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寻窟记（二）
寻窟记（二）安岳·孔雀洞
肖伊绯
从千佛寨归来，已是黄昏时分。当天原拟要去的圆觉洞，竟然没能成行。这令我意识到，安岳石窟与摩崖造像之多，并不是游游逛逛，全凭一己之力，就能即刻悉数访察的。
在宾馆前台，偶遇当地一位资深导游，听到她如数家珍的介绍当地石窟，更令我愈发的意识到一己之力实在是渺小，实在是很难达成数日内遍访安岳石窟的原定计划。于是，当晚即调整了自己的预期值，将遍访计划缩编为首访计划，将此次访察重点暂拟为：千佛寨、圆觉洞、华严洞、毗卢洞、孔雀洞、卧佛院、茗山寺、木门寺、玄妙观等九处。
当晚粗略规划，至少再作五天游程，且每天必须租用“专车”前往，以节省时间和体力。也是经这位导游介绍，有幸寻得一位据说是曾在当地县政府供职的一位“老司机”，以300元每日的价格，租定4天用车（黑色桑塔纳），共计1200元。
事实证明，这一租用专车计划相当成功，后来所去各处均十分便捷，一路通行无阻，毫无挂碍，完全不会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与精力。对于如我这类脑子里只有访察与拍摄两件事的游客而言，且对既有方向感、感知周边环境、人际交往方面能力低下者，租用专车是最好的办法。在之后的寻窟之旅中，我大多采用这一办法，每每总能顺利达成目标。
话说次日一早，即拟乘“专车”前往圆觉洞。不过，司机师傅建议我暂时不用去圆觉洞，因此处距县城中心不远，从我所住宾馆步行不久即可到达，没必要把一天上午的时间用去专程游览。按照他的说法，随便挑一天乘车归来时，只要还有点时间即可前往。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并按照其路线规划，开始了乘坐“专车”的首日游程。这一天，将是孔雀洞——华严洞——毗卢洞的“三洞”之旅。据师傅说，游完这“三洞”，安岳石窟的精华，也就基本一览而尽了。接待过不少各地来宾，都认为这“三洞”，就是安岳石窟的代表，其中，大家最喜欢的莫过于毗卢洞的“紫竹观音”……一路上，师傅滔滔不绝，让人感觉，要想考察安岳石窟的任何一处，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也没有他的车不能去的地方。
车至泥尘飞扬的“孔雀场”，我知道，孔雀洞快到了。正逢“赶场”，车缓缓驶入喧嚣的人群中。似乎很多人都与师傅认识，一路不断的有人打招呼，关系一般的也就按一按喇叭表示回应，关系熟络的还要探出头聊两句……隐约听到，师傅跟熟人说，“省城来的记者，要去看石刻”。看来，记者身份是比较容易令二三级城市及县域乡镇的当地人接受的，因为风尘赴赴来亲近这些乡野古迹的，在他们看来，当时不是记者即是外宾，反正都得是县级以上派车送过来的。毕竟，这么不方便的交通条件，一般游客是不会为了瞧一瞧这么几个石头刻的菩萨，来受这个罪的。
车至一坡坎下，只能步行拾级而上。这是距安岳县城东南五十余公里的双龙街乡孔雀村，据说有一只异常美丽的孔雀，在那儿静静地伫立了千余年的时光。那是一尊开凿于宋代的摩崖造像，后来知道那叫“孔雀明王”，乃是一尊骑在孔雀上的菩萨。可我当时，就对那孔雀感兴趣，一路只惦记着那鸟，没在意鸟身上还有一菩萨。
步行，询问，很快找到了那一所把石窟完全包进去的农舍。门间挂着一块牌子，上边写着：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孔雀洞摩岩造像。这是一块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五是就颁下来的牌子，白底黑字，挂在一间简陋的茅屋之上，看着有一种别样的醒目。可是柴门紧锁，显然主人不在。正踌躇间，一位村民告诉我，这屋的主人在菜地里忙活着，待会就过来为我开门。这位好心的村民还扯开嗓子大喊了几声，催促着主人早点归来。一会儿，一位中年农妇手拿着镰刀，背着一大兜菜叶拾级而来。我提议一起拍照留念，她执意不肯，说孔雀好看，应该给孔雀多照照，她就不必了。
屋里漆黑一片，这种漆黑迥异于屋外的清朗天光。山林的掩蔽，柴烟的熏烤，让整个屋舍飘溢着一种莫名的幽森，仿佛这幽森又越发地增添了屋舍的黯淡与简陋。说实话，步入室内的一刹那，有一种跌入深渊的感觉，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
心里格登一下，这样的光线条件，别说拍照了，就是光凭肉眼能挪得动步，都是不太可能的。好在随行的师傅，一边点上一根香烟，一边打着火机照亮，趁着微弱的光线熄灭之前，赶紧往前走去。
最里一间屋是灶房，而就在离灶台不到两米处的山壁上，也就在屋顶刚好最终抵达的那块崖面上，确有一只孔雀翩然而立。圆雕的孔雀头颈，从整个石窟中昂然穿出，那从屋顶与山壁的交缝中泻坠而下的阳光，正好与它不期而遇——令我越发清晰和专注地看到了那些阴刻的羽毛和线浮雕的眼与喙。
神通广大的孔雀明王趺坐其上，他有四只手臂在拿着诸如莲蕾、贝叶经、蟠桃等一系列充满象征意味的事物；四大金刚侧身立于云头，顶盔披甲，举石、执矛、张弓、擎旗，不知是在保卫明王还是在为孔雀护驾。还有六位天神立于云头，或文官或武将，或双手拱揖或虔敬接引，不知是在欢迎明王还是在为孔雀的美艳嗟叹。
然而，这些“黑洞”中的宋代事物，随着时间的烟柴的双重薰染，已经变得斑驳晦涩，唯有那穿壁而出的孔雀，仍旧专注执着地与那泻坠而下的阳光互诉着讯息：阳光似乎在惋惜地说，可惜我只能给你这么一点光亮；孔雀则不停地追问，我的翅羽还是七彩的吗？孔雀的主人，也是屋舍的主人——那位农妇告诉我，前些日子，有个德国摄影师来过，围着孔雀不停地转悠，不停地拍照，有一个角度他跪了很久，说是那样可以拍到孔雀飞起来的样子。在那个角度，我也举起了相机，可是无论是站着还是跪着，我的镜头里却始终没能看见孔雀的翅膀。不知道是光线的原因还是相机的原因，或是这造像根本就没有雕刻出孔雀的翅膀，我的镜头里，只是看见了孔雀那充满渴望与哀怨的眼。或许，在这低矮黯淡的灶房里，它也的确不知道，飞翔还有可能吗？
一通莫明奇妙的抒情之后，继之而来的，是无法完整与精准拍摄的怅惘，令人久久不能释怀。实际上，我在那小“黑屋”里待了不过十分钟左右，也就连摸带绊的走出屋外了。自动相机的自动闪光，频频闪现，不过那样闪出来的强光，拍下来的东西惨白一片，与眼跟前的漆黑一片，效果近乎一致。于是，象征性的拍了几张，也就作罢。
谁都知道，这样的光线条件之下，必得支角架，加快门线或遥控快门，长时间曝光才行。如有可能，人工布光最佳；最好还有屋舍主人配合，表现一下在孔雀明王面前烧火做饭的“奇妙”时空。当然，这一切于我而言，既不可能，也无必要。我不是摄影师，也不是记者，没有这些“专业”设备，更无法“兴师动众”。
一路回返。司机师傅又跟我唠了一通民间传说，据传，这孔雀原有一对儿，一只落在安岳，一只落在乐至。几个月之后，为探寻那一躯“睏佛”，我还真去了乐至，也捎带着探访了一下另一只孔雀。可惜的是，没有找到。不过，乐至也确一处名为“孔雀场”的地方，兴许原来是有的，后来给毁掉了罢。
坐上“专车”，见我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师傅又透露了点“内部消息”，旅途气氛瞬间好了起来。说是那孔雀明王是不好拍，可不搭这屋子盖着藏着，“文革”那会早就给崩掉了。“文革”之前，确实没盖屋子，也好拍，当地有人拍过。我一听这话，顿明有了精神，连忙问询，现在还弄得到这照片不？
师傅说，那是五六十年代的老照片了，不好弄，一般人根本不知道上哪儿弄。见我听得十分认真，且确实求“宝”心切，师傅终于松了口，笑着说，也不能让兄弟从省城白跑一趟不是，我试试看，给弄几张瞧瞧。
记得五天之后，我即将离开安岳之际，师傅果真拿着一摞照片来了。不过，说是向朋友借的，不能把原片带走，看一看是可以的；且示意说，翻拍几张留个纪念，也蛮好的。于是，就从中选了一些特别感兴趣的，其中首选这印象深刻，却又无法完整拍摄的孔雀明王造像。
原来，先前的孔雀明王造像，还没有被屋舍灶房里油烟薰染，头面上也并没有黑斑烟渍。那时的明王像，面相莹润俊朗，眉目柔美，两眼微闭，恍若梦中仙子一般。半个世纪之前的拍摄时刻，光线洒落似乎恰巧洒落于造像面部之上，浑如月光拂面一般，真真美仑美幻。明王的座骑孔雀，因为处于地势相对低处，油烟薰染不到，几乎没有污损，近千年的容颜依旧。
以下为自动相机原片：2003年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