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痛悔中跋涉一生的女人

GA02075

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就连你在那儿独自苦斗/我也只能默默注视

——冈林信康《你究竟是我的谁》

也许很少有人能够了解,一个脊柱畸形的女生,在几十年的求学、求职路上,有多少艰辛。深尝这种苦痛的人,为着那一点点仅存的自尊,不肯说。而其他人呢,则事不关己,不屑听。

我是这样一个女生。长久以来,我沉陷于自己的痛苦之中,为着这世界一次一次的拒绝,一次一次的恶意,而在深夜堕泪。然而年过三十之后,渐渐生出悲悯的心绪,才更深地体味到另一个为此而常常吞声饮泣的人,我的母亲。

如同这世上的所有真相总是猝不及防地降临,我需要背负一生的痛苦的根蒂忽然被获知,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收获来的玉米堆满了庭院,浅薄而刺目的太阳光照射着庭院中的一切,勾勒出一个萧条破败的景象。那个时候我是在念大学,在一所很小的、没有什么名气的师范学院。学院历史上当然也出过很多很著名的人物,在图书馆里还可以看到他们赠给母校的书,或者摄影、绘画作品。然而对我来说,我和我的母亲心里都十分清楚,我的前程却是叵测的,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地窖,充满未知。

我拨弄着手里的玉米棒,母亲在一旁看着我,看着她的孱弱如孩童的小女儿。母亲回忆了一些事,大意是,我还未及出生的时候,村委会那个主任为了提留款的事情有所诟谇,我母亲当年的脾气大略与我今日相似,上前与他理论,我父亲觉得母亲给他丢了人,推搡中我母亲跌倒,磕在一盘石磨上。这些年来,我母亲一直认为是那一次受伤导致了伴随我终生的缺陷。

此刻想来,母亲当日的讲述如同风声,在我耳边轻轻地,吹刮。仿佛一片极锋利的篾片,刺破了我十八岁的心脏。我却连一点点悲伤都没有,心里充满的是对我母亲的深重的悲悯。时隔多年,母亲已届花甲,当年的村主任已弃世,惟记得那天庭院里的天蓝色三轮,在深秋苍茫的夕照里,寂寞地泛着令人心碎的光芒。

离开家乡十几年来,我几次投考博士被拒,求职亦屡屡受挫。我始终没有勇气问出那一句,到底是为什么。我怕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余下的漫长岁月,再没有足够的勇气继续与这荒唐的命运苦斗。

有一个时期,我对自己有多怜悯,便对自己有多放任。我放弃了一切向上的念头,在各个肯收留我的单位苟且辗转,只要能求得些许积蓄,供养我的母亲。这成了我存在于这世上的唯一意义。我辞职,有时候纯粹是为了证实除了这一家,还有别处肯收留我,这不是我的唯一选择。我在这无边的荒漠里,还有别的栖身之处。这对很多人而言,仅如一个人俯视一只蚂蚁默默搬运一颗米粒,卑微而可笑。然而对我,却是无数个不寐的夜晚陷入混乱和困惑的缘由。我不肯求助,不肯告诉任何人我一个人不行。自尊是我独力与命运对峙的盾牌,亦是我将受制终生的桎梏。

在这挣扎之中,我渐渐明白,我必须首先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接受我将永远面临更多,很多人甚至一生无需面对的酸辛。在这无穷的困境里,我一再地想到我的母亲。垂沉的暮色中,歌者唱道,你的疼痛的深切,我当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其实一直是近在眼前。多年以前,我曾经对生逢这种命分,对我的母亲颇多怨艾。然而我清楚,即使毫无道理地将母亲当罪愆,这一个人生困局依旧无解。十年前的回忆和诉说,是母亲竭尽了所知,对并不仁慈的上苍,悲怆的揣测。她没有得到回答,她不需要回答,那个生长在僻远的山右乡间的女人,她已经给自己制作了这副枷锁,一生不曾,亦将永远不能,从这枷锁中解脱出来。

离乡日久,星霜移换之间,母亲越来越多地侵入我的夜梦。梦境里母亲鬓边零乱的白发,常常令我泪下。而听她讲述生活里那些难得的、暖老温贫的事务,譬如,父亲带她去买了新衣服,或者,家里终于盖起砖瓦房,更让我怜恤到恸哭。那些对她来说,真的是很难得,简直是,太艰难了。正是这难得,更让我心碎,哀哭。冥茫中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们都是在命运的重压下不能自主的人,若还要相互怨恨,那真是一个惨痛到用尽这世上所有的歌哭吟笑都无法诉说的悲剧啊。

我们都比对方更深地懂得,哪怕我来到这世上注定是受难而来,那个与我在艰难之中相扶跋涉的人,只有这个苦命的女人。一切都只是因为,我被安排了这一场劫难的同时,她被赋予了一个名字,叫做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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