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姚晴亮:青年坟的记忆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767】

青年坟的记忆

河南邓州         姚晴亮

这是一个发生在往昔峥嵘岁月真实的故事。

故事里的人,是和我一起祖居在南阳这片热土上的父老乡亲,我们又一起在柴达木戈壁滩共过患难,他们亲历的事情,我感同身受。我将这个故事记述下来,是为了寻回那片被历史遗忘的天空——

今夜,有流星雨暴。

'土窑洞’的天窗是密封的,我躺在床上,透过天窗的玻璃可以看到朗朗星空。

新婚的妻子有些倦意,说:睡吧。

我说:——千年等一回,看彗星毁灭时的辉煌。

妻,兴趣怏然,枕着我肩膀拿发辫的辫梢轻抚我胸脯,静静守候着难得一见的宇宙奇观。

其实,我无睡意,是因为听到妻子的哥哥惨死的噩耗——有人捎话:移民点水渠修好了,昆仑山消融的雪水溢满渠道,人们的欢呼声,'哗啦啦’的流水声唤醒了沉睡的戈壁。垦荒播种有了山水浇灌就会滋润出一片麦浪滚滚的'绿洲’。妻子的哥哥奋不顾身挖开拦水坝,放水的瞬间被汹涌的山水卷进了透骨寒凉的激流。他冻僵的身体在落差千米,卵石砌成的渠道里碰撞着飞泻而下,人们找到他时,捞出的是一副人的骨架……。
噩耗来得太突然,太惨烈,我忍悲吞泪,不敢把消息告诉妻子。
蜜月里的女人,把世界看成糖包的杏仁和粉红色棉球一样温暖和甜蜜。
妻拥着我,迷恋的问:听说,每个人都有一颗星,你看那颗星儿属于我?
我说:咱们的星儿太小,太不显眼……看不见。
妻撒娇:听人说天上落个星,地上死个人……死也是生,落的星儿是来投胎的。
我心不在焉敷衍:……可能是吧。
妻的身子如水柔润淹没了我,'咯咯’笑着说:今夜,落的星儿多,咱要个孩子……。
我无动于衷。
夜空里云卷云舒,天窗上幻化出光怪陆离影像……恍惚间,我眼前浮现出和妻子邂逅时尴尬的一幕——
一个落雪的黄昏,我投宿在'黑马河’只有几间简陋泥屋的驿站。在青海湖边泥泞的'翻浆’路上颠簸了一天的我停下车来跑到车尾,畅快淋漓的撒出一泡憋了很久的尿,尿没撒完,猛抬头,见车厢的篷布里露出个脑袋。
我吓了一跳尿又憋回了肚里。他瞅着我,我呆站着,场面令人十分尴尬。
白毛风吹得我睁不开眼。我抹一把蒙在脸上的雪粒,看清楚是个没经我同意的搭车人。他身着褴褛的棉装,头戴一顶棉帽几乎遮住眉眼,可怜兮兮站在寒风中索索发抖。
我动了恻隐之心,什么也没问,到厨房买了一锅炖'湟鱼’。
那个年代,吃饭要粮票,饥饿教会人知道感恩,谁送你一个蒸馍,都会沉淀在记忆里,一辈子忘不掉。我夜宿'青海湖’边的'黑马河’,虽然人迹罕至一片荒芜,但湖里的'湟鱼’却是多得伸手就能抓到……。
我俩狼吞虎咽,吃的盘光钵净,一同回到泥巴屋里。店主人用'干牛粪’把土炕烧得热烘烘的,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迫不及待爬上热炕,蒙头就睡。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看见炕上睡的是个长辫子姑娘,脸上的污垢遮不住她俊俏模样。我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像是半夜看见个太阳。
姑娘也醒了,她惊恐的坐起,慌忙盘起发辫拿帽子扣在头上。她的动作似逃避饿狼追捕的小鹿一样敏捷。
我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安慰她:姑娘,俺不是坏,坏人……。
姑娘羞答答翻我一眼:大哥,谁说你是坏人?
接着,她讲述了路途的坎坷——
原来,家乡修水库,祖居的那方热土变成了一片泽国。乡民们怀着美好希望和憧憬迁移柴达木盆地戍边垦荒。在年轻的共和国饥荒年代里,姑娘的父母相继去世,她和相依为命的哥哥迁徙途中走散了。举目无亲的她,在西宁街头流浪数日,没搭上去柴达木盆地的车。边山如障,荒漠无涯,遥遥苦旅,没有司机会让一个陌生人搭车。她无奈,偷偷爬进我标有'柴达木冷湖油田’字样的卡车货箱……。
我慷慨许诺:你放心,帮人帮到底,送佛上西天,我的车,路过河南移民落脚的地方,保你见到哥哥。
姑娘脸上展出笑颜,两个酒窝甜甜的,像是盈满了醇醪。
一路上,'长鼻子解放’发出支离破碎般痛苦的呻吟,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摇晃,弹跳,如此颠簸像婴儿的摇篮,一会儿就让姑娘沉入了梦乡……。
又是一个黄昏时,姑娘见到了哥哥,他把我领进临时搭建的'土窑洞’,拿出家乡带来的口粮,煮了一锅黄灿灿的地瓜干玉米粥。那顿饭,是我今生难忘的一次幸福体验。
从此,姑娘的家就是我戈壁苦旅中一处真正的'驿站’。
一次,姑娘满脸绯红悄声告诉我:人们都知道俺和你一个炕上睡过。千年修来共枕眠……我想,嫁给你。
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举行婚礼那天,姑娘去银行取出我存折上仅有的五元钱,买来一包茶叶,一包水果糖在大伙帮我挖的'土窑洞’里快快活活欢腾一场。
我对大伙表示歉意,说:现在,真不该结婚——自己都吃不饱肚子……。
大伙合起声叫:你路上拾个老婆——捡了便宜还卖乖!日后,好好待她……过日子缺啥,大家想办法。
……
夜深了,白昼烈日蒸烤的大戈壁,在'晚穿皮袄午穿纱’寒热转换中,大风凝聚起巨大的能量,翻江倒海地呼啸着掀起滔天沙尘,将迷人的月夜变得狰狞可怖,飞沙走石从'土窑洞’顶盖上掠过,发出瘆人的呼号,充满着比任何一种死亡都更加可怖的戈壁黑夜,叫人无法入睡。
我和妻子久久等候的宇宙奇观没有出现。
夜空被无边的混沌掩没,妻子脊背贴着我,身子在微微发抖。我感悟到,妻不把脑袋扎进我怀里,是因为她要面对黑夜,给我增添一些胆气。
我从后面一把将她紧紧搂抱,眼角淌出一股清泪……。
高原迟来的夏天将被匆匆早到的秋凉更替。
妻子恳求我:想去看望哥哥。
我想:妻子不仅是思念亲人,她还想看看那片荒滩如何在'移民’们手里变成'绿洲’,看看高原的小麦,未经漫漫长冬的孕育,在仅有两个月无霜期里如何抓住生命契机绽放绿叶,抽穗灌浆,长成粒粒饱满金黄的麦穗……。
我没有理由拒绝妻的恳求,狠下心来,告诉她哥哥遇难的消息。
妻愕然,陷入锥心的痛苦。
我劝她:你痛痛快快哭一场,释放出心里悲伤。
小小的'土窑洞’盛不下妻的哭声,引来了'油田’我的那些伙伴。他们凑了几瓶白酒,几个生命禁地里难得一见的苹果,又安排我可以路过那儿的长途任务,叫我驾车带上妻子,顺便去祭奠她亡去的哥哥。
往日荒滩已是杨柳成行,麦浪滚滚的'绿洲’。
我向人打听,掩埋妻子哥哥尸骨的坟冢。
那人指着一片荒丘说:——那儿。当时没有立下墓碑,因为移民新来咋到,缺医少药,病,饿,工伤死的人多,分不清哪个埋在哪儿……。
我和妻子把带来的祭品放在那片荒丘里,一同哭着喊:哥!我们来看你了。
后来,我才知道:迁来的移民都是'棒劳力’,死的都是青年。那片'绿洲’已经有了名字:'青年坟’
再后来,'青年坟’被历史的记忆淡忘。
没人知道,那片有绿色生命勃发出盎然生机的地方为啥会以'坟’命名,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以有悖于死亡规律的'青年’二字给'坟’命名。
许多年来没人问津。
但我知道:这是活着的人们,给平凡死去的平凡的人们立下的一座'口碑’。
(附,静夜思一篇)
写完此文,夜已深,我停笔静思。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在窗外梧桐树阔大的叶子上。静夜里'噼噼啪啪’雨打树叶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警示和震撼撞击我耳膜。
我无睡意。浸泡在烟雨之中的黑夜一片混沌,唯一和我做伴的,是窗外那棵年头很久的梧桐树。炎热的夏季,它为我撑起一片浓荫,待到天凉秋风起,我望着它飘落的黄叶有些不舍,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感伤和惆怅。
窗外,风中飘摆的桐树叶子,将它上面汇聚的雨水泼向窗玻璃。书房灯光暗淡,映得窗玻璃一片灰白,我望着上面往下流淌的雨水,好似一张悲痛欲绝的人脸,泪流如注。
雨水浸润的秋叶,仍然没有春天的绿叶鲜活,它经历了季节交替,风雨磨砺,留给人一种沧桑与凝重的美感将要落叶入泥,沉淀为大地的记忆……雨夜静思,把我引回'青年坟的记忆’里。
我皱眉陷入沉思,想从我往昔岁月亲历的事件中挖掘出一些有用的东西,充实,润色一下我刚才写完的故事。不经意间,翻开我的一位离休的老领导寄给我看的刊物,一篇'柴达木盆地游记’长篇连载的纪实文章跃然纸上。
'游记’是一位老作家写的。已是耄耋之年的他带着氧气,乘坐空调车,当地官员作陪在柴达木盆地星罗棋布的矿山,农场巡游,所到之处多则半日,少则吸支烟功夫,走马观花写出了这篇'游记’,用他的笔,给开发中的柴达木锦上添花,让沉寂的荒原响亮起来。
'游记’里写到'青年坟’——
时值深秋,那位作家没有看到'青年坟’农场渠沟里'哗啦啦’流淌的山水,也没有看到钻天杨铺就的林荫路,更没见到成熟的麦穗铺就的金黄的麦浪,就连耐寒,耐旱的骆驼刺也枯黄了,红柳的叶子也凋落了,入眼的荒原变得空旷而苍凉。
作家没有下车,只是听了随行的人讲了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知道了那一片荒芜里一个个坟堆下埋葬的都是青壮年好劳力。他黯然神伤,好一阵感慨过后在'游记’里撰文写道:从河南来的一批移民,拔掉了这里芦苇,红柳垦荒播种,破坏了自然生态,最后都惨死在肆虐的风沙里……呜呼哀哉,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
我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愤懑。
河南'丹江口’移民为国家舍小家,千里迢迢垦荒戍边。他们餐风露宿,缺医少药,在风沙,干渴和饥饿中经受着生命极限的考验,拿命换来一片绿洲,却在写游记人的笔下落得一个破坏自然生态遭受恶报,反倒是自作孽,成了让自己丢了性命的罪恶渊薮。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两眼盈满了泪水。泪是心泉的水,它应该是在我陷入深思的时候,悄悄地从我心泉流出的。我一拳砸在书桌上'嘭’的一声响惊醒了我自己。是啊,有思索才能辨识,悲哀才能使人清醒。我抹去眼泪,想起一位哲人说的话:今天,我们还有梦魇般的丑剧,悲剧的纷扰,就是我们还没有走到那最后的喜剧阶段,因此,没有思考和悲哀就是麻木不仁,不仅没有文学,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生。
我搁下笔,望着窗外。窗外,夜雨朦胧什么也看不见。
往事如烟,历史天空里遗忘了多少感人的故事。如戏的人生,你方唱罢我登场,化妆师改变了多少人原来的模样!
啊!我亲历的青年坟,是青春生命和血肉浸润的一方热土。'青年坟’名无出处,该是死者从地下发出的声音,是希望活着的人们不要把他们遗忘。
夜已深,我有困意。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秋雨淋湿的窗子,映入眼帘的,好似青年坟的死者挂满泪痕的面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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