有婚姻关系当中，最显赫的就是王家。王夫人的哥哥名叫王子腾。他在小说开始时的官职，就是贾代化做过的“京营节度使”。不久，他又外放为“九省统制”，这个官职统辖九个省的军事事务。王子腾的政治能量大到何等程度呢？贾雨村因为攀附他，官至“大司马”，相当于国防部长。
王子腾在《红楼梦》里从来没有正式出场，只是不断被提起。他是一个影子式的人物，但是他又是整部小说里发生作用最大的一个人。《红楼梦》用了一种非常特殊的写法，它体现政治权力作用之强大，不写人，只写影子。
如果贾赦是一个强势人物，他也可以不依赖家族的婚姻关系。但他完全不是。所以，贾府遇到自己不好办的事情，就需要通过王府去办。林如海为了贾雨村的事情写信给贾政，事情最后办成，靠的是王子腾。王家对贾府来说这么重要，你就难怪王熙凤在贾府说话那么响亮。
至于我们开头所说贾赦和贾政兄弟俩在荣国府的“错位”现象，是怎样逐渐形成的；在这过程中，使用了什么样的优雅而又冠冕堂皇的方法来解说，曹雪芹就不管了。整部《红楼梦》留下不少类似的空白，留给读者去细细推详。
对于《红楼梦》的政治性内涵，人们常举的例子，是贾雨村徇私枉法和乌进孝进租一类情节。这也没错，但终属浮面之相。《红楼梦》写政治，最深刻的体现，是当时社会的政治结构与权力秩序，如何有力地影响贾府这种豪门贵族的家庭内部关系和日常生活。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政治权力的寒光凛凛生威。这样的情节还有许多。
夜光杯2021-0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