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铁路小站（下）/ 王恩豫 / 开普饭

铁路小站（下）

王恩豫

7 告别

　　又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枕木和道砟间，阳光好似一条条直立的蛇在那儿翩翩起舞。我们行走在这一片片蛇林中，不一会儿就汗如雨下了。大老万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身穿橘黄色的衣服，手持红黄两面小旗子。他的工作是行车防护，火车来了，吹一声喇叭，提醒正埋头干活的我们赶紧跨出铁道。等火车隆隆地远去，他把喇叭再吹响一次，告诉我们可以继续干活了。

　　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画面，好比一场舞台大戏。大老万虽说也在舞台上，但他永远不是主角，精彩纷呈的戏始终与他无缘。因为他的一条腿有点儿跛，很多工作他胜任不了。工长便安排他来负责行车防护，每天远远地站在铁道外，身影既单薄又孤寂。有鸟飞来，但只瞅他一眼便又展翅飞远了。

　　大老万来小站最早，铁路建成通车他就来了。他终日寡言少语，冬天，一身黄色的棉衣，夏天，一顶草帽，脚上是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这些衣帽都单位发的，属于劳动保护用品。我们只有去铁道上干活时才穿它，而他却天天穿在身上，几乎是须臾不离。总之，那一身穿戴既缺少色彩又没有诗意。小站生活原本就单调寂寞，工作更是千篇一律。他始终这样依然故我，感觉他就是一只特立独行的孤鸟。偶尔，我们下班后聚在一块儿喝酒聊天儿时，大老万总是置身之外，一个人在一旁静静的坐着，看我们吹牛聊天，又看我们醉酒后玩鲁智深大闹五台山。至于我们相互间的恶作剧，他更是视而不见。那恶作剧是我们一个永远花样翻新的节目，比如，你趁我不备朝鞋子里丢毛毛虫，我又在他喝茶水时，偷偷地往那水杯里撒花椒面，惊惊喜喜，欢欢乐乐，转眼间太阳就落山了。

　　恶作剧产生以何时？大家却说不清楚。而我却记得，那年我去段宣传科助勤，临上火车前，挎包内被被人悄悄的塞入我的一只解放鞋。一个月后，我只好又把那只鞋背回小站。恼了吗？没有，但我心里却装了一个计划，期待哪一天谁离开小站外出时，来一次痛快淋漓的报复。

　　这一天终于姗姗而来。但离开的是老工长，他退休了，从这一天起他将永远告别小站了。他临走的头天晚上，有人准备给他的箱子里装上一匹砖头。可新工长制止了，他说老工长这次返回家乡，千里迢迢，带块砖头回去，家人会怎么想？就这样，我们罢手了，这是第一次让恶作剧流产。

　　转眼，该大老万退休了，我们又想故技重演时，却犹豫起来。后来，工长一锤定音说，大老万和大家一块儿在小站工作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不能让他就这么白白的走了，给他留个念想，让他一辈子忘不了咱们这个小车站。于是，有人去院子外面的铁道下，捡来几粒道砟，偷偷地装进他的箱子里。

　　第二天，该告别小站了。大老万依然是那一身作业服。他上火车前没有像老工长走时那样，同我们每一个人拥抱，也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只是默默地一笑。但在他转身登车那一刻，我看到他眼晴里噙着泪水。

　　过了几天，大老万打来一个电话说，谢谢大家的道砟。话没说完，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8 救援列车

　　清早醒来，窗外的铁道上停着一列救援列车，机声隆隆，正在待命出发。太熟悉这些救援列车了。孩提时代，家门口数米外的铁道线上，长年累月停泊一列救援列车。除了那台吊机是黑色的外，都是清一色的绿色车厢，高低起伏，像是一支庞大的远洋舰队。那时候，吊机既粗老又笨重，靠蒸汽获取动力。因此，每当它将要外出去执行救援任务时，车顶上不时喷出一团团白色的水蒸气。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它那悦耳的笛声，嘀一一嘀一一。之后，整列救援列车就出发了，唯有那吊机边走边吐着浓烟，扬着水雾，威威武武的，充满古典的诗意。

　　我至今清晰地记着那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后，山洪暴发。夜半时分，我在睡梦中，忽然听到它紧一阵慢一阵的笛声：嘀，嘀……后来声音渐渐地远了。第二天，我从床上爬起来时，那一段铁道上已经空空如也，人影俱无。中午时分，它们回来了，就见那台吊机后多了一台蒸汽机车。可是，那台曾经威风八面的蒸汽机车，却残破不堪，身上那些裸露的部件布满了污泥。这时我才知道，昨天晚上，垮塌的泥石流淹没了一段铁路，一列货车躲闪不及，致使整台蒸汽机车陷入泥潭里。救援列车临危受命，由此演出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大戏。

　　今天，又一场英雄救美的大戏又将开幕，一列行驶中的货车突然脱线，数十节车厢倾覆在铁路线上。而沿途七八公里的铁路设备被破坏殆尽。为此，我们将随救援列车奔赴事故现场，去维修那一段被损坏的供电设备，但这要等到救援列车任务完成后。所以，工长在交代完任务后，告诫我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大家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到时候，希望大家都别装怂！

　　我们异口同声，没问题。

　　随后，就到了事故现场。

　　一片狼藉。

　　一声长笛之后，吊机单枪匹马驶向那一节节堆成山的车厢，缓缓地像是一座移动的冰山。我心里不禁升起一个疑问，它能胜任吗？那么笨重的身子，那么短的吊臂。可是，那吊臂变长了，长的似乎想直插云霄，几乎是眨眼间就来了个探囊取物。不一会，一节节破损的车厢都被调离了现场。

　　之后，就该我们的粉墨登场了。此情此景，用电影《南征北战》里一句台词来描述：

　　大炮不能上刺刀，最后解决战斗还要靠我们这些步兵。

　　9 同学聚会

　　小站的供电设备需要更新换代，因为人手不够，便调集沿线小站各工区的人马，集中兵力大会战。于是大家便有了一次再聚首的机会。当年大家都曾就读于同一所学校，都在那儿同窗共读，都在同窗梦想。之后又各奔东西，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分配到这条铁路线上当了铁路工人，如同蒲公英携着毛茸茸的梦想，奔向各个小站。从地理位置上看，小站与小站之间距很近，火车七八分钟即可到达。但这些小站却如同棋子般被秦巴山分割在狭窄的格子里，所以众同学想彼此再相聚，却是少我没他。因此，好些人和事都变得渺渺茫茫，似乎每一个人都隔着万水千山。但终归是同学一场，终归都有共同的梦想，都在彼此牵挂。总之，很想再聚会，很想再疯狂，想再尖声喊叫。

　　这一天终于来了，大家共聚小站，参加设备大会战。然而，岁月无情，当年的青春儿郎，而今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当年花枝招展的美少女，而今已是腰身丰满。唯有那记忆，始终新鲜而灿烂，始终亲切而温馨。今天，邂逅相遇于小站后，彼此先捅一拳头，然后静坐下来，开始听总指挥分派任务。虽说是在洗耳恭听，其实心里却悄悄地较上了劲。当年以分数论英雄，彼此争雄，数十年后分多分少都化为泡影。此时此刻，今非昔比，英雄的标准是技术，是胆识，是气魄，是行业高手，更是创新。所以，有好些同学后来者居上，最终都成了行业的翘楚。比如，同学赵，当年他曾是班里的老大难，班上所有功课分数，最终都由他来垫底。父母因为他而羞于见人，老师每每说起他总是好一阵摇头叹息。而今天，供电设备的大型作业，百余设备，百余种操作程序，螺蛳壳里做道场，高手云集，高手过招，若想胜出一筹，唯一的办法就是技术出类拔萃。领导点兵选将，最终让赵同学第一个出场，如同当年的关羽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只见他腰扎安全带，猴子一般，只几下便爬到那十八米高的铁塔上，拆线，卸零件，组装设备，动作干净利落，顿时迎来众同学好一阵喝彩。

　　由此，想起一句老话，在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赵同学是好榜样，他的歌既令人刮看，更令人无限敬佩。愿他永远出类拔萃。

　　10 杜丘

　　它是一条狗的名字。

　　我来小站前，它就捷足先登了。那年铁道兵建好了铁路，全班人马撤离小站时，留下了这条全身漆黑的狗。从外表上看，它同好些狗没什么两样，身子灵活，活泼好动。不同之处是它那额头上多了一撮白毛，既醒目又好看，就像一张京剧脸谱。它最早的名字叫白毛，后来有一天，我们集体去县城看日本电影巜追捕》，影片中杜丘硬汉的形象，令人过目难忘。所以我们觉得，小站也应该有这样一个人，落荒而逃的时候，美女始终寸步不离。于是有人就把此重任赋予了白毛，顶戴花翎，它就成了小站的杜丘。

　　同好些忠诚的狗一样，杜丘不仅赤胆忠心，而且还是我们的开心果。我们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可以说是我们每个人的影子。它平时和我们嬉戏玩耍，等我们乘轨道车外出干活时，它就守在工区的大门口，静静地卧在地上。轨道车回来了，一阵清脆悦耳的喇叭声之后，它一跃而起，迎着轨道车奔过来。因而，我们每次干活回来，司机总是先按响喇叭，一声又一声。等到车停稳，打开车门，我们人还没站稳，杜丘便扑了过来……有一件事最让我们津津乐道。说的是夏天酷热难耐时，宿舍里好似蒸笼，令人坐卧不安。等到日落西山后，有人把院内那鱼池内装满自来水，然后一呼百应，大家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跳入那水池内，避暑降温。我们先是说话聊天，后来无话可说了，有人便别出心裁狼一般仰天嚎叫起来：噢一一呜一一。你一声我一声，此起彼伏，声声都如箭一般刺向夜空。忽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尖锐而刺耳。我们去看时，却是杜丘，就见它前爪搭在地上，昂首向天，嚎叫不止……

　　这就是杜丘。然而，乐极生悲。那年工区创建精神文明，我们一番设备整治和宿舍清扫之后，就等段验收组来小站验收了。

　　这天，他们来到了小站。我们对那些验收标准，早已默记在心，其中一条已经成为警示格言：班组不准养犬。为此，工长事先派人把杜丘送到小站外一户农民家里藏起来，万一被验收组发现，那就前功尽弃了。可百密一疏，这个天正当验收组在院子里依次检查时，杜丘忽然窜了过来，冲着那几个人一阵狂吠……

　　验收组走了，车间主任临上火车前，给工长丢下一句话：三天之内处理掉杜丘，否则提头来见！

　　可怎么处理呢？杀，谁都不忍心下手。工长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把杜丘扔进那过往的火车货车厢里，让它随车远走高飞，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随后，杜丘便随车走了。后来，如果不出现意外，杜秋肯定永远从小站消失了。

　　大约四五天之后，轨道车载着我们外出干活。车刚驶出小站不久，有人忽然看见铁道外的小路上，走着一条浑身漆黑的狗，那一条腿好像受过伤，一跛一跛的。正朝小站走去。我们认出了它，是杜丘。我们顿时惊喜无比，而司机更是兴奋异常，当下按响了喇叭，一声接着一声。杜丘很快认出了我们，蹦着跳着，迎着轨道车一阵狂吠。但仅仅只是眨眼间，轨道车就一路疾驰而去。我们不约而同扑向车的后窗。去看杜丘，只见它甩着那条残腿一路追了过来。

　　有人忍不住说，工长停车吧？

　　工长沉默不语，木头人一般呆坐着。

　　杜丘还在追，但渐渐地，它那漆黑的身影就变小了。就在它快消失不见的时候。车厢里忽然响起工长的声音：停车！

　　作者单位：陕西省宝鸡供电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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