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来利:下寨村
献给即将消失的村落文化
下寨村清末民初时属咸宁县杜曲社,民国2年(1913)年撤咸宁县后并入长安县。
下寨村很小,小得不但《长安百村》没记载,连长安县和长安区行政区图中都没它。但《长安县志》中有它,最重要的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下寨村人,不管走在哪里,不管人活得怎样,心中永远都有它。
下寨村小,1951年仅有48户、254人、耕地897亩。2011年也不过170户、644人、耕地690亩。2018年171 户、678人、耕地840亩。全村范、朱、刘、骆、杨、付六大姓占了村民大多数。其中,范、朱两性又占了绝大多数。其他张、王、蔡、左、吕都非原著村民。范性又分南北,南头范根在镇安县,北头范根在杜曲夏侯村。有朱性有分支去了四川,有北头范分支去了雁塔东八里。世纪之交时,曾有朱范后人来此寻根。
1950年“土改”时全村订的成份无一户地主,富农 5 户、中农上中农 8户、小土地出租2户,其余为贫农。总体全村穷人多,富人少。南头穷汉多,北头财东多。
下寨村南依终南山,北望神禾原,东览大樊川,西眺御宿川。东与太乙宫牛家村、黄代湾接壤,西与太乙宫西新庄毗邻,北与王曲南江兆、太乙宫上湾相邻,南与太乙宫上寨村相接。该村离省城50里,离县城韦曲30里,离杜曲15里,离王曲10里,离太乙宫3里。
下寨村位置特殊优越,非川非塬,无沟无壑。终南山和神禾塬造就了一个大大的凹字。这村就在凹底,比川高一步,比塬矮半截儿。自古就是交通要道,是连接樊川和御宿最便捷的通道,坡缓路坦。出大峪、进子午、上汉中,这里是必经之路。
村东坡下有一条出自太乙峪口的小河,弯弯曲曲,自自然然,清清亮亮、从上而下,款款不息流了不知多少年,直到上世纪末才慢慢干涸。再往东,越过民国22年修的西太公路,不远处就是太乙河。新中国建立前,这河两岸曾有下寨村几十亩水田,留下了范家堰、范家泉等抹不掉的地名,高级社时,因耕作不方便才与牛家村调换12亩旱地。
村西是一条由南向北引石砭峪水的石砌神禾大渠(石砭峪水库修成后改称为东干渠)。这渠是58年“大跃进”和77年“农业学大寨”的产物。“大跃进”时是西南东北走向,土渠底土渠岸,有三个跌水,砖箍拱桥2座,便桥1座。“农业学大寨”时村西改为南北走向,村北未变,全部水泥板砌岸铺底。当年“水上神禾塬,吃饭不要钱”的动人口号,曾调动了广大群众火山爆发般的劳动热情。这渠在下寨村北,转了个大慢弯就上了神河塬。
挨着这渠西,有上下两个石砌岸的蓄水池,一北一南,一深一浅,一方一扁。(南边的属一队,北边的属二队)在旱塬上,这水渠、水池就成了群众生产、生活的必须,淘菜、洗衣天天离不了。尤其是夏天,白天就是孩子们戏水的乐园, 晚上便成了大人们洗浴的天堂。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水利真就成了农业的命脉。因有这渠,这村的玉米浇上两水,年年都是好收成。一到秋天,家家树上悬的、墙上挂的、廊沿摞的金灿灿的玉米就是丰收的望子,让邻村的人羡慕不已。
村南村北全是没有沟沟坎坎、平平展展的良田沃土。这地:冬天上粪不用牛拉驴曳,一人一个架子车,唱着笑着就进了地;夏天拉麦,趁着月色,男人拉女人推,不用撅着尻子挣断板筋,腾腾地就进了场。
这村盛产小麦、玉米、豆类。也种过少量水稻、棉花、高粱。因天旱缺粮还大量种过红芋,因为公社瞎指挥也犁掉小麦,搞过“三六播带”,种过“九伏玉米”。
下寨村有特点,全村一整块儿,地形大势是南高北低 ,中间高、东西低。这是一块儿风水宝地。天再旱,十几丈深的水井,永远不干。连阴雨下几十天,不会有一家屋里进水,房倒屋塌。村民们笑谈着说:就是水漫樊川,淹不了俺不说,俺还能坐在塬棱洗脚。这村井水甜。生产队时大热天,直接从井里绞一桶新凉水,你一瓢他一碗,甚至抱起桶一口气喝干。那个透骨凉,才真叫爽。平时村民都喝凉水,却没见过谁因喝凉水拉稀肚子痛。
因地势,这村南头的叫“上堡子”,北头的叫“下堡子”,其边界无人能划清,也无需划清。从54年成立互助组,56年成立初级社,很快转为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全村就分成两个生产队:一队在南,二队在北。
这村只有两个有名字的巷子,都是东西走向,也都在下堡子。下堡子北边稍长的叫范巷,南边的稍短叫骆巷,也叫后巷子。两个巷子的房子按风水都是一排坐南朝北,有标准的上档次四合院。两个巷子直通西边南北路壕。路壕往南直通上寨村。路壕西坎上有一行老柿树。老柿树是该村孩子们在上寨小学念书时最好的陪伴。
范巷子西头原有砖砌照壁一座,拆于上世纪60年代。
范巷子原来是清一色的范姓。后来有了朱姓和杨姓,据说还都和范家有姻亲关系。值得一提的是范家在清末出了一位能断生死、德高艺精、方圆有名的看病先生范维懿。如今,邻村人集体敬赠的“功高和缓”的金字生漆做的牌匾还在,神话般的故事还在。
骆巷有刘、骆、杨三姓。骆姓居中,刘姓在东,杨性在西。值得自豪的是1958年骆家出了该村第一个大学生骆济民(陕西师范大学毕业),刘家出了第一个厅级高官刘乃俊(曾任西安市机关工委书记)。杨家出了个奇人,不识字却能把整本整本的戏文记下来,并且排成戏演出。
范巷北首有范家马房、花园。花园里有一私井与官井从地下相通。奇的是砖砌的井桩上长着三四把大五六米高的柏树一株。人称“一百井”,据说过去四川人都知道。 年井被填,树被伐。
(作者:范来利)
范巷北边,村西北角,有范家私城遗迹一座。绕城墙南北的路,往西会合,直通西新庄。北边城墙、城门洞直到58年才挖掉,当土粪上了地。据传说建这城墙的土是用骆驼从平凉驮来的卧茬土,水冲不垮,雨淋不塌。这城墙根很硬,挖了几十年也不长庄稼,只在墙根外长了些楸树、槐树。城墙里外,主要是柿树,尖顶、火晶、水柿、烧柿样样都有。柿子成熟时,堆得跟粪堆一样。因此,这一片被称为柿树园子。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后因平整土地、划拨宅基,今一棵、明日一棵逐渐被毁。
村中间南北一条路,连通了上下堡子,往东南直通太乙宫,往西北直通王曲。这条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是王曲三江兆可怜人上山砍柴的必经之道,傍晚和鸣啼常常听推车的吱吱声。
下堡子贴北边路东,有官井一眼。有半人高的井台,南北有坡道,井台上有井房。井台东北,有一搂粗的一两丈高的古槐一棵。长长的斜枝上挂着一个铁铸小钟,那队长敲响的钟声就是二队社员上工集合的信号。这井真是全村人畜饮水的命脉。井下有地道,一直通到范巷各家院中屋内。地道里有大窑、仓眼。半人高的通道中有“鹞子翻身”,最窄小处,仅容一人钻过。在“鹞子翻身”处有石磨扇一页,遇有外敌侵入,塌上磨扇,不但人不可侵入,就是毒气也钻不进去。
路北头顶头起,有一间面南土地庙。村民敬土地爷,香火不断,直到1993年被拆除。土地庙东墙外有石碾子一合,人推畜曳解决了村民碾谷子、砸包谷的生活问题。碾子很忙,常常得用碾杠来排队。村东南的岩头上也有一合碾子,碾杠有碗口粗,从碌碡中心穿过,终年不卸。那地方因此就叫碾子坡。
从村中间往东有马庙一间,未塑爷像,也无香火。再往东南一条路顺岩沿、过小河石桥,直通太乙宫。马庙西北叫下场。这里有几户付姓人家,恢复高考后1978年考出了下寨村第一个女大学生付冬霞(西安冶金建筑学院毕业)。
上堡子南北路西,有砖照壁一座。照壁上供有魁星爷。魁星爷旁曾出过长安县人大代表朱炳南和长安区第18、19届区人大代朱岁学。朱岁学在任时,2012年盖起两委会180平米五间一层办公室,修建文化广场1300平米,有篮球场、乒乓球场健身器材等。
老祖先高明。过去下寨村村西有路壕。西北角连着一个涝池,承接着范巷和骆巷西边的雨水。东北角也有涝池一个且与西边的不同。上下堡子村当中的水大多流入东边的涝池。雨大水多盛不下时,自然漫入比涝池高比地面低的两三亩大的苇园。总之,全村肥水不外流,全都渗入地下。苇子喜水,在原上能三季显绿不说,重要的是上世纪80年代以前,冬季苇子更是宝贝。冬季割下苇子,叫来打席匠,经过剥皮、辗轧、划篾、编织几道工序,就有了许多芦席、席包等生活、生产用品。社员有了铺炕的,队里有了盛粮的。这样简单、实用、环保、生态的设计,也不知出自那位老祖宗之手,简直让那些所谓的海绵城市汗颜啊!
下寨村有两个景物不能不说。村北、渠南、路西,有一个牛大“星星石”,沟沟渠渠、道道印印布满沧桑。它看惯了春花秋月,阅尽了世态炎凉。啥时坠落在此无人知道。村中间朱新南家中,满院长着一棵小叶黄杨,大得少见,旺得出奇(高度3.2米,胸围23米)。
下寨村原有古庙4座。村东北有面南老爷庙1座。庙前院内有大柏树两棵,庙后东北角也有大柏树三棵,出了小峪口上了少陵原韦兆坡都能望见。因此,庙东大路叫老庙坡。该庙农业社后作为二队饲养室直到生产队解散被拆除。村西北角涝池东岸有无量庙1座,范巷口有土地庙1座,面南香火极旺。村东有马庙1座,平时无香火。
下寨村新中国成立前有水井四眼,一眼官井,三眼私井。官井水汪,永远不干。“农业学大寨”时一二队在神禾渠以西各打机井一眼,共同在村北打辐射井一眼,实用甚少,现已全废。八三四年在官井旁修了水塔。从此结束了下寨村天阴下雨艰难绞水吃的历史。2009年在村南打机井一眼,送水到户,家家吃上了自来水。
想不到的是下寨村还有两块飞地。一块700多亩林地,在翠华山景区滑雪场旁的苍放沟黄土坪。上世纪70年代村上还在上面种洋芋。这地有林权证。另一块在陕南柞水境内,五十年代柞水县政府还派员来这村收过农业费。这地无林权证。
这村的人,一年四季,绝不压抑。人人昂扬向上,辈辈胸怀宽广。即使有啥想不通,往村北大渠沿一站:向东可览樊川秀色,往西可阅御宿川美景,再吼上两声秦腔,还有啥过不去的坎?!
下寨村在改革开放前曾有过辉煌的过去。1963 年通了电,用上了电灯、电磨子。1976年村上买了“东方红”牌拖拉机 1980年用上了脱粒机。70年代初办起手套加工厂,安排了全村女劳,机工、副工都有活儿干。当年“821”基建河堤、厂房、家属楼,大多是下寨村的男劳干的。地好又有钱。那时的下寨村在周围还真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当时的稀罕物——缝纫机,几乎家家都有,孩子们早早都穿上制服。
文化大革命中村文中修请示台两个:一队在路口群众刘京昌山墙上挖了个窰窝,贴的毛主席画像。二队用青砖水泥专修了一个五六米高的请示台,画有毛主席去安源画像。全村干部社员每天早请示,晚汇报。
改革开放后,下寨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村陆续硬化道路九条2600米,实现路灯化。彻底改变了下雨难出门,出门一脚泥的状况。家家住平房或两层楼,再无草棚、土木结构住房。1983年是实行责任制的头一年,村民家家柜满瓮溢,从此再也不为吃粮发愁。那年满村过年放炮最多,红红的炮皮铺满街道。1999年县政府发放土地承包经营权证书。
私营企业蓬勃发展,全村办缝纫厂企业三个,吸收了邻村人在该村打工。2006年实行农村合作医疗,2010落实粮食直补。
下寨村文化活动,有三点不能忘记。
一是农耕社会耍社火。这社火叫“马社火”,没有“蕊子”,没有“柳木腿”。所有装扮好的大人小孩儿,全都骑着牲口。马也好,驴也好,骡子也好,就是没有牛。一耍起来人欢马叫,威威乎,荡荡乎!
二是上世纪“文革”期间,下寨村还排演了大型秦腔《沙家浜》,留下了:“下寨呢,胡张呢,台子搭到南场呢,包谷杆围墙呢;胡司令,头太大,沙奶奶,没老下,阿庆嫂,年轻娃”的趣谈。想想真是不得了,指头蛋儿大一个村子,竟然能撑起文武场面,唱这样大的戏,没有一点真家伙,咋能镇得住场面?
三是每年农历七月初三过会。过会前摊贩云集,鱼、肉、蛋各色蔬菜要啥有啥。过会这天所有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早面、午席。来人因身份不同行礼不同。过去主要是手工馍,展示来客的本事。现在多为各式商品,简单方便。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七八十年代村中常常放电影凑性。
下寨村人爱国。过去曾把最好的头一场麦子晒干扬净,甚至饿着肚子先要足额交给国家。截止2010年取消农业税,累计缴了多少粮不知道,但账上清楚的记 着:1992年上缴公购粮39000公斤,议购粮6906公斤。比上湾村和下王湾加在一起还多。1989年交农业税5407元,教育费2568元,烈军属优抚金908元。
1940年农历八月三十,日本鬼子12架飞机轰炸王曲军校,炸死了下寨村范姓一个年轻后生。1951年2月年仅十七岁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十八军工兵八团通讯员朱生荣在四川甘孜因公牺牲。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旗帜上都有下寨人血染的风采。
修正岔水库、翠华山水库、石砭峪水库、沿山百里改土大会战都有下寨村人战天斗地留下的血汗!
下寨村重视教育,为上寨小学普九建校多次出钱出力。该村新中国建立前有私塾一所,不少男生在这里受过《三字经》《弟子规》《幼学琼林》教育。先生是王思默,本为上寨村人,因躲避恶人欺负住在了下寨村舅家。他为下寨村的孩子启蒙做出了重要贡献。
新中国成立前,该村出外求学有两人:范作礼和范作仁。范作礼1940年6月至1942年10月在西安战干团学习。后在国军部队任少、中、上尉连指导员。1951年至1961年曾在长安教书。再后来支农回村。范作仁1948年陕西省兴国中学毕业,终身从教,为本村孩子读书上学尽心尽力,为长安教育做出了贡献。
截至2019年,全村适龄儿童全部入学。大多数孩子都是高中毕业,绝大部分升入大学继续深造。
下寨村建于何时,是谁打下了第一个墙基,是谁盘起了第一个锅灶?县志上没有记载,村里也没人知道。不过从村中一棵两人搂不住的核桃树,老爷庙前一排一搂多粗的古柏树,范家院子一搂多粗的银杏树看,也许是清朝中期。从村名和城墙遗址看,也许是明朝。从村中东场压出的墓子中偶然发现的护心镜、古钱币、铜印章看,也许更远。尤其是从新社区建设在村南发现的汉代古墓来看,也许已有两千多年历史。这些都是猜想。可以查证的是,《长安县志》清楚记载,清嘉庆年间(1796-1820)已有该村。至少有200多年历史了。
2014 年太乙宫街办搞新社区建设。2018年下寨村被并入太乙宫街办新一村。全村土地被出租,一部分被作为新一村建设用地,大部分被闲置。全体村民从此不再耕作,主要以打工为生。
下寨村很快会被新社区建设隐没,将来恐怕再也找不到一棵老树,一间老房,一条老路。但是,下寨的人还在,投资近个十亿的太乙。长安道五A级景区,将会以亘古未有的形象矗立在下寨村的地盘上!这可能是一次从未有过的阵痛,一次从未有过的蜕变,一次从未有过的涅磐!真的期盼这次发展,为下寨村的后来人,留下更多的惊叹,更多的回味,更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