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群:讲故事的外婆,外婆讲的故事 2024-07-29 23:27:32 讲故事的外婆,外婆讲的故事文/施立群我外婆在世时,是个故事大王。每次得知她要从上海到南京来,我们都特别兴奋,因为,外婆来了,故事也就跟着来了。 外婆长得十分端庄,五官都不小,属于西洋美女的那种类型。我在母亲那里看到她一张六十岁的生日照片后,方才领略到真正的夕阳美,自愧不如。忘不了那个盛夏,外婆好可爱的样子:一件亚麻的白底小碎花大襟衫,黑色的真丝九分裤,缠过的半大脚脚上蹬着铮亮的小皮鞋,抹过刨花水的头发用篦子篦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成个髻。容长脸,长而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月牙儿弯弯的嘴,笑起来嘴角向上翘着。一身的清爽,一脸的喜庆。外婆自己就是个有故事的人。外婆本姓蒋,当年只因为一个检查证件的国军说了一句:“你和我们委员长一个姓”,回到家她立刻就改随了夫君的郁姓。外公在抗战时亲眼目睹好友从马上摔下,被拖致死,受惊吓后一病不起,生活的重担全部落在了当时没有收入来源的外婆身上。她竟能坦然面对,还顺利地渡过了难关,将五个孩子拉扯成人。外婆勤劳、善良,人缘又特别好,从前乐于助人的她得到了亲朋的鼎力相助。 我在我父亲的文章里看到,抗日战争期间,外公外婆一家从上海南市迁居英租界。一天,我小舅正在人行道上走着,突然一辆洋人乘坐的汽车冲上人行道,把我小舅撞倒在商店门前。小舅的颅骨受了伤。在场的中国人都很气愤,但是都敢怒而不敢言。外婆闻讯赶去,见洋人趾高气昂,奴才翻译也胡诌说:“是你的儿子横穿马路。”外婆指着人行道上的辙痕和斑斑血迹质问他们,岂料他们威胁外婆:“老太太,这里是租界,对外国人要识相点。”外婆义正辞严道:“什么话,难道外国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也是中国人,你就甘愿看到外国人对阿拉中国人耀武扬威?”另一个工部局雇员诱劝着说:“老太太,你儿子蛮多嘛,何必这样认真。”老太太怒目而视,厉声斥责他:“放屁!我的儿女个个是我心头肉。司机开车有过失,不过并非有意闯祸,但我孩子伤重到如此地步,租界当局不能推脱责任。”在那个“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荒唐年代,外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敢于直面列强不把中国人当人的嚣张气焰,不肯摧眉折腰,并能保持冷静的头脑,既设法保护中国司机,又不畏强权据理力争,实在难得。最后,洋人不得不向老太太道歉,并负担了相应的医疗费用。这件事令外婆毕生感到自豪。我母亲在新四军根据地时,不幸患上了疟疾,病得死去活来。外婆得知后,从上海一路辗转前去看她。在那里,外婆被抗日将士的牺牲精神所感动,她一再表示,若不是家中还有孩子,自己也要亲自去打鬼子。外婆先后把自己的三个孩子都送去参加了革命,我大舅是八路军,我妈是新四军,我小舅是解放军。 我母亲说起,上海刚解放没几天,她携两岁的我大姐姐和刚出生的我二姐姐赴厦门回部队。送行路上,遇到敌机轰炸,外婆毫不犹豫地扑到我两个姐姐身上。她的壮举多年来一直留在母亲的记忆里。血雨腥风的年代,她多次掩护过革命者,还冒死救过患重症伤寒的中共地下党员,之后那位同志认她作了干妈,无论到哪里都惦记着她。外婆走到哪里,她的膝下总会围着一群小赤佬,其中有我们,还有我们的小伙伴,大家都喜欢外婆,更喜欢外婆口中的故事。外婆讲故事的水平了得。从古到今,凡她看到过的、听到过的、亲身经历过的,经她一加工,说出来全都有声有色。外婆只读了几年书,可她竟能将四大名著从头到尾说个仔细,并且还外加上自己的注释,其注释水平,和脂砚斋好有一拼了。有一回,外婆给我们讲《水浒》,说浪子燕青时提到了李师师。我们追问李师师是谁,外婆一时语塞,略思忖后她答道:“就是窑子里皇帝的那个爱人。”如此这般的诠释可算得绝无仅有了吧。外婆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三个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被两个持枪的鬼子抓住了,鬼子将百姓押到一个荒坡上。鬼子找来一把锹,然后拿枪指着其中一位看起来较强壮的男子说:“你挖一个坑”。那男子顺从地照办了。鬼子在其余两人里揪出一位老者,命令男子将老者推进坑里,用土活埋了,男子没反抗,顺从了。接下来,男子被迫用颤抖的手挖了另外一个坑,活埋了另一位自己的乡亲。荒坡上只剩下男子和两个鬼子了,鬼子又命令男子挖坑,男子手中的锹拎起来又放下,迟迟没有动作,鬼子眼里露出更加凶恶的光,并朝天放了两枪,以示威胁。男子只好低下头去挖坑。坑挖好后,鬼子命令男子自己跳进去。男子愤怒了,热血直冲到头上。他高举起铁锹,怒吼一声,迎着鬼子的杀过去,最后死在了刺刀下。这个故事里有伤痛,有悲哀,有教训,发人深省。 外婆很会唱京戏,爱唱老生,工的麒派。她经常会哼上一段《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袋,恰似诸葛亮附体。她佩服诸葛亮,甚至也佩服曹操。外婆不喜欢薛宝钗、不喜欢唐僧、不喜欢宋江,反正所有主张中庸的人物她一概从心底里排斥,虽然她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温良女人,说话办事谦恭得体。我大概是受了外婆的影响,也不喜欢这类人物,可是我没外婆的本事大,我是陷进去拔不出来了。小时候,傻乎乎的我最喜欢听“马浪荡”的那些糗事,有时甚至要求外婆反反复复讲好几遍。“马浪荡”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部电影中的主人公,失业了,穷困潦倒,生活境遇和三毛差不多。我们每次听了关于他的无厘头段子后都会发笑,外婆讲完之后总会加上一句:“其实他是个可怜人”。外婆可算得上是传统文化的忠实卫道士。她说过,五十年代初大舅请她去听的一场音乐会让她好生郁闷。我究其原因,竟然是她不接受人家的演唱方法。据她所述,那几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外国女人,唱起歌来像打鸣的公鸡,唱了些啥她是一句没弄明白,很不中听。文革中流行钢琴伴唱样板戏,我们感到还挺新鲜的,外婆听后闷不作声,“莫谈国事”是老祖宗的训条嘛。可后来她还是忍不住了,悄悄地对我说:“太不正宗,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她的话我当时是不解的,还在暗地里取笑过她的顽固,现在想想,她一点都没错,原汁原味的京胡伴奏,其感染力是无可替代的。晚年的外婆,沉默了许多,却一点也没有糊涂。她八十八岁时病在北京,我去医院照顾她,她事后让我母亲帮她多给我些钱,因为她没有照看过幼时的我,而我却照顾了暮年的她。其实外婆真是多虑了。一分不给我也该精心服侍她呀。我的血脉里有她高贵的基因,她的气度、风范,品格,以及她精彩的故事和故事里精彩的她,都是滋养我成长的无价之宝。 0 这就是亲情! 赞 (0) 相关推荐 李峰:冬天里开花的树(外一篇) 阅读本文前,点击标题下面蓝色字体"温馨微语""关注"我.我用心做,您免费看.倡导原创,感谢转发,欢迎赐稿.版权归原创作者所有. 知道枇杷这种植物已有二十多年了, ... 【灵璧故事】也说“跑返”那些事儿 也说"跑返"那些事 文/春江暮雪 今天看了陈老师(胡桃夹子)的<跑返>一文深有感触,突然想到母亲在世时,经常给我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其中说得遍数最多的就是她小时候&qu ... 风中的故事 春末傍晚的风,最是轻柔. 它们习惯默默的吹,不霸道.不急促.不暴躁,就那么柔柔的,拂过你的面颊. 圆盘似的月亮,已经挂在了楼宇缝隙间,只是,还没有到它发光的时候,虽大却无神采. 两位刚放学的中学生 ... 【中州作家父亲节特刊】陶军:外公走了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01] 外公走了 河南洛阳 陶 军 中午吃完时,我让表妹小梅给外公盛饭,表妹说外公不想吃.我说不会吧?外公不是很喜欢吃河南的白馒头吗?我专门从河南给外公 ... 母亲的期盼 母亲是个苦命人,命苦得像苦瓜一样,年少时我的外爷去世.不到13岁的母亲,她那稚嫩的肩膀就过早地承担起了挣工分养家糊口的重任.当时我小舅还不到两岁,大舅也刚刚九岁.在大集体时代的农村,家里没有壮劳力,孤 ... 艾蒿:旧时光里的怀念 旧时光里的怀念 艾 蒿 先生与朋友聚会还没回家,我散步回来,在空旷的房间里觉得孤单.两个人,在一起,成了习惯.下了班,都匆匆的往家赶,我做饭,他看电视.饭后或打球,或散步.相互依赖,相互取暖. 时光 ... 【灵璧故事】我的小舅 我的小舅 文/天外飞仙 昨晚在微信群里和表弟表妹闲聊的时候,提到了小舅.往事的回忆像泄了闸的河水一样翻滚着,使我久久不能入睡,让我饱受了一次失眠的滋味.历历往事在脑海里来回滚动 ... 桑海超: 怀念我的外婆 无论走多远,家乡总是我们最温暖的牵挂 Hometown Sheqi 给在外打拼的家乡游子一个寄放心灵归宿的地方 乡土文学 怀念我的外婆 作者 | 桑海超 原创 | 乡土赊旗(ID:gh_ ... 【念我美好的童年岁月】 文/大雁 主播/人生如初见 念我美好的童年岁月 文/大雁 主播/人生如初见 一夜之间我好像回到了童年,想起老家的院子里有一颗粗壮的核桃树,每到成果的时候核桃满满的挂在树上,我挎着筐篓捡拾着落在地上的核桃,我还清晰 ... 亚星的寒假生活(2) 亚星的寒假生活(2)
外婆长得十分端庄,五官都不小,属于西洋美女的那种类型。我在母亲那里看到她一张六十岁的生日照片后,方才领略到真正的夕阳美,自愧不如。忘不了那个盛夏,外婆好可爱的样子:一件亚麻的白底小碎花大襟衫,黑色的真丝九分裤,缠过的半大脚脚上蹬着铮亮的小皮鞋,抹过刨花水的头发用篦子篦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成个髻。容长脸,长而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月牙儿弯弯的嘴,笑起来嘴角向上翘着。一身的清爽,一脸的喜庆。外婆自己就是个有故事的人。外婆本姓蒋,当年只因为一个检查证件的国军说了一句:“你和我们委员长一个姓”,回到家她立刻就改随了夫君的郁姓。外公在抗战时亲眼目睹好友从马上摔下,被拖致死,受惊吓后一病不起,生活的重担全部落在了当时没有收入来源的外婆身上。她竟能坦然面对,还顺利地渡过了难关,将五个孩子拉扯成人。外婆勤劳、善良,人缘又特别好,从前乐于助人的她得到了亲朋的鼎力相助。 我在我父亲的文章里看到,抗日战争期间,外公外婆一家从上海南市迁居英租界。一天,我小舅正在人行道上走着,突然一辆洋人乘坐的汽车冲上人行道,把我小舅撞倒在商店门前。小舅的颅骨受了伤。在场的中国人都很气愤,但是都敢怒而不敢言。外婆闻讯赶去,见洋人趾高气昂,奴才翻译也胡诌说:“是你的儿子横穿马路。”外婆指着人行道上的辙痕和斑斑血迹质问他们,岂料他们威胁外婆:“老太太,这里是租界,对外国人要识相点。”外婆义正辞严道:“什么话,难道外国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也是中国人,你就甘愿看到外国人对阿拉中国人耀武扬威?”另一个工部局雇员诱劝着说:“老太太,你儿子蛮多嘛,何必这样认真。”老太太怒目而视,厉声斥责他:“放屁!我的儿女个个是我心头肉。司机开车有过失,不过并非有意闯祸,但我孩子伤重到如此地步,租界当局不能推脱责任。”在那个“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荒唐年代,外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敢于直面列强不把中国人当人的嚣张气焰,不肯摧眉折腰,并能保持冷静的头脑,既设法保护中国司机,又不畏强权据理力争,实在难得。最后,洋人不得不向老太太道歉,并负担了相应的医疗费用。这件事令外婆毕生感到自豪。我母亲在新四军根据地时,不幸患上了疟疾,病得死去活来。外婆得知后,从上海一路辗转前去看她。在那里,外婆被抗日将士的牺牲精神所感动,她一再表示,若不是家中还有孩子,自己也要亲自去打鬼子。外婆先后把自己的三个孩子都送去参加了革命,我大舅是八路军,我妈是新四军,我小舅是解放军。 我母亲说起,上海刚解放没几天,她携两岁的我大姐姐和刚出生的我二姐姐赴厦门回部队。送行路上,遇到敌机轰炸,外婆毫不犹豫地扑到我两个姐姐身上。她的壮举多年来一直留在母亲的记忆里。血雨腥风的年代,她多次掩护过革命者,还冒死救过患重症伤寒的中共地下党员,之后那位同志认她作了干妈,无论到哪里都惦记着她。外婆走到哪里,她的膝下总会围着一群小赤佬,其中有我们,还有我们的小伙伴,大家都喜欢外婆,更喜欢外婆口中的故事。外婆讲故事的水平了得。从古到今,凡她看到过的、听到过的、亲身经历过的,经她一加工,说出来全都有声有色。外婆只读了几年书,可她竟能将四大名著从头到尾说个仔细,并且还外加上自己的注释,其注释水平,和脂砚斋好有一拼了。有一回,外婆给我们讲《水浒》,说浪子燕青时提到了李师师。我们追问李师师是谁,外婆一时语塞,略思忖后她答道:“就是窑子里皇帝的那个爱人。”如此这般的诠释可算得绝无仅有了吧。外婆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三个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被两个持枪的鬼子抓住了,鬼子将百姓押到一个荒坡上。鬼子找来一把锹,然后拿枪指着其中一位看起来较强壮的男子说:“你挖一个坑”。那男子顺从地照办了。鬼子在其余两人里揪出一位老者,命令男子将老者推进坑里,用土活埋了,男子没反抗,顺从了。接下来,男子被迫用颤抖的手挖了另外一个坑,活埋了另一位自己的乡亲。荒坡上只剩下男子和两个鬼子了,鬼子又命令男子挖坑,男子手中的锹拎起来又放下,迟迟没有动作,鬼子眼里露出更加凶恶的光,并朝天放了两枪,以示威胁。男子只好低下头去挖坑。坑挖好后,鬼子命令男子自己跳进去。男子愤怒了,热血直冲到头上。他高举起铁锹,怒吼一声,迎着鬼子的杀过去,最后死在了刺刀下。这个故事里有伤痛,有悲哀,有教训,发人深省。 外婆很会唱京戏,爱唱老生,工的麒派。她经常会哼上一段《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袋,恰似诸葛亮附体。她佩服诸葛亮,甚至也佩服曹操。外婆不喜欢薛宝钗、不喜欢唐僧、不喜欢宋江,反正所有主张中庸的人物她一概从心底里排斥,虽然她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温良女人,说话办事谦恭得体。我大概是受了外婆的影响,也不喜欢这类人物,可是我没外婆的本事大,我是陷进去拔不出来了。小时候,傻乎乎的我最喜欢听“马浪荡”的那些糗事,有时甚至要求外婆反反复复讲好几遍。“马浪荡”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部电影中的主人公,失业了,穷困潦倒,生活境遇和三毛差不多。我们每次听了关于他的无厘头段子后都会发笑,外婆讲完之后总会加上一句:“其实他是个可怜人”。外婆可算得上是传统文化的忠实卫道士。她说过,五十年代初大舅请她去听的一场音乐会让她好生郁闷。我究其原因,竟然是她不接受人家的演唱方法。据她所述,那几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外国女人,唱起歌来像打鸣的公鸡,唱了些啥她是一句没弄明白,很不中听。文革中流行钢琴伴唱样板戏,我们感到还挺新鲜的,外婆听后闷不作声,“莫谈国事”是老祖宗的训条嘛。可后来她还是忍不住了,悄悄地对我说:“太不正宗,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她的话我当时是不解的,还在暗地里取笑过她的顽固,现在想想,她一点都没错,原汁原味的京胡伴奏,其感染力是无可替代的。晚年的外婆,沉默了许多,却一点也没有糊涂。她八十八岁时病在北京,我去医院照顾她,她事后让我母亲帮她多给我些钱,因为她没有照看过幼时的我,而我却照顾了暮年的她。其实外婆真是多虑了。一分不给我也该精心服侍她呀。我的血脉里有她高贵的基因,她的气度、风范,品格,以及她精彩的故事和故事里精彩的她,都是滋养我成长的无价之宝。 0 这就是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