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语微言|范曾:盛名之下……(上)

【一点说明】

  这里编发的是一篇我写于13年前的文章,曾发表于一家在国内颇具影响的艺术类专业期刊上,之后又被多家官方或自媒体转载。之所以今天又将它拿出来“炒冷饭”,是因为不久前我在手机上看到了下面这段视频——一段范老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全社会震惊,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直插云天”的自述。当然,这里面的声音大约不是原声,而是有人模仿了范先生的口气、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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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看到这段视频,我还以为有人使坏,故意制造范老先生“说大话”的形象。经过一番查询,发现这居然就是他的原话,并没有任何夸张和添油加醋的地方。这段自信心爆棚,达到无可比拟、无以复加地步的话,来自他的那本一版再版的《范曾自述》(文化艺术出版社分别于2004、2010年出版)。

  受到此番豪言壮语的鼓舞,我也斗胆将这篇当年曾引起他“严重关注”的拙稿再度拿出来,供诸君一读。它或许能使您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产生一些乐趣。

  衷心感谢您的支持!

马啸 2021年5月25日于北京

范曾:盛名之下……

(上)

【马啸】

作者按

  本文原载于《中国书画》杂志2008年第9期,是应主编之约而撰写的。那时,这本杂志期望能借此文对画坛发出些不同的声音。本文大约是该杂志创刊至今刊发的最为大胆的批评文章。

  据说,本文刊发之后,范老先生曾勃然大怒,找人制止再度刊发此类文章,并大力消除影响。不久之后,本人翻阅同本杂志,发现范先生已成为它的座上宾——不仅刊发大篇赞美他的文章,还专门开辟了他的文字专栏。

  而另一家名为《中国琉璃厂》的杂志,由于转载了我的这篇文章,迫于压力,在已经印刷完毕、装订成册的情况下,不得不销毁了杂志。

  此二事,让我更加明白,在这世间坚守的可贵,特别是面对权力与利益时坚守更是难能可贵。

  本文刊发时略有删节。为使更多人能完整阅读,本人对部分内容进行了调整、增补,在此全文刊出(由于篇幅较长,分成上、下篇),以求教于艺界同道和感兴趣的朋友。

一、超级画家

  1000万元!在2008年5月中央电视台为捐助四川汶川等地地震而举办的《爱的奉献》抗震救灾大型募捐活动中,范曾先生以这个近乎天文数字的个人捐款额使他的名字在整个中国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事实上,即使没有这样惊人的“爱心”之举,范曾先生的名字也早已家喻户晓了,因为他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几个“超级画家”之一。

  何谓“超级画家”?

  有超高的社会知名度,超多的追捧者,超高的市场人气,超高的画价,超多的画作以及出版物,还有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画店乃至官员家中数不胜数的落上他大名的真画和假画……这一切,使得范曾这位在“文革”后率先走红的国画家,几乎成为“五光十色”(抑或“光怪陆离”)的中国当代文化的一种表征,甚至是一个绝对值——以市场定位艺术品及画家价值的绝对标准。

《范曾自述》选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

  所以,我们要真正认识范曾及其价值,首先得去逛市场,否则你就不会明白,范曾在哪儿最值钱。

  在北京,有两大与传统书画有关的市场,一是琉璃厂,二是潘家园。两者档次虽高低悬殊,但其所售字画,大多数是“名家”之作。作为大名家,范曾或以“范曾”署名的东西在这里自然不会太少。据京城的一位知情者说,光是一个荣宝斋(这是琉璃厂最大的字画经营机构),一年中的一半收入来自销售范曾的字画,如果没了范曾,荣宝斋的生存都会产生问题!在潘家园,署着“范曾”大名的字画更是随处可见,当然,它们中几乎没有真迹。据范曾先生自己讲,现在国内市面上应该有500万张署着“范曾”名字的假画。这个数字之巨,连气度非凡的范曾先生自己也着实有些吃惊,他说:若要与这些假画打起官司,“一天100张,我也得打一万多年”。

  事实上,在中国的艺术界,很少有人真心去打假,除非其眼下利益或名声受到损害(如有人用假画换了画家的真画,或某个正规展览上出现了假货)。之所以书画家们不讨厌假货,一个根本的原因是:被冒名的假货越多,说明画家的身价越高!所以,在平日一些人尽管也会对假的字画声讨几句,但心中却因自己的作品被仿冒而窃喜,若是被大量仿冒更要欢呼雀跃了(恨不得要请造假者吃饭)。那些所谓的与造假者“对簿公堂”的案例,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一种炒作的“游戏”,其目的并不在于要惩罚造假者,而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二、崛起之路

  江苏南通,是一个出大才的地方,而南通“范氏”更是一个大姓,其祖先便是那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宋代大文人范仲淹。自宋代至今的千年间,范家不断有俊才贡献于社会。有了门第、家风,没有天赋或不努力也是白搭。然而,这一切,范曾先生都具备。

  范曾“自幼即好学习历史、文学和绘画。凭着扎实的功底,上个世纪50年代末考入天津南开大学历史系,两年后转入中央美院研究美术史,后又转入中国画系学习。其间先后师从于吴作人、李可染、蒋兆和、李苦禅、刘凌沧诸位名家,深得教益。”这是从范曾一般的介绍材料上几乎都能见到的字句。

  大约,范曾先生生来就是个“通才”,并且“幸运之门”从来是向他敞开。所以,他即便起初所考的大学专业并不是艺术,却能在学业途中跨城越市转校,从一所综合性大学转入国内等级最高的艺术类大学,所转入的系自然也与前先所学专业并不相干;接着又能随己所愿地从史论系转到国画系。此等转学经历,非一般学子所能想象,用一个“匪夷所思”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国内写家和媒体习惯地将范曾先生称为“集诗、书、画三绝于一身的'鬼才’、'怪才’、'奇才’,一代艺术大师、教育名家”(沈黎明《范曾:啸吟画坛狂傲拔尘,心系民魂爱心无限》)。在一个“大师”、“巨匠”泛滥的时代,有人如此夸赞范曾,人们并不会觉得有多少过份,因为即使是一些声望、成就或影响不如(或大不如)范曾先生的人稍一不“小心”便会被“皇袍加身”,成为“一代宗师”。我们姑且将“大师”先搁在一边不议,说范先生是“名家”、“奇才”是一点都不过分的(并且似有些轻了)。前者有他的社会影响力与市场号召力作支撑,后者有他出版的近百种诗文、书画集作保障,其综合实力在当今画坛可比者并不多。

  然而,说范先生是“鬼才”、“怪才”,那便是相当地不妥了。在平常,“鬼”与“怪”是指非常态的东西。若专门论人,就是那种非按常规“出牌”的人。范曾先生是有大才之人,其影响力先是撼动东洋后又波及西洋,所以他“既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艺术家。但有“大才”或“大能耐”,并不说明一定“鬼”或“怪”。我们拜读范曾先生的成名史,赏析他的画作、文辞,浏览他的展览、作品拍卖行情或其他艺术的、社会的活动,几乎没有发现任何非按常规“出牌”之处,相反,他所做的一切太常规了,常规得不需要我们去想象了。

  “出口转内销”不仅是指生活用品,也是许多中国艺术家成名的诀窍。与文革后出道的绝大多数艺术家一样,范曾的名声雀起于东瀛日本。尽管现代的日本人对中国艺术的价值与内涵已没有几人能真正理解了,但他们的“表情”却会能左右中国人的“价值观”、“是非观”。所以,在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中期,只要一点有点“里通外国”的关系,书画家们就会争相东渡日本,其中的多数人会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范曾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个。

  1979年首访日本,被日本誉为“近代中国十大画家之一”,1982年获“日中文化交流功劳纪念杯”,1984年在日本冈山县建立永久性的“范曾美术馆”,1986年获“日中艺术交流特别贡献金奖” 。有了日本人伸出的“大姆指”,范曾便成了中国当代最富成就的大画家之一了。

  除了日本,中国的艺术家们要“攻占”的另一个海外重地便是香港。尽管这个英国强租地由于百年来的西式教育使得现今的居民连国语都不太听得懂了,但人家毕竟是发达的国际商埠,而经济的发达便“证明”了精神的发达(这是如今中国人普遍的看法)。所以“攻占”香港便是“攻占”了先进之地,受到豪富巨贾拥戴,便证明了一个艺术家价值的真正实现。所以,改革开放之初,去香港展览是画家们有“实力”的象征。自然,范也是香港的常客。

  东渡、南下硕果累累,不久国内拍卖行又纷纷开设,于是艺术界的名流们便有一个风光地体现自身价值的好场所。据业内人士介绍,1993年北京正式展开书画拍卖活动后,范曾的画也成为拍卖场的在世画家的中心;并且,他还是作品最早进入世界两大拍卖行(苏富比、佳士得)的中国当代画家之一。

  众所周知,拍卖艺术作品靠的名气,而名气的取得既要靠艺术实力,更要靠艺术实力以外的东西。所以,在当代中国,“炒作”一词风光无限。

  何谓“炒”?《新华词典》曰:“把食物放在锅里加热并不断翻动使熟。”若“炒”字后加一个“作”,人们便不去关心那些被翻腾的东西是否“熟”了。只要翻弄得有花样,便有了影响;有了影响,便有了市场,而市场便是价值的最好体现者。

  展览、出书(签名售书)、拍卖、出国(甚至在出国前发表声明),还有部分的捐助活动,都是如今名人们换取“更大名声”所必做的常规事务。当然,若来点“愤世疾俗”甚至“目空一切”,则更显实力。

三、“坐四望五”

  “假我三十年光阴,可超越八大山人。”这是范曾先生最让人感慨甚至佩服的一句豪言。

  尽管八大是范曾先生最佩服、崇敬的一位画坛先师(他佩服的,还有那位生前卖不出一张画而在巴黎郊区穷死的荷兰画家梵高)。但他大约还是有资格说“超越”的,因为八大先生本人就是一位“目空一切”者(不信,请瞧他画作中鸟儿们的眼睛),并且现在范先生的画价也可比肩这位在孤寂中死去了数百年的先辈。

  不仅是八大,大约先于我们逝去的那些艺术巨匠们,范曾先生若有足够“光阴”,多数可以超越(因为那些人,起码活着时画作没有如此值钱,也非如此名播四海)!而当今尚活着的更不在话下(他曾坦承,时下美术界能望其项背者,寥若晨星)。

  按世间正常且合理的逻辑,一个艺术家,其一切的名声、成果的价值都应建筑于“艺术实力”这一基点之上。范曾乃当代最具声望的大画家之一,他自然是天下第一等“明理”之人。早在1982年,他与节目主持人赵忠祥外出做节目时,便告诉赵:“画分九品,可分为正六品与负三品。一品,谓之画家,作品赏心悦目:二品,谓之名家,作品蔚然成风;三品,谓之大家,作品继往开来;四品,已成大师,凤毛麟角;五品,谓之巨匠,五百年出一位;六品,可称魔鬼,从未看到。负一品,不知其为何物;负二品,看之愈久,离其意远;负三品,与美不共戴天,在艺术的审判所,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他自己属于哪一品?回答是:“坐四望五,以待来日。”

  范曾“坐四望五”,意即他的“大师”地位已定,接下去只等光大成就,统领艺坛而已(即成“巨匠”)。而这一点,在范“大师”的意念里早就实现了!不信,让我们再听一遍开头视频里范先生的那几句豪言壮语:“当我有了这样的明确的发现之后,我的艺术的进步简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全社会震惊,我的画也以空前的速度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仅仅十年的时间,我像从激烈的地震颤动中,大地被拥起的奇峰,直插云天。”(范曾《范曾自述》)

  大地为之颤动!

  何为“大师”?“大师”是一个时代精神文化领域不可或缺之人,他一头连着过去,一头接着将来,展现的却是当下的形态。如果我们将一个民族的文化比作一根链条,“大师”便是这根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大师的高贵、大师的神圣、大师的不可企及也就在于此!

  在当代,范曾是否不可或缺?如果单论字画经济,他的确如此。因为国内一些拍卖行、字画店早就将他作品的价格看作是市场行情的晴雨表了。可惜的是,我们说的“大师”并不是“经济师”,他的本领主要体现于文化——文化的传承与创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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