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金钱豹

失踪的金钱豹

作者:宗城

“你说……这豹子……它是怎么丢的?”

“听说……是这饲养员打扫卫生时,门没关紧。”

“奇了怪了,咱们这防护的铁门,它不只有一层啊?”

“谁知道呢,总之,先把豹子捉回来吧。”

这天傍晚,在园区即将闭园的时候,老马戴上列宁帽,独自去看了一眼金钱豹。

那两头小小的豹子,有着金色的毛发和黑色的斑点,两条深色的细纹从眼角流淌到嘴边,一双绿眼睛咕溜溜,慵懒中又透露着一股高贵的气息。老马背着手注视它们,欲言又止,老金知道他藏着心事,劝他把话说出来,老马问:“我们还要瞒多久?”

半个月前,三只金钱豹离开了动物园。饲养员把这件事告诉老马,老马上报给园区的总负责人,总负责人紧急召开内部会议,只有高层和涉事饲养员可以参与,会议中,总负责人强调:“必须快点搜救出逃金钱豹,但在五一假期结束之前,绝对不可以对外界透露风声。否则园区闭园,五一整个园区的收入都会打水漂。”

老马在会议现场有些犹豫,领导问他听明白没有,他支支吾吾地说:“咱们这,真的能瞒过去吗?”领导把持着不容商榷的口吻说:“眼下只有这种法子,既能保证园区的收入,又能减少不必要的恐慌。上面的人我会想办法,让他们给我们宽容些日期,只要在事情泄露前把豹子追回来,咱们就不会有事。”

“话是这么说,就怕……”

老马这半桶水的话还没说完,领导草草散会,以一种必须执行指令的态度要求在场所有人遵守。在场人面面相觑,散会后也就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没过多久,空荡荡的牢笼里出现了两只新豹子。它们块头很小,缺乏野性,活生生像两只被驯化的大猫。据说,这是领导托关系找来的替身,用来应付检查,但金钱豹难找得很,领导一时间也没办法找到第三只,只好让登记历年来野生动物数量的同志帮个忙,把园区里登记在册的金钱豹数量减个一,而一切如常,动物园继续对游客开放。如此半个月后,没有传出金钱豹伤人的消息,园区秘密派遣的搜救小队也没有斩获。老马以为那三只金钱豹多有不测,几位区公安队的警察同志找上门来。

“你们这是不是有豹子丢了?”

“豹子丟了?我们这最近没有动物出逃的记录。”

“带我去你们这饲养金钱豹的地方看看。”

老马心下一惊,万幸总负责人留了一手。警察看到牢笼里那两只懒洋洋的金钱豹小崽子,虽有疑惑,但也只能咽下。他说:“这附近有群众反映金钱豹出没,现在搜救队已经紧急赶赴现场了,估计会动用警犬和麻醉剂,到时候可能还要送到你们这看护。”

“警察同志客气,救助野生动物本就是我们的义务。”

老马继续说道:“也是奇怪,长乐市几十年不见野生豹了,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只?”

“是啊,我们还以为是从你们这跑出来的。”警察说。

“那您可冤枉我们了。”老马回答。

“兴许是这几年环境治理越来越好了,野生动物也多起来了。”

送走警察后,老马自个抽着烟。面庞在夕阳的余晖下流出一抹落寞的眼色。

这天傍晚,老马和老金看金钱豹时又说起这件事,老金说:“你现在不能坦白。你坦白,就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卖了,不但我们五一的收入没了,大家也都要跟着你一起负刑事责任,到那时候,不但是你,我也别想在这里混下去了。”

老金把话说到这份上,老马也只能噎着了。他背着手默默地注视无辜的豹子,它们的身姿让他回想起北方的故乡。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故乡,也很久没见到雪中的老虎,这些年,从一个捕猎者到养殖者,再到成为一个动物管理部饲养员,他与动物打交道了二十年,也亲眼见到城市如何无情地侵占动物的乡土,动物被逐出家园后,又是如何被人类关进动物园作为观赏之物。而它们的后代,那些幼小的豹子,囚笼里的鸟,它们从没有看过故乡,也回不到真正的自然与家园。那是不被铁丝网分割的天空,荒野上史诗般的红日。在那些曾出现在这片土地上、滋养了无数生灵的野性的地方,动物以它们最自由的姿态出现,而不必穿过层层铁门仍旧面对森严的牢笼。

他继续被烈日焦灼自己的内心。

妻问他是不是有事装在心里。他说没什么,只是工作上的烦恼。

当天夜晚,动物园总负责人去了一趟会所。面前是一个戴墨镜、穿花衬衫、踩红色人字拖的人物,一脸社会大哥模样,又有些吊儿郎当,负责人管那人叫虎哥,是当年做捕猎生意认识的朋友。多年前集团做贩卖生意的时候,虎哥就跟负责人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二人昔日穿行林海雪原,逃过虎口,想来也是过命的交情。虎哥知道负责人有求于他,叫他有话直说。负责人把事情和盘托出。

虎哥说:“这忙我不好帮。”

负责人说:“你就当是为了人民群众!”

虎哥问:“为了人民群众?”

负责人说:“为了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虎哥继续转动他手上的石头。

“你老实告诉我,丢了几只豹子,什么时候丢的?”

“这个月中旬,丢了三只,都是未成年,现在一只已经被麻醉了,还有两只在逃。”

“这个月中旬就丢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不是怕惊扰群众嘛……”

“你要我怎么做?”

“派几个信得过的弟兄,最好是枪法好,口条紧,把剩下两只抓回来。”

“金钱豹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

负责人把一摞钞票放在桌上。

“这可是要背刑事责任的。”

负责人再拿出一摞钞票。

虎哥翘起腿脚趾汲着人字拖。

负责人哈着腰恳求道:“虎哥,您就当是为了人民群众!”

“为了人民群众?”

“为了人民群众。”

负责人掏出一张卡,塞到虎哥的马仔手上。

黑暗中,烟蒂的火苗闪闪发亮。

“我这份人,对钱不感兴趣,我是看在你是兄弟的份上。”

“虎哥仁义!”

“小张,我只希望你记住,无论在哪里,做什么,义气都不能丢。”

当天夜晚,总负责人收到一通电话,电话另一头的人说:“这事我只能替你瞒过五一,五一过后,豹子没追回来,该公开还是得公开,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长乐市的夜晚被一层浅浅的雾气环绕,湿润的风拂在细细的柳梢上,吹过金箔点缀的湖面,灯球在夜里与繁星呼应,那些粉色的云层下是不眠的歌曲。漫长的夜里,有人俯瞰城市,望向湖面另一测的远山淡影,青青浅浅的山脉连成一片,那些古寺和高塔都被夜色淹没,而在那寂静的山上,或许就在密林或寺庙的某个角落,一条金黑色的影子正潜入暗夜,在银色的月光下露出它美丽的身姿。

有人回过头来,一双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当天夜晚,区公安大队的人把疑点告诉长官,长官拨通了一通密电,密电里,对方拖着浓浓的官腔说:“先盯着他们,五一后再行动。”

也是在那个夜晚,虎哥派去的猎人出了门,他和几个搜救队的同志一起,趁夜去疑似地点围捕金钱豹。搜救小队的人准备了一张软网,一个装有麻醉药物针管的盒子,还有为紧急情况预备的枪支。他们来到第二只金钱豹出没的疑似地点,放出十几只活鸡,希望借此诱引出金钱豹的出现。但两三个小时过去,那个豹子像是预先得到情报似的,始终没有出现。搜救小队怀疑它不是离开这,就是死了,在困意的侵袭下,他们担心自己因注意力不集中而被豹子袭击,半夜三更就结伴离开了。

临近五一,还有两只金钱豹没有找到,休说是老马,总负责人也有些着急。但谎言编出来就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眼下说了,别说五一小长假的千万收入打水漂,隐瞒罪加一等,更是不好交代。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中,出逃了金钱豹的动物世界依然对群众开放。五一假期,人潮汹涌,大街小巷里里外外都是人,工作日清静的动物园此刻也成了人的海洋。烈日下的人们撑着遮阳伞,欣赏野生动物慵懒的睡姿。假日的每一天,这里都会有超过一万人入园,带来日均三百万以上的收入。大猩猩、熊猫、老虎、狮子、猎豹,还有蟒蛇、袋鼠和鳄鱼,这时都成了人类赏玩的景观。

总负责人在楼上静静俯瞰这一切,暴涨的客流带给他的不是惊喜,而是如坐针毡的焦虑,这要是金钱豹突然跑出来,咬死一个人,他心想这代价可怎么承担……越往坏处想,他越是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果一开始及时上报,五一假期的收入是没了,但自己是不是肯定能睡个安稳觉?可惜诚实是有时效性的,人一旦撒了谎,就容易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圆这个谎,结果谎言的成本越来越大,身处其中的人也就离诚挚愈发遥远。总负责人在自己的房间祈祷着,那通令他直冒冷汗的电话再次打来,电话另一头催促道:“老张,这豹子再找不着,我就只能公开了。”

“再给我两天时间,再给我两天时间……”

“两天,两天,你这是拿人民群众的生命开玩笑!”

“领导,现在公开,对咱长乐市的旅游业绩增长也不是好事啊!”

“旅游业绩,旅游业绩,我说你这人眼里怎么只有钱?这事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领导你给我十颗脑袋,如果是成年金钱豹我也不敢玩火,但我跟您保证,这未成年的它攻击性不大,只要我们发现它,事情就好办了!”

“我不管你活捉了还是杀了那两只小崽子,总之这麻烦你自己看着办,我最后给你两天,两天之后还没动静,你就等着拘捕令吧。”

施压的声音重重地压在总负责人的心头,他再次去向虎哥求助,虎哥仍是那副天塌下来不阻老子睡觉的表情,他慢悠悠地说:“今晚,我叫我兄弟把那两头小崽子办了。”

“虎哥仁义,虎哥仁义!”总负责人顾不得体面,对虎哥感恩戴德。

当天夜晚,虎哥派去的两位道上的兄弟在包间里喝酒。道上的兄弟从东北来,过去是做捕猎生意的,说起来,也做过小区保安这样的角色,长着一副水泊梁山的样子,其实没杀过几头动物,都是耍嘴皮子,充脸面。虎哥把他们叫来,杯酒送行,道上的兄弟潜入暗夜,在树林中装装样子后,又从树林中走出,拿着虎哥的票子,去附近的会所过夜。小哥没见过世面,担心虎哥怪罪,老哥掏出两张相片,给小哥瞅瞅,小哥登时惊住,这照片上就是幼年金钱豹死在野外的场面!老哥自信地说:“你看,这算不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小哥心领神会,这夜都没再离开会所。

江流缓缓飘向无人之地。云上一抹弦月,照亮柔软的江水。第二天,总负责人拿着照片心安安,庆幸这事总算圆满解决。老马看到那两张相片,想说什么,看到总负责人的眼神又咽了回去。“错不了,就是它!”总负责人信誓旦旦地说,饲养员之一的老金这时候也帮腔,他一脸无奈地说:“这两只小崽子都是园子里长大了,早已经失去野性,它们在野外的生存能力很差。”

总负责人伤心地说:“毕竟是咱们的饲养员辛辛苦苦养大的,唉,你说,怎么就这么没了……”老金这时竟落下一滴眼泪,演技让老马都惊叹不已,他说:“我明天去寺庙一趟,烧烧香,祈祈福,保佑其他动物不要再出现这样的悲剧。”

那日送别警官后,老金心情乐呵呵。下班后他叫上老马一块吃饭,端出自己的陈年老酒,老酒烫心肝,赛过做神仙。老金趁着酒劲,唱着小曲,饭局里哼哼哧哧,活像个京剧票友。老马在饭局上看着他,生怕他喝多了胡言乱语。打车送他离开后,夜晚大道清清凉凉,繁华宴席都随流水散了去,老马心事重重地走过浮桥,一个人坐在镜湖边的长凳上,耳边传来的竟是附近酒吧不知是哪个糙嗓门男人唱的老歌,歌词道:“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老金后来真的去给金钱豹祈福了,他出门的那一天,老马一个人看着金钱豹所在的片区。清早时分,游客零零稀稀,老马注视笼里两只幼小的崽子,想起自己年少时心爱的猫。那只猫通体雪白,咪呜咪呜的声音让人甚是怜爱,它要是高兴了,对谁都温柔,可要是不高兴,丈母娘来了都不管用。可是有一天,它不见了,去哪里都寻不到,老马安慰自己,它只是跟主人抓迷藏,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他心里清楚,那只猫已经不会再回来,永远都无法找到。

猫走之后,他有一段时间看到浑身白色的东西,都会有些恍惚。以至于他把白色的被罩换掉,半夜醒来时会在猫猫常常逗留的窗口发呆。那只猫每日守在窗边,到底在想什么?他失魂落魄地望向窗外,夜里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回响。

咪呜,咪呜。咪呜再也寻不回来了。

老马魂不守舍地上了一天班,拖着疲惫的肉身离开。他在回去的路上被风刮疼了眼睛,无端落泪。到家门前,他去了一趟菜市场。出来时,树丛的阴影遮挡住天空,丝丝月光透过叶缝照在他的脖颈上。突然,他的身体感到凉意。雨纷纷而下。潮湿,黏稠,空气中氤氲着土地上花朵传来的芳香。校门前的孩子们走了,公路上的汽车烦躁地鸣着喇叭声,踩着高跟的女郎,匆匆趟过小水坑。他置身在雨雾中,竟像是看到一出希区柯克电影般惊心动魄。打在梧桐叶上的雨,滴落在他的混沌之处,他提着两个红袋子站在马路边,聆听着雨水啪啪打在玻璃窗户的声音。

时针一点一点移动,疲惫的人回到家中,妻为他解下外套,从手中接过红色袋子。

妻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久违的眼色,也很久没见过他这么主动去厨房。他一推一拉,文火慢炖,为妻子做好一份丰盛的晚餐:醋溜鱼、梅子菊花炖牛腩、八宝豆腐、桂花粥,还有一碗家常三鲜汤。

他如释重负地看着妻。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语气中充满了愧疚。

妻知道汤的分量,接过时犹豫了几秒。

她对老马说:“坐吧,别站着,汤要凉了。”

那是一顿久违的令两个人都倍感开心的晚饭,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回忆起往昔的趣事。从一只鱼的味道,说到第一次湖边散步的时光。

妻说:“你已经好久没带我去。”

这一天夜晚,老马看着被子里熟睡的妻和孩子,一宿没睡好觉。

假期结束后,动物世界瞒报的事情终于暴露。据说是有人举报,也有传闻说是公安大队掌握了外逃金钱豹过去的照片,总而言之,事情露馅了,无论如何得有人负责。总负责人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电话另一头已无人接听,金钱豹之事迅速在舆论里发酵,舆论哗然,省里领导高度重视,一溜烟的功夫,五名园区负责人就被公安分局拘捕,官方于当日举行新闻发布会,通报金钱豹外逃的消息。

被捂了半个月的金钱豹外逃,顿时像炸开了锅一样在舆论场上发酵。省里问责市里,市里过问区里,地方上上下下都像是突然开动的大功率机器,集结了警员、民兵及村干部组织逾千人巡逻,另有270名动物园工作人员、专业搜索队伍,近70架热能探测无人机,以及37只搜救犬,来共同寻找两只金钱豹的下落。

老马没有想到的是,金钱豹事件朝着喜剧的方式进行。先是第二只金钱豹的行踪被发现,随后网上流传说,第二只未成年金钱豹已经被狗咬死了,新闻一出,引来看官们哄笑,随之而来的是官方辟谣,又说是豹子没死,仅仅是被麻醉了而已。

金钱豹的新闻热度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三只豹还没追回,舆论已经被新的热点取代,几天还还讨论地热热闹闹的选题,如今像是过时的古董,在园区停业整改、负责人被强制拘留后落下帷幕。至于是否真的整改,有多少人负起责任,那已经是不再被细究的事。就像是天底下很多热闹一样,有人负责,但具体怎么负责,那就是后话了。

长乐市继续维持在安详的和气中。动物世界在整改一段时间后,终于重新向市民开放。总负责人、老金和老马在局里待了几天后,如今趁热度过去,也可算是出来喘了口气。总负责人算了一笔账,这整改的时期是假期后的淡季,跟五一得到的收入相比,里外里也不亏。老金问:“你说这第三只豹,它还能回来吗?”

总负责人一脸淡漠地说:“不知道,趁早死了得了。”

老马跟在后头不说话,在他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面孔上,有被压抑许久的人特有的表情。而前排的人对此并不察觉。不久后,老马收到通知,园里觉得金钱豹外逃这事,总得有个交代,上面迫于压力,只能把他辞退。

他在离开前最后一天,去看了一眼那被捉回来的病殃殃的金钱豹。

残红的夕阳照在黄黑色的花纹上,它的利爪已经在抓捕过程中脱落,剩下一块血淋淋的模糊的肉。听人说,这豹子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老马没有多说话,独自凝视那豹子许久,随后消失在夕阳之下。

当天夜晚,总负责人收到一条老金名义发来的短信,约定在动物世界附近的房间见面。当他打开门时,一双绿得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定定看着他。

那之后,人们依然在寻找失踪的金钱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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