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佑泉 ▏毛外婆
作者 ▏钟佑泉
细细算来毛外婆已经去世48年了。
毛外婆是我先生同甫的外婆,仁寿地方的农家女,娘家姓潘,自小没有名字。小时候众人叫她潘女子、菜格兜。
她十来岁给毛家当童养媳,没圆房以前叫毛女子,圆房以后叫毛潘氏。一直到解放以后,要上户口,登记姓名,同甫的父亲才给她起名继年。因为那时她已经五十出头了,也是继以永年的意思。不料去登记的时候,不知道是老人家牙齿掉了口不关风,还是工作人员粗枝大叶,写成"潘金莲"。同甫父亲闻之大怒,要去找经办人员理论,毛外婆倒不在意,说是啥子名字都可以的。
毛外婆一生贫穷。娘家穷便也罢了,十来岁被卖到金堂赵镇毛家做童养媳,毛家也并非大富人家。偏偏毛外公在家里呆不住,喜欢外面到处跑。先是学了中医,做走方郎中,四处串乡看病。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去加入了基督教会,成了虔诚的教徒,四处传教,很少落屋,家里的事撒手不管。
就只是苦了毛外婆,家里家外,全是他一个人操持。最苦的时候,她一个人带着婆母和舅舅在赵镇靠帮人洗衣为生,另外还买点竹子做成打毛衣的竹针,卖了补贴家用。所以婆母读中学读大学多靠同学老师资助,断断续续读完大学,找到教书的工作,把她接来同住,才算真正有了安身之处。
同甫是毛外婆一手带大的。一是因为他父母都是老师,二是生了他以后他母亲患乳腺炎,当时老百姓称为马牙奶,不能哺乳。那个年代几乎没有牛奶,全靠毛外婆用米粉加奶粉喂大。
同甫说进大学之前,他衣食住行全是毛外婆操持,早上刷牙的牙膏是外婆挤好,晚上洗脚的毛巾是外婆递到手里。所以他们祖孙俩感情极深,同甫大学毕业第一个月工资就给外婆寄了一半回来。等我们半年以后回家时,左邻右舍大半条街的婆婆大爷都知道毛婆婆的乖孙毕业了,挣钱了,给她寄钱了。
毛外婆自小裹脚,标准的三寸金莲。但是家里家外粗细杂活都全靠她。那时我们住桂花巷,老式民居,上下水都没有:井水要到隔壁去打,自来水要穿过东城根街去挑,如果没劳力就要付钱请人挑。一切用过的脏水都要端到大门外倒在街旁的阴沟里。除了自来水是靠买以外,隔壁打井水,外出倒脏水都是她毛人家拐着小脚一步一步走出去,挪进来。
她还在小院里开出一小片地,靠墙种些草药,一边种点葱葱蒜苗,一边的白果树下种窝丝瓜。隔一两个月,毛外婆就会把把她种的八角枫鱼鳅串马齿苋之类的草草药扯来綑成一把一把的,然后晒干,说是医风湿好得很。我不止一次见到她老人家守着一綑綑草药,踮着尖尖脚,站在巷子旁,倚着墙站着,等街道上"红医站"赤脚医生来拿她的草药。时不时有左邻右舍来家讨要点葱葱蒜苗,毛外婆也任其到地里去摘。难免有那心凶的人,扯得太多,毛外婆也会扯起嗓子骂人。骂过了过几天人家又来讨要,她也照给不误。"反正地里头要长出来得嘛",面对同甫母亲的不解,她这样解释。
到了秋天,丝瓜老了,她居然敢端根凳子到后院,颤颤巍巍站上去,拿晾衣杆去戳老丝瓜,说是拿来洗碗最好。同甫母亲见了便要骂她,她也不呕气,但我行我素,照旧她的冒险之举。
听同甫说,饥荒时他们家全靠了毛外婆。每逢赶场天,拐着小脚揹个背兜,从当时住的四川大学桃林村走到三瓦窑,去买农民种的罗卜青菜之类。一买几十斤,揹回来还要分给双职工的邻居。一次在川大我和同甫遇见四川大学数学系一位姓张的老师,他当时已经在作北京大学数学博士后。他非常热情的问候毛外婆。他说,他记得在困难时期他太太生孩子,粮食不够吃,大人娃儿都吃不饱。毛外婆专门去三瓦窑买了十多斤胡萝卜,背回来送到他家,救了他家的急。
同甫有个表姨,就是毛外婆的姪女,我们叫四孃,是自行车厂的工人。四姨父姓李,我们称作李姑爷,在派出所当所长,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四孃想不通,又害怕牵连,就要与李姑爷划清界限,离婚。毛外婆听说这事,连夜连晚喊同甫母亲用自行车搭起她,从川大穿通城赶到西门新二村,苦劝四嬢不能离婚。她的理由很简单:又不是他(李姑爷)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为啥子要离喃?最后四嬢听了她的话,不再提离婚的事,一家人和和睦睦,度过了那几年艰难时日。此后,李姑爷对毛外婆对我们家比四孃还好。
从我到同甫家,清洗衣被之类由我负责,因为要拿到隔壁院里打井水淘洗,还是要费把子力气的。但是毛外婆从来不要我帮她洗内衣和袜子。她觉得会脏了我们的手。每逢晚上換了下来,她裹成一团,往她床下使劲一扔。第二天再用火钳夹出来,等我们出门了自已慢慢洗。
那些年物资供应困难,毛外婆牙又不好,稍硬一点的吃食就咬不动,所以她终年吃的是一碗𤆵白饭,一碟泰和豆豉加点猪油蒸熟,就是菜了。但是每逢我们回家,她老人家炒的回锅肉、野鸡红(芹菜蒜苗炒牛肉丝)、 凉拌鸡哈豆腐,好吃得让人要把筷子都吞下去。她老人家还有一绝是做糖蒜糖藠头糖窝笋,甜酸适中,吃起来脆脆嘣嘣的,味道好极了。
还没毕业的时候,每逢同甫离家返重庆,必带一大包糖泡菜,到学校同学们分而食之。有一次毛外婆特地包了两包,说是一包给我。结果后来同甫告诉我,还没到重庆站,火车上就被同行的同学们将两包一起扫光。
那时同学聚会多是家中,每逢此时,毛外婆的糖蒜必是一绝。桂花巷家里沿阶檐一溜摆了四五个泡菜坛子。隔一两天,毛外婆就会端个小凳,坐在阶檐下挨到洗泡菜坛子,个个洗得水光晶莹。每月定量供应的那点红糖,大多被她放进了那坛子里,惹得舅母抱怨喝碗耢糟都没有糖放。
毛外婆有个白色带盖的瓷罐。每次回家同甫总要设法去祠堂街的〈蜜桂芳〉点心店买点芝麻糕绿豆糕之类老人家嚼得动的点心孝敬她。最喜欢绿豆糕,化渣。不喜欢洒其玛,不甜。点心放在那个瓷罐里。每逢天气好的时候,毛外婆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从罐罐里摸一块绿豆糕,掰开来一小点一小点地放进咀里,用她那没牙的牙龈慢慢磨,双眼微闭,就是她最幸福的时光了。
毛外婆曾经很严肃地对同甫和我说,她死了以后是要埋的,不能烧。我向她为什么,她说烧起好痛哦,土埋不痛𠮿。所以同甫母亲在她五六十岁时就给她准备了寿木,隨着她从川大搬回了桂花巷。一副很普通的棺材,但是她也请作木工的远房亲戚来油漆了好几次。对于她这往生以后的"房子"(她是这样子称呼的)她十分满意。
我们的儿子降生时毛外婆身体已经不那么康健了。但是从得知我怀孕起,她还是挣扎着翻出家里所有的旧被单旧铺盖,做成大大小小的包裙垫子尿布。又叫同甫母亲买了新棉布新棉花,戴了老花眼镜,一针一线,做了好多奶娃里里外外穿的衣服。等我从产院抱着儿子回家时,这些东西足足堆了半间床!
还记得当天要给娃娃洗澡换尿布的时候,同甫、我、还有同甫母亲全都慌了手脚:那么小小的软软的小人儿,怎么抱?怎么洗?怎么裹?听到我们无所措手足的声音,毛外婆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叫我们准备好热水,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左手托着奶娃娃的小屁股,右手扶着小肚肚遮住没有完全脱落的脐带,轻轻地把她曾孙子的小身体滑入热水中。
这是儿子出生后回到家中的第一次洗澡,祖祖作的示范。
毛外婆病危的时候我们的儿子刚好一岁。她得的好像是肠癌,腹泻不止,经常弄脏床单。我们给她换了来洗,每次她都十分过意不去,呻吟着说:好脏哦,咋个拿给你洗哦!
她去世那天,我儿子哭闹不止,她撑着最后一口气说:不要打他哈,哄下他嘛……。
这是她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遵照老人家的遗愿,我们把她葬在了郫县合作公社乡下。出殡那天,同甫抱着儿子,儿子抱着祖祖的遗象,把祖祖送往往生之地。
二十多年后,郫县合作乡那一帶成为工业园区。舅舅托人捡了毛婆婆的遗骨,归葬金沙陵园。待到我从外地赶回为她老人家扫墓时,见墓碑上刻的是:潘继年之墓,吉年吉月出生,吉年吉月去世。没有出生和去世年月,连同甫和我们一干人等的姓名都没有。
在墓前,我给毛外婆摆上一盘绿豆糕,插上一朵黄菊花。一个卑微得没有姓名没有生殁日期的老人,象天上的流星,象地上的沙粒。可是她在我的心中,那么亲切,那么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