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民伯夷叔齐读后
制艺者,今人所罕读,予友郭君,特爱周犊山《逸民伯夷叔齐》一篇,每年秋必长诵一过,以为洁净精微之言也。犊山以时文名世,与管韫山相颉颃,而求其生平乃不甚详,但知为乾隆己亥(1779)举人,历官漳、衢而已。予读是篇,略无浮响,反觉涩焉,似野际之有嘶鸣,岂其人亦藏骨鲠奇崛之气,藉夷、齐而发乎?夫国之纲维,有君,有臣,有民。君也,制臣而临民;臣也,牧民而事君;民之特出,曰逸民,曰遗民,曰义民。素为民,不当其责,非属其分,而能竭心尽效,故表之以义也。在胜国为臣,而耻为今朝之臣,欲全其忠,守其节,不事新主,重归于民,故称之以遗也。因义而遗,由遗而逸,夷、齐又其至者也。
《论语》称述夷、齐凡四见,而总归于“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一句,所云“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亦本于此也。孔子以降,遂分衍二端,以刚纯为其正,以幽深为其变,孟子得刚纯之体,史迁得幽深之质。孟子曰:“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许伯夷以圣之清者,而犹以其无所含容为隘。再传至于韩昌黎,乃极其高义,遂以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千百年一人而已。《伯夷颂》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其立言宗孟子,而叙事则取于史迁。《孟子》记伯夷之行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不及首阳之饿,第言:“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而史迁记夷、齐事迹颇备,盖欲发明《论语》之言,固不止乎清节,殆有难言之沉痛焉。子曰:“又何怨?”然则太史公果无怨耶?所谓“由此观之,怨邪非邪?”“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亦知不怨而怨,其情郁,其愤切,其感震荡,是怨又出离乎怨矣。而王荆公作《伯夷论》以非之,乃曰:“天下之道二,仁与不仁也。纣之为君,不仁也;武王之为君,仁也。伯夷固不事不仁之纣,以待仁而后出。武王之仁焉,又不事之,则伯夷何处乎?”噫,果即仁与不仁哉?果即必择其一仁哉?果将何处乎?
夫惟人心不可使芟夷,则刚纯不可失,幽深不可废,合其刚纯之体,幽深之质,予于犊山得之矣。犊山之论逸民也,可称至哉。而逸民何谓也?犊山曰:“圣人适遭其变,不敢自外于民,而又不忍自混于民,于是有逸之一法,所以立民极存民心也。”曰:“且夫不得已而逸者,其逸最苦。不必逸而逸者,其逸最奇。”【犊山作《逸民 一节》曰:“乃有心虽苦而难加忠孝之名,迹虽奇而不入幽人之传,此真乾坤之逸气,朝与野倶无从位置矣。”】曰:“谓夷齐生不逢时,而时则何害于夷齐也。”曰:“盖天下惟民最贱,壶浆箪食,反颜结新主之欢。逸以耻之,而德与怨两无所任。”曰:“周室惟民最顽,纪叙图功,乘衅煽多方之变。逸以谢之,而畔与服两无所徇。”乃曰:“自有夷齐而民心可以不朽矣,此其所以为逸民之冠欤?”方初诵时,予独见一“贱”字甚重,非但犊山之警砺,更如自诅。想后世遗民之怀,实缠结于贱感,世运愈坠,政柄愈替,愈感己身之贱,欲于贱中树以不贱,遂尔血肉挣扎,若起还沦,似振犹溺,使一息之尚存,其挣扎亦不止也。或以轻于去就之民为贱,而夷、齐守道未改,则非贱也。予未然之,盖若武王奋文王之烈,翦商而君天下,无谓贱不贱矣;十乱从龙而佐治,同心同德,无谓贱不贱矣;而逸民仍自为民,斯不易也。犊山曰:“夫夷齐之遇,不为民不可”,又曰:“天生夷齐何为也哉?曰以为民也”,束股转言“惟民最贱”,此虽“有易代无易民”之民,然夷、齐非能外也,与民之贱,所不可逃也。正唯不可逃,其义乃重,乃大。况夷、齐亦顽民也。顽者,不可化也。既以天命再新,运已归于当朝,其所非者举世之所是,其所是者举世之所非,不能服之,无以畔之,求方寸立足之地而不可得,舍逸而何往焉?嗟乎,贱不可逃,顽不可化,故夷、齐不敢不逸,不忍不逸,其逸特极于奇苦。而夷、齐之既逸,遯世离群,其名尚在人间,彝伦所以未失也,其身已出世外,纲纪所以莫加也,是民而不民焉,遂槁饿继之以死矣!是知民极、民心犹在民之外矣夫!
启元白忆其师陈援庵曰:“时当神州沦陷之际,先生口诵周犊山《逸民伯夷叔齐》一篇,琅琅然声出金石,盖感时寄慨,如赋变雅焉。”【《说八股》】逮国朝肇建,援庵以耆硕而备顾问,则远遗逸耳。复念今之人,亦属遗无可遗,逸无可逸。值全体一旦之毁,金碧崩解,琉璃灭裂,故能遗也。及我辈之生,华芜交错,已在瓦砾堆中,来作史后之民,又何所谓遗逸哉。
附一:周镐《逸民伯夷叔齐》定本
有逸于商周之际者,民之望也。【破题】
夫夷齐之遇,不为民不可,同为民而又不忍也。民而称逸,此其所以为夷齐乎。【承题】
且自古圣人并起,莫盛于商周易姓之交。生文武以为君也,生三仁又生十乱以为臣也,天生夷齐何为也哉?曰以为民也。夫君臣不易得,民则滔滔皆是,安用圣人?不知有易代无易民,苟任其互兴互废于其间,民彝之性先亡,君臣之统愈乱。圣人适遭其变,不敢自外于民,而又不忍自混于民,于是有逸之一法,所以立民极存民心也。【起讲】
故《鲁论》叙逸民而首举两人焉,曰伯夷,曰叔齐。【出题】
首阳之薇蕨诚甘,则北海高栖,奚为引领就岐山之养。知姬宗行善,夷齐非有违心也。载木主而东征,死父难欺;三分服事之孤忠,入地应伤扣马。【第一股】
镐洛之屏藩可慕,则墨胎华胄,奚不承祧袭孤竹之封。知盖世功名,夷齐不屑萦怀也。告武成而班爵, 冠裳虽贵;八百会盟之侯服。戴天宜愧从龙。【第二股,以上起股】
且夫不得已而逸者,其逸最苦。【第三股】
不必逸而逸者,其逸更奇。【第四股,以上中股】
谓夷齐生不逢时,而时则何害于夷齐也。千古非常之举,数见则安。放桀南巢,来世不闻口实。况军士倒戈而反斗,篚筐载币以迎师,天心亦可知矣。夷齐素属布衣,去就不妨自决。即周旋二姓,岂有隳名失节之嫌。此亦何须于逸者,而夷齐乃不忍不逸也。殷民也欤哉,如独夫何;周民也欤哉,如旧君何。以暴易暴之言,直欲澹麾旄仗钺之心,勉嗣王于养晦。故义人扶去,深恐阻挠大计,而又羞蒙杀士之名。斯岂普天率土之恒规所得强而拘也。逸焉已矣。【第五股】
谓夷齐所事非君,而君则何弃于夷齐也。我周鼎革之初,怜才甚笃。商容复位,下车首拔名贤。 矧朝鲜拜访范之师,东夏留象贤之客,王度亦恢宏矣。夷齐分异周亲,出处无难从便。即黄冠旋里,亦备新朝顾问之资。此又何容于逸者,而夷齐乃不敢不逸也。遗民也欤哉,呼之亦可;游民也欤哉,应之亦可。我适安归之叹,直欲破衔璧负图之案,警百尔以偷生。故槁饿奇踪,其文不载尚书,恐彰胜国耆英之丑。此岂崇德报功之盛典所得罗而致也。逸焉已矣。【第六股,以上后股】
盖天下惟民最贱,壶浆箪食,反颜结新主之欢。逸以耻之,而德与怨两无所任。西山之片石,犹恨在寰中也。腥闻易染,纣不能兴渊薮之波;大赉难辞,武不敢赐鉅桥之粟。【第七股】
周室惟民最顽,纪叙图功,乘衅煽多方之变。逸以谢之,而畔与服两无所徇。黄农之宇宙,何异在今日也。墓木受封,死不愿效比干之烈;宝龟见兆,生不轻为小腆之愚。【第八股,以上束股】
呜呼!自有夷齐而民心可以不朽矣,此其所以为逸民之冠欤?【收结】
附二:
(一)《论语》称述伯夷、叔齐诸条
《公冶长第五》云:“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又《述而第七》云:“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又《季氏第十六》云:“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诚不以富,亦祗以异。’其斯之谓与?”【朱子《集注》云:“胡氏曰:'程子以为第十二篇错简“诚不以富,亦祗以异”,当在此章之首。今详文势,似当在此句之上。言人之所称,不在于富,而在于异也。’愚谓此说近是,而章首当有'孔子曰’字,盖阙文耳。大抵此书后十篇多阙误。”】
又《微子第十八》云:“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二)《孟子》称述伯夷、叔齐诸条
《公孙丑上》云:“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 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夏、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拨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又《公孙丑上》云:“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又,《滕文公下》云:“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又《离娄上》云:“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 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又《万章下》云:“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又《告子下》云:“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又《尽心上》云:“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 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又《尽心下》云:“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三)司马迁《史记 伯夷列传第一》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四)韩愈《伯夷颂》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 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朱子《韩文考异》云:“此篇之意,所谓圣人,正指武王、周公而言也。既曰圣人,则是固为万世之标准矣,而伯夷者乃独非之,而自是如此。是乃所以为'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与世之以一凡人之毁誉而遽为喜愠者有间矣。近世读者多误以伯夷为万世标准,故因附见其说云。”】
(五)王安石《伯夷论》
事有出于千世之前,圣贤辩之甚详而明,然后世不深考之,因以偏见独识,遂 以为说,既失其本,而学士大夫共守之不为变者,盖有之矣,伯夷是已。
夫伯夷,古之论有孔子孟子焉,以孔孟之可信而又辩之反复不一,是愈益可信也。孔子曰:“不念旧恶,求仁而得仁,饿于首阳之下,逸民也。”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不立恶人之朝,避纣居北海之滨,目不视恶色,不事不肖,百世之师也。”故孔孟皆以伯夷遭纣之恶,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饿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号为圣人耳。然则司马迁以为武王伐纣,伯夷叩马而谏,天下宗周,而耻之,义不食周粟而为采薇之歌,韩子因之,亦为之颂,以为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是大不然也。
夫商衰而纣以不仁残天下,天下孰不病纣?而尤者,伯夷也。尝与太公闻西伯善养老,则欲往归焉。当是之时,欲夷纣者,二人之心岂有异邪?及武王一奋,太公相之,遂出元元于涂炭之中,伯夷乃不与,何哉?盖二老,所谓天下之大老,行年八十余,而春秋固已高矣。自海滨而趋文王之都,计亦数千里之远,文王之兴以至武王之世,岁亦不下十数,岂伯夷欲归西伯而志不遂,乃死于北海邪?抑来而死于道路邪? 抑其至文王之都而不足以及武王之世而死邪?如是而言伯夷,其亦理有不存者也。
且武王倡大义于天下,太公相而成之,而独以为非,岂伯夷乎?天下之道二,仁与不仁也。纣之为君,不仁也;武王之为君,仁也。伯夷固不事不仁之纣,以待仁而后出。武王之仁焉,又不事之,则伯夷何处乎?余故曰圣贤辩之甚明,而后世偏见独识者之失其本也。呜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时,其烈岂减太公哉!
附三:
(一)周树人《故事新编 采薇》
文长不录。
(二)毛泽东《别了,司徒雷登》
文长不录。
庚子仲春随安室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