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孔子虽然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愠是从己身发出来的,常施加于他人身上。而怨呢,只要从心底升起,就有了。好,你看孔子,也会想着“乘浮游于海”,也想着“欲居九夷”,你能说孔子他老人家没有怨吗?还是有的,不然他不会发这种牢骚。但是呢,他很快就消解了,又积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我们有情众生,有情,便有怨。情不得畅快抒发,便生怨。生于社会,有利益之争,便有得失计较,便有怨。怨,也是我们身体结构决定的。情绪会造成身体气机格局的变化,整个气血在脏腑、各个组织运转,总有容易堵住的地方,这是人体的天然构造,如果在一些部位,郁气,瘀血,停水,结节包块等等,都会反过来影响人的情绪,影响人的神志,进而扩大人的情绪,让一个人自我的修养,含不住自己的情绪,不能做到发而皆中节,人之所以能“发而皆中节”,就是我们整个的气机格局稳定,清晰,敏锐,所以才能理性地处理事情,而不情绪化。怨,就是不满。对自己不满,也可能对他人不满,亦可能对莫须有的主体——社会的不满。三种怨,常人免不了。从整体而言,怨是所生,就是因为不通,人体如此,国家如此,天下如此。怨,往深了发展,是怨恨,是仇恨,是战争。这就是大怨。大怨,影响大,容易现出来,所以可以处理。有智慧的处理就是和,和解,而后和谐。真的完全和谐吗?总会留下一些疙瘩,留下一些余怨。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和解是好的结果。刘备是说了一句有哲理的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小怨,郁在身心久了,也可能会成为大怨。余怨,是不可能完全消解的。就如同天地不可能永远风调雨顺一样,就像不可能永远阳光灿烂一样,总会有风雨,但是,阳光总在风雨后。但是我们对于每个人而言,修身不就是让整个身心畅通,不郁结吗?所以孔子所言的“修己安人”、“克己复礼”、“反躬自省”,这样的一种消除自身的余怨,进而保持一种清净的、安定的、敏锐的、有觉知的身心状态。这就是至诚的身心状态,即为老子所言的“涤除玄鉴”。“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在这样的一种反问中,和了大怨,还有余怨消解不掉,那么这种人,能称之为行善道吗?或者说,这种人怎么能称之为行善道呢?在这样的一种反问中,把我们的修行从一种粗的状态,带到了一种精微的状态。也是《中庸》里所言: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大学问要落实行动里,落实在日常里,落实在身心上,落实在精微里。这样,我们对自身、对社会自然,有观察,有思考,公与私之间有权衡,而没有人我之间的计较,能权衡而不计较,怨便无从所生。圣人知道人永远有不足,永远会犯错,永远不可能完美,所以呢,道法自然,所立之法就随顺人的这种天性,而不苛责人。让人一定按照某种即便是完美的法则行事,那依然是责于人。因为不理解,便会误解,便会逆反,便会生怨。老子举出一个例子——就是作为债权人,拿着“左契”,却不给债务人压力,不咄咄逼人。这样,人我之间,相互尊重,这个债务人心无怨念,也会真心念着对方的好。你再看孔子说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宽以待人,就是“不責於人”。人在严于律己上,其实也有一定的限度,人会在自己的这个阶段,看到这个限度。所以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其实就是看到自己的限度,不管是下限,还是上限。其实,“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孔子在这一章其实就谈到了怨。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孔子认为的“仁”,做到尊重、敬重他人,即便是那些没有地位的人,不如自己的人,素昧平生的人。每个人做好自己,“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一人之修养,带动家,家带动国,这是孔子之“内圣外王”之进路。这种尊重是给他人余出一个可以从容调整、改正、学习的空间,启发的是人的自觉与主动,也可以说是天性之善。这也是老子力主的无为而治的基础。“司契”,给人自如的空间,倚重人的天性,“司彻”严格按照政令执行。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我们真正尊重人,尊重每一个人的天性,“天命之谓性”,每个人都是天之所生,都有天赋予的德性,善性,圣人就是要学会用好每一个人天性。孔子就看到了这一点,其“约之以礼”。老子明了这一点,他持守着“不可道之道”。老子的路更玄妙、究竟。而孔子的道,可以照着一定的准则做,在人世间可推行,但是一旦固化了这个准则,礼不通达道,礼乐之道也就断了。所以,历来孔子之道需要以老子之道来校准自己,看看是否僵化,是否把路走绝了。可参这一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你看,这个“无亲”啊,“不仁”啊,是不偏爱,天道是无为的。这和“常与善人”,不是矛盾吗?常与善人,恰恰正是无不为。正是人明白了“天道无亲”,他不会想着靠天,靠外在,他学会了反求诸己,学会了“守中”,这边是“内圣而外王”之路。也就是保持自己身心的稳定,清晰和敏锐,这样一来,就能生出明觉之心,其所行能合于道,这就是“常与善人”。这正是无为而无不为之吊诡,“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