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原创)无奈人性

无奈人性

小敏的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已经十年了。

疾病恶化时，居然毫无征兆。那个春天，小敏还在上学，在体育课上参加短跑时，突然倒地，然后昏迷不醒。老师将她送到了就近的乡医院，她的父母闻讯而来，一起给医生求情，尽管如此，乡医院依然表示设备技术受限，根本无法处理，转诊到区医院。好不容易做完各项检查后，小敏被诊断为先天性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

先天性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这么专业的医学术语，小敏的父母自然不懂。“这个病实际上就是白血病。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病现在已经严重恶化了。除非尽快做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要不然活不过一年。”诊断室外，医生的话让小敏的母亲差点晕倒。

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已经算是一类大型手术了。找医生计算了下，手术完成加上后期养护，差不多三十万。三十万，对于一个年收入只有不到二万元的农村家庭，是接近二十年不吃不喝的收入。和家里关系比较近村亲戚，没有一个稍微富裕点存款超过两万的。这个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一个阴雨天的早上，已经六十多岁的奶奶一咬牙，将小敏背到了市日报社。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跪了半上午，哀求报社的记者帮忙写篇文章，呼吁好心人能够发善心捐款，好让自己的宝贝孙女活下去。

现场有不少市民前来围观，有些人嗤之以鼻，但也有不少人在哭。也有人主动现场捐款，收到了差不多一千多元。一位女记者抹着眼泪答应帮忙，让小敏奶奶带着孙女先回家，她第二天上午九点准时到家里来采访。感动得老人家不停地磕头、不停地道谢。奶奶回到家，见人就笑，仿佛小敏的病已经痊愈。

小敏全家包括小敏，都在第二天如期接受了采访。这位女记者文采果然了得，效率十分高，第三天就见报了。小敏的爸爸特意到邮政局买了二十张这一期的日报。自己留下一张，其余十九张都分给了邻居和亲戚。这篇文章非常写实，不但写出了小敏家真实的经济条件，还写出了全家的心理活动。小敏哭着对记者阿姨说：“我还没长大，我还要读书，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我要孝敬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日报上这些动情的句子，将全家彻底击溃。小敏的父母泣不成声，小敏的叔父眼含泪花。小敏的爷爷坐在门槛上，独自一个人，也不说话，只是一根接一根抽着那几毛钱一大包的廉价烟，老泪纵横。反而是小敏的奶奶，倒是表现出些许的欣慰。

然而奶奶根本不知道，日报实际上是没人看的。平常老百姓根本不可能订阅日报，一般只是一些机关事业单位由于工作关系才订阅的。但是报纸拿回来后，基本上都是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往角落里一推，就再也无人问津了。城里尚且如此，农村的老百姓，知道有日报的存在，但根本没有见过。然而这些情况，最终也没有人愿意忍心告诉还在暗自高兴的小敏的奶奶。

果然，除了左邻右舍少数的邻居和亲戚，再也没有人知道小敏一家接受过日报记者的采访，更不知道他们家的事情上过报纸。等了很久，也没有其他人给小敏捐款。

小敏的父母决定把自己的骨髓移植给小敏。但医生说了，直系血亲反而容易发生排异反映，而且能不能配型，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明确。倒是小敏的堂弟，年龄比较小，又是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配型的可能性极大，且一旦能够配型，发生排异的几率很小，可以重点考虑。小敏的叔叔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把孩子叫过来吼道：“作业给老子做完没有？没有做完出来看啥子？赶紧滚回去……”

接下来的一个消息给小敏一家雪上加霜。隔壁村一户人家，十岁的孩子得了白血病，家里倾家荡产到医院做了造血干细胞移植，仅仅过了一年，这个男孩就死了。此后，小敏家再也没有人敢提造血干细胞移植这个事情。

不做造血干细胞移植，做化疗就成了唯一选择。医生说，一个化疗疗程两个星期左右，化疗多少次要看患者的具体情况，一般化疗药四至六个疗程，疗程间隔时间的长短，因病人情况而定，不同的化疗方案周期不同，间隔时间也不同，要等病人体质恢复一些以后在接着做化疗。化疗一次差不多五千元，合作医疗可以报销部分费用。虽然算下来还是天价，但比起手术治疗来，则少很多。医生说，化疗如果成功，小敏起码能活五六年，甚至十年。

此后，小敏开始了化疗的岁月，她父母给她在学校请了长假。第一次化疗后不到两周，小敏就开始掉头发。不到两个月，她的头发已经基本掉光。同学们背着书包路过时，她只能坐在窗口发一整天呆，度过清晨和微冷的黄昏。

小敏经常去医院，大家都开始越来越少见到小敏。只听说她性格变得阴郁乖戾，不再像以前那么文静，反而经常歇斯底里，愤怒地咒骂家里所有人。村里的人也常常被她问候八辈祖宗。然而，大家都不好意思和这个绝症病人怄气，只能躲远点。

在亲朋好友的努力下，小敏得到了干部的同情，享受了低保，也帮她办理了大病救助，乡上还帮助免费购买了医保，学校也帮助申请了助学金……各种报销补贴下来，抵扣了极大部分的化疗费用。小敏的父母终于松了口气，她爸爸出到城里打工，差不多一两个月回家一次，妈妈和爷爷奶奶在家照顾小敏。

虽然化疗可以产生一定的效果，但还是有明显的并发症反应。脱发是最开始产生的。最要命的，就是骨髓抑制，表现为中性粒细胞减少，易导致感染；血小板减少，导致出血。出血看着最烦，一旦皮肤出现些许创口，就血流不止，必须到医院才能实现止血。发生一次，差不多两千元又泡汤了。小敏由于不小心，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出血，到医院抢救。

到后来，小敏被查出患有五六种并发症。以是胃肠道反应，表现为食欲不振、厌油、恶心、呕吐、腹痛。二是免疫抑制，表现为经常感冒，而且难以治好。三是皮肤损害，表现为化疗穿刺位置组织剧痛、红肿等。为了治疗她，家里还找来一些土方法。有一次，爷爷奶奶不知从哪儿听说土元熬汤可以治疗白血病，于是，他们在灶屋的地灰里面找到了几十只原生态土元，然后配上中药熬汤，谁料小敏喝完当天就被送去医院急救，一路上痛得打滚。

这之后，全家人彻底绝望。

过了半年，小敏的妈妈又生了个男孩，不再担心香火断了。那天，新生命的到来让家里充满久违的喜气，只有小敏在角落里焦躁地咳嗽，显得不合时宜。

在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夜晚，小敏大约也一定也感受到了，无望的病痛正让家人们渐渐失去耐心。疲惫的希望马上要被转移到新生命那里了。

小弟弟成了家里的小皇帝，全家忙着泡奶粉、换尿布、做稀粥，生怕错过孩子每一个细微表情。小敏像是被迫退位的前朝君主，越来越受到冷落——咳嗽时，没有人再会匆忙跑去帮她拍背，而是怒骂：“你不会小声吗？知不知道弟弟在睡觉！”她说自己不想吃菜汤，要吃肉丸子汤，她妈妈冷冷地回一句：“弟弟需要营养，我忙的要死，哪有空给你做肉丸子汤？不吃菜汤就算了。”

妈妈对小敏的态度变了。似乎在希望耗尽后，大家像在等待着什么发生。

有天晚上，小敏正在骂一个嫌弃她的邻居，原因是她把小敏送还的水桶直接丢进了垃圾堆。叫骂中，小敏突然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很快脸就发紫了，她妈妈当时就站在堂屋里擦桌子，她看着小敏倒地挣扎，却若无其事转身去厨房更换抹桌帕。

直到小敏拼命爬过来拉着妈妈的裤腿，哀嚎着妈妈快点救她，“我是你养了十多年的女儿啊……”妈妈这才打了急救电话。

当妈的都这样，其他人更不用说，全村人和所有的亲戚，都担心小敏的父母前来借钱，一见面就首先说自己家很老火。甚至他们还担心又一次找到小敏的叔叔，她叔叔说：“我家也穷，你是知道的，上次小敏化疗那五千元，我不要了，就当是送给你们。我们兄弟的感情到此为止，你也不要指望我帮上你啥了……”

小敏的同学见到了小敏的奶奶，问奶奶：“小敏还在吗？”

奶奶长叹一声：“不晓得我们家上辈子造了啥孽，欠了她的债！她这是来要债的，不把这家人耗得一辈子翻不过身，不得罢休啊……”

如果，只是如果，小敏的奶奶得了这种绝症，以她能够背着小敏到报社寻求帮助的决绝性格，可能早已经自寻短见了。可小敏今年才十三岁，小时候聪明乖巧，人见人爱，还说以后长大要赚很多很多钱，要带爷爷奶奶去坐飞机，周游世界……还没有来得及实现自己的愿望，谁愿意就这样坐等命运的宰割？

傍晚时，天空中的火烧云层层叠叠，红光染透整个世界。屋内传来小弟弟的嬉笑声，小敏照旧坐在窗台下，望着这变幻无穷的世界。

仿佛，是在思索着过往的经历。也仿佛，是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