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娜:秋风秋雨秋意凉 | 就读这篇
秋风秋雨秋意凉
王静娜
凄风裹挟着冷雨,席卷了夏的残热,一夜间,秋来袭。
风乍起,飘零的黄叶,写满别离。狂飞的秋叶翩舞如蝶,一夜间就铺满了乡村、田野。金秋时节,漫步在落叶飘飘的童话世界,是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向往。曾几何时,赏秋成为一种时尚,人们不远千里去追寻落叶的足迹。
原来秋叶是如此高雅之物,而我们小的时候,它也只不过是取暖做饭的燃料而已。把散落的叶子收集回家、晾干,与其说是一项劳动,不如说是一种消遣,孩子们总是乐此不疲。我就是在刚学会了走路,就学会了捡落叶的,在大人们的夸赞声中,我屁颠屁颠的捡起一两片叶子放入筐里,就自以为做了多大贡献。家人许诺说,就用我捡的叶子给我炒鸡蛋,我于是就捡得更起劲了。一回到家就蹲在鸡窝旁等着母鸡咯咯叫,当我两只小手各拿一个鸡蛋跑到奶奶面前要她炒的时候,正在忙活计的奶奶硬硬地回了一句“没空,一边玩儿去。”我幼小的心灵一定是感受到莫大的欺骗,“啪”地就把鸡蛋摔在了地上,随后我被打哭了,那年我不过两岁。长大后,姑姑们常把这件事当笑料抖搂。而我在读了曾子因不愿失信于儿子而杀掉一头肥猪的故事后,懂得了“莫以子小而欺之”的道理。
这段不愉快的插曲,丝毫没有削减我对扫落叶的热情。稍大点的时候,我开始穿落叶,就是用一根削尖的硬铁丝,绑上母亲纳鞋底的长长的细绳。穿满叶子的绳子就像一条扭扭曲曲的黄蛇。我们拉着它疯跑,任由黄土飞扬,任由乡村小路留下杂乱的痕迹。无需去多远的地方,家门口的池塘边就有穿不尽的落叶。我喜欢挑那些刚刚飘落的,黄黄的,还没有干枯的叶子。别人告诉我这样不对,我才不听呢,反正我穿的叶子最漂亮。不一会儿就穿成长长的一条,蛮重的。赶紧拽回家把叶子抽空,再跑出去穿一条。积少成多,一天下来居然也有不少的收获,给不给炒鸡蛋已无所谓了。
再长大些,我们就用耙子聚拢叶子,用筐来背,此时就觉得那用铁丝穿叶子的做法既幼稚又低效。
对门的那对姐妹比我年龄稍长,已经使用小推车了。她们带上空袋子、耙子,到村外的道边去扫落叶,每次都收获满满。回家时把袋子安顿在车上,一人在前面驾辕掌把,一人在后面推,娇小的身躯流动在夕阳的余晖里,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她们邀我同去,每当颤颤悠悠的几个袋子装满车厢,三个瘦弱的身影吃力地行走在乡间小路上,总能感受到乡邻们惊羡的目光。其实说实话,那时我根本不是因为爱劳动才去的,而是因为同龄人都不闲着,你不加入她们就没人陪你玩。
大人们的赞许如同兴奋剂,我们干得更起劲,走得更远,搜索的更多。后来,我们发现了一个扫落叶的好去处。就是村南那条贯穿南北的大路,那里人迹罕至,两旁都是粗壮的杨树,远是远了点,可落叶多呀!正值秋假,有着充裕的时间,我们又发现扫落叶的最佳时间是在清晨,那简直就是去欣赏一幅动态的图画。
看,红日初升,飘飘扬扬的黄蝴蝶跳着优雅的旋转舞从空而降,落满田野,落满沟渠,落满宽阔笔直的林荫路。金黄遍地,大地就像铺上了节日的盛装,准备迎接哪位高贵的公主。透过日渐稀疏的枝叶,晨阳透射出万道金光,我们宛若漫步在一个童话的世界。可是,我们还是更喜欢雾气浓重的天气,那时,空气里透着逼人的寒气,夹杂着霜的潮湿,显得格外阴冷。经过一晚的霜打风催,满树的叶子簌簌地落下。我们看不清那震撼的画面,只听见浓浓的雾气里有不绝于耳的“唰唰”声,像夜深人静时秋雨敲打着玻璃,像情侣告别时的悲切私语。很快地面上就铺了厚厚的黄毯,每片叶子上都带着晶莹的泪滴,可我们却毫无伤秋之感。
不知从哪天起,我们突然发现,这片偌大的落叶林被人据为己有了。整条大路从北到南,每隔不远的距离就放上了一根玉米秸,在朴实的乡邻眼里,这就是占尽先机的意思,相当于商品注册了商标。落叶属于人家的私有财产了,别人再扫就属于侵犯。我们顿时就像霜打的茄子,抱怨明明是自己先发现的这个地方,为什么就没有先标注领地。没办法,我们只能在地角沟边收集些零散的落叶,可这影响了收入。我们想找那个神秘人理论理论,但一连几天,也没有见过真容。眼睁睁看着那地毯般金灿灿的大杨叶名花有主,我们只好望洋兴叹。
甘心?不!几天后,具有小学五年级文化水平的我们就用文化人的思维重新论证了一下:1.树是全村人的树,凭什么你扔几个玉米秸叶子就得归你?2.那个地方是我们先光顾的,凭什么你要后来者居上?3.再说,你也太狠了吧,还都占啊!不给别人留一点。这三点理由句句真知灼见,足以说服自己。于是我们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第二天早早的就到了村南,先把那玉米秸移走,把落叶扫干净了,再把玉米秸给他扔上。其实我们心里也不踏实,像做了贼似的,战战兢兢,可一连几天,也没人搭理我们。于是继续如法炮制,觉得很得意。
可意料中的事还是来了。那一天雾气浓重,我们正着急麻慌地埋头抢收,突然,一个佝偻的、瘦瘦的、褴褛的身影幽灵般地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嘴里叽哩哇啦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他居然是个哑巴!他猛地一把夺过我们的耙子,扔向路边的沟渠,还把我们已经装到袋子了的叶子倒了出来,又把袋子甩得远远的。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太戏剧化了,完全超出了之前的各种预设。我们一下子蒙圈了,被他眼里的愤怒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连车也顾不着推。后来还是大人们帮我们拿回了丢落的东西,由此我们也才揭开了那个人的神秘面纱:他,住在村东,五十多岁,哑巴(据说这与抗日时期,小日本制造了我村的白塔惨案有关),无妻无子,由两个侄子轮流照顾。说是照顾,其实还不是变相地分瓜了他的田地、房屋,而每家则把更多更重的活计丢给他,哪如自己单过时舒服,体弱多病,又得不到及时治疗,人愈发萎靡。他想变回单过,侄子们不肯。后来忍无可忍的他,给侄子家下了蛋咯咯叫个不停的母鸡喂老鼠药,还给全家喝水的缸里投毒,幸亏发现及时,没酿成大错。侄子们这才把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了他,许他单过。于是他依然种自己的田,吃自己的饭,倒也舒心。这不,忙完秋活,就来收落叶了,一刻也不肯闲着。村里人都让着他。大人们说就不要跟他争了。
可我们不肯,非要和他争个高低。于是我们第二天去得更早,留给他一干二净的路面,可以想象他被气得哇哇乱叫的样子。可第二天我们就落了空,第三天我们就去得更早…….如此反复,暗中斗法,结果我们一次比一次去得更早。弄得疲惫不堪,觉都睡不够,白天还得补觉。但我们依然觉得,乐在其中。
有一天,我们又输了。决心明天一定要打个翻身仗。就在半夜里我还正在酣睡时,对门姐俩就来敲我家窗户了(那时我们每家每户的门口只有栅栏门,很容易搬开),急促的敲窗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突兀。我揉揉惺忪的眼,打着哈欠,开始摸黑穿衣服。母亲看看表,才夜里一点,嘟囔着不让我去,说实话我也有退缩之意。可看看窗外的姐俩在冰冷的月光下等待的身影,我还是被她们昂扬的斗志感染了。于是我们拉着小车,带上工具向村南进发。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惊动了邻居家的大黑狗汪汪地叫个不停,紧接着鸡鸣声、被惊醒的人们开门声,骂鸡骂狗声,一片骚动。
来到村南的堤坡上,才知道我们的确来得太早了,这时的树叶零零星星的才开始下落。我们蜷缩在车上等着,深秋的午夜,茫茫的旷野被无边的黑暗笼罩,寒气夹杂着潮气浸入骨头缝,我们才意识到穿得太少了。空旷的野外,只听见树叶正在簌簌下落的声音,天上的繁星诡异地眨着眼睛,像一群幽灵,周围寂静得让人害怕。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我们故意大声说话,可最终还是找不到话题了。寂静,原来如此可怕。
突然,一阵乌鸦的叫声,打破了夜的沉寂,让我们猝不及防,而且声音就来自身旁的那棵树。在农村,乌鸦是不祥之物,我终于再也绷不住紧张的神经,嘤嘤地哭了起来,于是,我们乖乖地又趁着夜色溜回了家,除了惊吓,一无所获。从那以后,我们偃旗息鼓,再也没有那份执念了。
几年后的一个冬夜,哑巴死于突然。人们说他是饿死的,两个侄媳妇不爱听了,饿死?看看他留下的几缸粮食,他是没吃的吗?看看他留下的满院的整齐有序的木柴、麦秸、玉米秸、豆秸、芝麻秸、杨柳叶......他是缺烧的吗?再翻翻他藏在犄角旮旯的零零散散的钱票的数额,他会是缺钱吗?
可是,他死了。死在一夜之间,像被寒霜打过的秋叶,飘然而逝。
如今,村南那条路,早已换成了柏油路。两旁的杨木也已换了一茬又一茬。深秋时节,飘飘的黄叶依然跳着重复的舞蹈,只是再也不会有人去争着清扫。孤独的落叶,追随着疾驰而过的轿车,自娱自乐......
2018.2.24
王静娜,女,1973年出生,籍贯:河北省博野县人,现任河北唐县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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