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 动还是不动?赫拉克利特的火和巴门尼德的是者~书本滑

在说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之前,先继续说说时代背景。此前节目中提到了米利都学派的两个代表人物,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分别提出了水本原说和无定说。而米利都学派的第三人,阿那克西美尼再反前者的理论,将'本原'的意义赋予到'气'之上。他看来,阿那克西曼德的消亡生成学说可贵之处在于阐述了万物化生、灭亡的原理,但是,'无定'终究还是一种过于抽象的概念,'无定'毋宁说他是'本原',不如将其视之为万物生成灭亡原则或规律的概括。阿那克西美尼认为,气具有'无定'所说的没有特定的可感形式,以及遍布在空间之中无处不在以外。还有一点比'无定'更可靠的是,大家都知道有气的存在,气作为一种古希腊认为的基本元素也更具有实在性而且,由于气的飘忽不定,大家知道它存在,而无法捉摸,也符合无定可以生成其他元素的理念。气的聚散无常,聚则成物,散则归气,其本身即具有成物的生成和气散的毁灭,故而,气比水、无定更像是世界的本原。

阿那克西美尼将变化的潜质赋予于元素之上的想法似乎被赫拉克利特捕捉到了,他进一步提出,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一直在运动一直在燃烧。火本身中就是因有能量才会燃烧,而这种能量除了燃烧以外,还决定了元素或者说物质的运动变化,赫拉克利特将这种运动变化的内核称之为logos,logos即可以音译为逻各斯,可以意译为道。其中的具体内涵与老子的'道'很相似,一是指事物运动的本性,可理解为规律、规则,而这种规律是有其目的或固定路线的,又可以视之为理性的规律;另一方面,又指决定事物之所以是其所是的东西,一个事物之所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就是因为logos的规定。需要注意的是,火与logos不是两种东西,而是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表现出来的形式是火,而其内在是logos。有点像我们程朱理学中的理气观,理与气一体两面,并没有时间上的先后区别。如果用马克思的话来讲,logos也可以理解为事物的能动性,但这种能动性不是所谓的主观能动性,而是一种基于理性原则的能动。至于为什么将logos与火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将logos与别的元素联结一起,有一种解释称,因为赫拉克利特将事物之间的转化视为一种补偿原则,即一个事物转化为另一个事物,是这一事物的多余,和另一事物的不足,而在火、气、水、土这些现象中,火所显现的性质,如形状、亮度、温度的表象最剧烈。故而,赫拉克利特就将事物之间的转化视作是火的不足和多余,比如世界的构成是火的不足,从而得以成为一个世界;而事物的焚烧或毁灭是火的多余,火在燃烧,从而毁灭事物。故而,规定这种不足生成和多余燃烧的规则,正是logos,事物永远在燃烧,万物永远在生成和毁灭之间。也正由于火的永恒燃烧以及logos的意义,赫拉克利特说出了那番著名的论断——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事物永动,第一次踏入的河流已经变了或流逝了,第二次踏入的河流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条河。

既然有永动的理念提出,正如老子在《道德经》所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一个理念诞生后,往往会有与之相反的理念被提出。以克赛诺芬尼、巴门尼德和芝诺为代表的爱利亚学派则提出了理神论的概念与赫拉克利特针锋相对,理神论的第一点要义,是世界上只有一个神,而非多神,以此推翻希腊神话体系的传统;第二要义,则是这个神是唯一的、理性的、无人格的、不动的,万物包含其中,而遵随着其创下的理念、规则行事,在此意义上,事物的运动只是事物之间相对而显得在动,以理的视角来看,万物都在理之中,其实并没有运动。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作为世界主宰的神必须是绝对的,与希腊神话体系中各地都有其神话且有多个神不同,爱利亚学派的神不会因人因时因地而异,凌驾于不同人种和地区的特殊性和相对性之上,以一统多,是无形的思想,不随着世间事物的变动而变动,神就是那唯一且不变的本原。

假如对比爱利亚学派和赫拉克利特关于本原的大体看法,其实两者很相像,他们都认为,世界的本原本身即是理性或某一原则,虽然名词上爱利亚学派用'神'来表述,而赫拉克利特用'logos',但其实质所指的都同样是理性。细节上,赫拉克利特认为本原是一体两面的火和logos,而爱利亚学派则认为本原是唯一的,并非一体两面或多面,而是就是神或者理性。

但问题来了,世界的本原是理神,它是不变的,它的规则是固定的,那为什么我们这个世界看起来总是在变动,而我们的感觉和观察总是因人而异,并不能直接的体会到这种理性原则呢?按最直观的理解,既然我们是按着这个理性原则而活动,那么我们应该能够直观地知道这个理性原则才对。巴门尼德指出,人拥有两种认识能力,一种是感觉,一种是理智,感觉认识到的是意见之路,他说,这是'以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和舌头为准绳',按照大家的习惯认识感觉对象,这并不真实可靠;而理智认识到的是真理之路,真理之路通往的是'圆满的'、'不动摇的中心',也就是说,理性探寻的最终目的是真理,真理就是那不动摇的中心,也就是爱利亚学派的理神。

除了区分两条认识思路以外,巴门尼德还进一步深化理神论,将爱利亚学派开创者克赛诺芬尼所说的'理神',解释为'是者'。'是者'这个概念单纯从汉语出发,比较难以解释,'是者'即是我们学英语时所说的系动词,对应英语的'being'或者德语的'sein'。在希腊语中,'是者'这个概念涵盖的内容比英语的'being'或德语的'sein'更广,因为后者更多的含义还是系动词的'是',而在希腊语中,'是者'除了作为系动词的'是'以外,还兼有'存在'这一实义动词的含义,甚至还有一层表明事物依自己的能力而起这样的作用,也就是说,事物之所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意思。巴门尼德从判断任何事物,需要用系动词;表明某事物依靠自己的能力使得自己是这样而不是那样,需要用系动词;以及表明任何事物存在,都需要用到系动词这三个维度考虑,抽象出'是者'这一观念。说到这里,也可以顺便解释为什么之前有位听众朋友问,是不是地理环境决定思想差异,而我的回答是,我认为地理环境是其中之一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元语言的不同。汉字和中文词语中的逻辑关联并没有印欧语系的单词之间的逻辑那么严密,比如在文言文当中,一个字在一句表述中既可以有动词的意义,可以有名词的意义,甚至也可以有形容词的意义。举个例子,在《大学》中有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前一个'明'是动词的使动用法,可以理解为'使彰显';后一个'明'则是形容词,简单点理解为高尚的或光明正大的,同样一个'明'字,既可表两个不同用法的意思;再比如说,《道德经》的'道可道,非常道',前一个'道'是名词的道,后一个'道'则是动词的说出的意思。而在印欧语系的语言中,如德语中的幸福、快乐的名词是'Glück',动词形式原型是beglücken,形容词形式是glücklich,虽然是同样的词根,但不同用法的单词,会有不同的形式尾缀。故而,由于汉语每个字和词都包含着丰富的含义,特别在早期的汉语中,一个字就能表示多个意思和用法;而印欧语系的单词用法和变位都有如同数学规则一样的形式,从语言本身上来说,就能演化为丰富的逻辑推演。所以,西方哲学史上,从其元语言内部就包含着逻辑推演的逻辑,从而更易于生成抽象的思维,并根据语言分析和推演就能演化出庞大的思想体系;而汉语的特征则是单个字词就包含着丰富的含义,想要厘清一个命题或一句话的意思,需要联系到现实的种种背景和对应事物,可以视之为我们常说的名实相符,任何表述都需要联系到实际对应物才可理解,故而,中国哲学史上的哲学虽然也出现过重视逻辑理性的名家和后期墨家,但总体发展和着力点则更偏向于实践或实用的哲学,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伦理学。

言归正传,回归到巴门尼德所提出的'是者'理论,从'是者'在语言逻辑的特征上,可以推出如下的特性。一、存在者或是者不生不灭,如果存在者会灭亡,则表明存在者于某一个时刻是不存在的,联系到希腊语'是者'其中之一的意思即表示某物存在,存在者会灭亡在这一语言逻辑之下是不可能的;而存在者是被生成的,则表示存在者在被生成之前是不存在的,这也在希腊语的逻辑中是不可能的;二、存在者不动,如果存在者运动,那么就表明它在其原来的地方不存在,这是不可能的;三、存在者不可分割,假如存在者可分,那么将会有非存在者的空隙,这也是不可能的;四、存在者是完满的球体,巴门尼德看来,作为世界本原的存在者不能是无限的,也不可能是无规则的,一定是完满的,因为假如其不完满,在空隙中就会有不存在的区域。总的来说,作为本原的存在者只是是单一且完满的,而且还是不变的、永恒的一,永恒的'是者'。

以此结论,巴门尼德提出一个名为'存在者存在,存在者不存在'的论述,来否定赫拉克利特的世界是永恒的活火的命题。他指出,如果世界是一团永动的活火,那么就是表明存在者是在向不存在者过渡,在这一过渡转化过程的中间一点,即刚好处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一点,这个存在者到底是什么状态呢?按照语言逻辑,存在者只能存在,说其不存在是荒谬的说法,也就是非此即彼的,存在者要么就是存在的存在者,要么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者,不会有转化为不存在的存在者,故而,存在者存在是合理且正确的论述,存在者不存在是自相矛盾、不合逻辑的论述。从认识论的角度出发,希腊语中的'思考'一词是及物动词,换言之其'思考'是有对象的,正如眼睛的作用要有其视觉对象一样,心灵'思考'时也要有其思考的对象,思考'存在者存在'时,存在着的存在者就是其思考对象;而假如思考存在者不存在,对象存在者只有是存在的才能赋予其思考的可能,假如不存在,就没有思考的意义和可能了,黑格尔将此论断总结为,'思维与存在同一'。从这个角度出发,也同样否定了'存在者不存在'的论述。

站在巴门尼德的角度出发,以其存在者存在合理,存在者不存在不合逻辑的论述,赫拉克利特的万物在转变、变化的理论就没有其逻辑依据了。无论如何表述万物生成毁灭的这一过程,其背后都可以转化为存在者不存在的逻辑悖论命题。这一关乎于语言逻辑的论述和思想,巴门尼德如此追问世界本原的方法其意义在于,将此前自然哲学家们从时间先后生成顺序探索世界本原的方法,转变为诉求于逻辑,将自然哲学或者说宇宙论的探索,转变为本体论。词语、语句逻辑的重要性从巴门尼德起,在哲学史上又上升了一个维度。使得后来的哲学家更加重视理论的逻辑自洽程度,比如以此启发了柏拉图的理念论和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等等。

当然,上述如此拗口且抽象的论述,看着十分像诡辩或者玩文字游戏。的确,这些论述仅仅只在希腊语和巴门尼德思想的语境下生效,比如'是者'和'存在者'这个概念,在后来的语言发展中,逐渐从同一个词根的意义,分化为不同的词。在英语和德语中,后来系动词'是'就是'be'或'sein','being'或'sein'虽然依然可以表明某物存在,但不能描述存在本身。描述'存在'这个概念的词,变为exist,从而厘清了此前希腊语语境下所混淆了的是者和存在者的区别。

除了说后来语言的发展厘清了巴门尼德的观念以外,就在当时的同期,柏拉图也以可知世界和可感世界的区分解决了巴门尼德这一仅从逻辑推论出发,而得出世界本原是不动的,和赫拉克利特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的矛盾。这和上期所提到的苏格拉底的普遍定义一样,都帮助柏拉图建立了其理念论的体系。具体内容,还请各位朋友继续留意往后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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