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十、十一、十二章)
第十章 再遇璎珞
“璎珞,你猜我今天遇见谁啦?”离开云来客栈,兴宗赶紧回到他们下榻的客栈,一脸兴奋地对璎珞说。
璎珞正闲坐窗前,埋头刺绣。上次那块丝帕不小心弄丢后,她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今早出门时,你说是崔颢带你去参加诗会。瞧你开心的样子,应该是遇见什么大诗人了吧?”璎珞放下手中针线,淡定地说。
“对,是一位大诗人,而且是你喜欢的大诗人!”
“哦?我喜欢的大诗人?”璎珞顿时来了兴致。
“对,这位大诗人还和你说过话呢!你还记得元宵那晚在酒楼遇见的兄长吧?你道他是谁?原来,他就是写《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大诗人王维!我今天遇见他啦!”
“啊?王维是他,他是王维?”璎珞一直以为王维是位中年人,一时无法将那个翩翩少年和王维联系在一起。
“千真万确,他就是大诗人王维!他住在云来客栈,今天的诗会就是在云来客栈举行的。他还将新作《哭祖六自虚》拿给我看,功力实在了得,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原来,他就是王维……”兴宗在说什么,璎珞似乎已经不在意了。她在意的,是那晚王维看她的眼神。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的眼神特别清亮,仿佛能看透对方的心思,也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
“眸色清明的人,定当至真至善。有他这样一双眸子的人,似乎并不多见。”璎珞出神地想着。
几天后,崔老爷拜访完了长安旧友,嘱咐兴宗留在长安,自己则带着璎珞返回了定州。
父亲和璎珞走后,兴宗马上搬来了云来客栈,方便就近向王维讨教。兴宗勤奋好学,常将诗稿拿来请王维修改润色。王维爱屋及乌,对兴宗自与他人不同。连崔颢也忍不住开玩笑道:“摩诘兄,你待兴宗,竟比我这个同宗兄长待他还亲呢!”
王维偶尔也会问起兴宗家中情况,但兴宗生性大大咧咧,并未察觉王维对璎珞的好感,只是一味说些家父家母的情况。
王维几次想把璎珞的丝帕交给兴宗,请他转交璎珞,但又觉得丝帕是闺中女儿极其私密的贴身之物,如果这样还给她,是否也是另一种冒犯?思之再三,决定一直替她保管着,也算是一种纪念罢。
一晃半年过去了,长安城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秋天。
秋风乍起的时候,兴宗收到了父亲写来的家书。父亲说,母亲很想他,让他有空时回家一趟,宽慰母亲思念之情。
“摩诘兄,家父母十分好客,这次回家小住,我想请你一同前往,不知摩诘兄可否愿意赏光?”
王维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这正是一个见到璎珞的好机会。
于是,他立即爽快地答应道:“兴宗,你盛情相邀,为兄岂有不去之理?只是要给令尊令堂添麻烦了。”
“家父母久仰贤兄大名,你若能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晚,王维收拾行李时,特地找出了那块珍藏了半年多的丝帕,放进了随身的行囊。两人晓行夜宿,几日后,就到了河北定州。
一层秋雨一阵凉,一瓣落花一脉香。
崔府附近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秋风吹过,竹海卷起层层波浪。山下有一注清澈的泉水,淙淙流过溪石。
忽然,从竹林中传来阵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打破了竹林的宁静。
这笑声传入耳中,仿佛悦耳的丝竹,仿佛山涧的清泉,仿佛雾中的荷香……让人心旷神怡。
两人不禁驻足,兴宗侧耳倾听,笑道:“半年多不见,璎珞还是这样淘气,哈哈。”
“兴宗,你姐姐聪明伶俐、秀外慧中,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尊令堂好福气!”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崔府门外。
“阿爷,阿娘,孩儿回来了。”两人推开大门,绕过屏风,穿过游廊,直奔堂屋。崔老爷和崔夫人见到儿子归来,自然是喜不自禁。
“阿爷,阿娘,这就是摩诘兄。孩儿出门在外,多亏摩诘兄处处照顾提携。”兴宗迫不及待地将王维介绍给父母。
“晚生王维,冒昧前来贵府,多有打扰。”
“久仰久仰!老夫常听兴宗提起王公子的人品才学,久仰王公子大名。今日王公子屈尊光临寒舍,寒舍蓬荜生辉,老夫荣幸之至!”
“摩诘兄博古通今、才华横溢,在长安诗坛一骑绝尘。孩儿跟随摩诘兄左右,对摩诘兄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兴宗一脸崇拜地说。
“是啊,老夫也曾拜读过王公子的《过秦皇墓》《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等名作,尤其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句,老夫读来尤感亲切,感人至深,真乃千古佳句。”崔老爷赞叹道。
王维忙还礼道:“崔老爷过誉了!崔老爷如此厚爱,摩诘无以为报,愿作诗一首,聊表心意。”
“妙极!妙极!王公子若能赠诗,老夫不胜感激!”
王维颔首微笑,在堂前踱了几步。忽然看到堂前有一架云母屏风,上面画有山泉流淌的花纹,甚是别致。
“有了!”王维心头一亮,不妨就写这架屏风吧。他思索片刻,在心里吟成了一首五言绝句《题友人云母障子》。
只听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吟来:“君家云母障,时向野庭开。自有山泉入,非因采画来。”
“好诗,好诗!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王公子杯茶成诵。佩服,佩服!”崔老爷连连赞叹。
“好一句'自有山泉入,非因采画来’,寥寥数字,就道出了云母屏风返朴归真之妙。”崔老爷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个妙龄女子的说话声。
王维转身,猛然看见一个身穿浅蓝色高腰长裙、外搭鹅黄色短襦、身量苗条、婀娜多姿的少女,在一个身量略小的丫鬟的陪伴下,翩然而至。
只见崔老先生笑呵呵地招呼少女道:“璎珞,今日家有贵客光临,你还不快来见过?”
听见“璎珞”二字,王维不觉怔了怔。那个半年多来一直浮现心头的佳人,此刻终于近在咫尺了。
王维还来不及细想,璎珞已款款走到面前。王维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和半年多前那个女扮男装的假小子相比,自然美丽动人多了。
“小女子崔璎珞,拜见王公子。”璎珞向王维微微欠身,行见面礼。
王维也忙还礼,忍不住又看了璎珞几眼。不知怎的,他一向波澜不惊的心,竟“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璎珞,你怎知贵客是王公子?”崔老爷一时有些迷糊。
兴宗狡黠地笑了笑,说:“阿爷,璎珞和摩诘兄有过一面之缘。”
“哦?此话从何讲起?”崔老爷更迷糊了。
王维怕兴宗玩笑开过头,忙抱拳解释道:“崔老爷,今年元宵节,摩诘在长安看花灯时,曾偶遇兴宗和崔小姐。崔小姐猜灯谜时的才思敏捷,让摩诘好生佩服!”王维一边说着,一边向璎珞抱了抱拳。
“原来如此。看来王公子和小儿、小女都是有缘人。今后还要请王公子多多提携兴宗,老夫不胜感激。”崔老爷捋着长须,欣慰地说。
和上次酒楼偶遇时低头不语不同,今天的璎珞,倒是落落大方地行了礼,然后安静地坐在母亲身后,听父亲和王维闲话家常。
或许,当兴宗告诉她酒楼偶遇的少年就是写《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王维时,她对王维的崇拜之情,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那一刻起,她心目中的王维,不再只是一位才华横溢、超凡脱俗的大诗人,而是一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她对王维似乎有了一种莫名的憧憬。憧憬能当面听他说写“独在异乡为异客”时的心情,憧憬能了解为何一个少年能写出如此沧桑的思亲之作?
璎珞在一旁默默出神的样子,让王维有意无意地想多看她几眼。他不禁想起了《诗经》里的句子:“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
眼前的璎珞,不正是这样的佳人么?如此佳人,他怎能不心向往之?
“璎珞,刚才你也听到摩诘兄吟的新诗了吗?”兴宗忽然问璎珞。
“是呀。我和小蝶从竹林回来,恰好听见王公子在吟诗。不忍打扰,就在门口细细欣赏,真是难得的好诗。”璎珞回过神来,柔声说着。说完,抬头看了王维一眼,眼中有种小女儿的娇羞……
第十一章 因琴定情
15岁的璎珞,让18岁的王维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一见钟情”。
在崔府小住的王维,开始有了心事。
这日,崔老爷、王维、兴宗照例在书房闲聊。崔老爷说:“王公子,听说你精通音律,尤其擅长琵琶,技艺甚是精湛。小女学习琵琶已有数年,想请公子当面指点,不知可否?”
王维心里一直惦记着璎珞,崔老爷此言正中下怀,自然十分愿意。于是,马上抱拳道:“承蒙崔老爷错爱,摩诘也只是粗通乐理。崔小姐若愿赏光弹奏一曲,摩诘定当洗耳恭听。”
“好,兴宗,快去请璎珞前来。”
少顷,璎珞手抱琵琶,袅袅婷婷来到堂前。
见到王维,璎珞似乎有点娇羞,粉嫩的面庞微微泛红,仿佛一朵出水芙蓉,香远益清,柔美润泽,可谓“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她向王维微微欠身道:“王公子,璎珞手拙,近日刚学了一首《阳春古曲》,弹得不好,还请王公子不吝赐教。”
璎珞轻柔的说话声,在王维听来,却像一阵狂风骤雨,在他心里早已掀起万丈波澜,再也无法平静。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强作镇定,朝璎珞点头微笑。
璎珞从容落座,开始轻挑慢捻,娴熟地弹奏起来。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袅袅萦绕耳畔。
兴宗拍手赞叹道:“璎珞,半年不见,你的技艺大有长进,妙极!”
璎珞朝兴宗笑了笑,转身看了一眼王维,似乎在期待他的评价。
王维似乎还沉浸在璎珞的琴声中,看到她期待的眼神,忙收回思绪,沉思片刻,起身缓缓道来:“《阳春古曲》是琵琶十大名曲之一,方才听了崔小姐的琴音,感觉在揉、捻、挑、拨等技巧上已有几分功力。不过,如能对整首曲子的意思再多一些理解,演奏的层次感或许会更丰富。”接着,王维还指出璎珞哪处慢了半拍,哪节差了半个音。
“这些都是拙见,不当之处,还请崔小姐多多包涵。”
王维精通音律,璎珞早有耳闻,但想不到他竟精通到如此地步。听了王维这番中肯的点评,她对王维的仰慕之情,自然又深了一层。
“王公子审音辨律,果然一针见血,一言中的,老夫佩服之至!可否请王公子赏光,为小女当场示范一曲?”崔老爷笑呵呵地说。
“崔老爷过誉了,摩诘实不敢当。”
“摩诘兄,你就不要自谦了。我们也想借璎珞的光,一饱耳福哦。”兴宗一脸期待。
“是啊,是啊,老夫也心向往之。”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摩诘献丑了。”
说着,王维走到璎珞身边,接过她手中的琵琶,调好音弦后,开始聚气凝神地弹奏起来。
大家屏声敛气,连下人和丫鬟们也围过来欣赏王维的演奏。
此时的王维,是真正的挥洒自如。从他指间流出的乐曲,忽而舒缓悠扬,若清泉流淌,鸟语莺鸣;忽而高亢迅疾,如风雨骤至,大江奔腾……
众人无不听得如痴如醉,特别是璎珞,看着眼前这位诗、书、画、音乐样样精通、神采飞扬的翩翩公子,芳心早已起了波澜,久久难以平静。
一曲终了,崔老爷连连赞叹,说:“王公子真是奇才,竟能将琵琶弹奏得如此出神入化、精妙绝伦!老夫今日三生有幸,大开眼界!”
王维自然自谦一番。然后,他起身将琵琶还给璎珞。就在传递琵琶的一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虽如电光火石般转瞬即逝,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彼此的眼角眉梢,似乎已经多了一些什么……
这晚,月明星稀。王维和兴宗闲坐庭院,品茗赏月。
忽然,从璎珞的闺房中,隐隐约约传来《阳春古曲》的曼妙琴音。如泉水叮咚,沁人心脾。
方才还和兴宗谈笑风生的王维,仿佛老僧入定般,屏气敛神,侧耳倾听了起来。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借着秋风,琵琶声袅袅婷婷地飘散过来,如山涧小溪,如秋日暖阳,仿佛能抚平听者的所有忧思。
王维细细听着,不禁为璎珞的悟性叫好。
他日间为其指出的瑕疵,她已一一改正,不仅技艺愈加成熟,而且感情也愈加饱满。
王维不由想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伯牙和钟子期。
伯牙善于演奏,钟子期善于欣赏。钟子期病故后,伯牙悲痛万分,认为天下再不会有人像钟子期一样能听懂他演奏的意境。于是,他摔碎自己最心爱的琴,挑断琴弦,终生不再弹琴。
“其实,伯牙是幸运的,至少他曾经高山流水遇知音。而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遇见。那么,谁是能听懂璎珞琴声的知音呢?”王维出神地想着。
其实,他不正是那个懂得璎珞的知音吗?他听懂了她在琴声里表达的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欣赏和向往。比如,对美好爱情的憧憬。
月亮的清辉洒落庭院,也洒落在王维脸上。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已然陶醉在璎珞的琴声中,无法自拔。
这一切,都被一旁的兴宗看在眼里,心下似乎明白了几分。
这一晚,王维失眠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婚姻二字,虽说自有天定,但其实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将来要迎娶的新娘,不知是不是那个我已心有所属的佳人?”
王维一边想着,一边打开行囊,小心翼翼地找出了那块绣有“璎珞”二字的丝帕。
这十八年来,从未有哪个女子,像璎珞这般让他如此魂牵梦萦、辗转难眠……如今,他的心里,除了她,还是她!
他闭上眼睛,眼前不禁浮现出和她相识以来的一个个眼神:在酒楼初识时低头不语的眼神,在崔府重逢时无限崇拜的眼神,弹奏《阳春古曲》时娇羞不已的眼神,传递琵琶时情意绵绵的眼神……
他隐隐觉得,他对她的感情,并非一厢情愿……
月色如银,夜凉如水,初秋的夜晚,原本最宜入眠,但此刻的王维,却睡意全无。
他反复摩挲着手中的丝帕,看着这一行行清丽的小楷,不禁一骨碌翻身起床,展纸磨墨,款款写道:“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他多么想将这方丝帕和这首情诗一起交给璎珞,但又怕此举唐突了璎珞。天快亮时,他将信笺默默折好,和丝帕一起放进了一个锦盒,收入行囊。
闲散时光容易过。不知不觉间,王维已在崔府小住了七日。明年春闱在即,王维和兴宗决定返回长安备考。
这日一早,王维来到堂屋,向崔老爷和崔夫人告辞。
崔老爷和崔夫人自然是一番热情挽留,王维也自然是一番感激。正在此时,璎珞带着小蝶,款款来到了堂屋。
原本一直应答自如的王维,看到璎珞的一瞬间,不禁在心中怔了怔,想说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他低头吸了口气,迅速调整好呼吸的气息。再抬头时,已是嘴角微微上扬,划出一个温暖的弧度,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王维瞬息万变的表情,被一旁的兴宗悉数看在眼里。他咳了一声,走到璎珞身边,笑着说道:“璎珞,下次摩诘兄再来时,还要听你弹奏《阳春古曲》。你可不能偷懒哦,必日日勤练才好。”
王维忙拱手说道:“崔小姐慧心巧思、敏而好学,假以时日,技艺必将炉火纯青。”
璎珞正想抬头说几句感谢的话,恰好对上了王维意味深长的眼神,只觉得心里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垂下双眸道:“王公子不仅诗词造诣颇深,还如此精通音律,让璎珞景仰不已。但愿将来还有机会向王公子当面讨教。”
“崔小姐过谦了。能和崔小姐切磋音律,实乃摩诘之幸。”说着,再次微笑着拱了拱手。
“阿爷,阿娘,时候不早了,我和摩诘兄要赶路了,你们多多保重。”兴宗从仆人手中牵过两匹高头大马,和王维跃然上马,向长安方向策马扬鞭而去。
看着王维和兴宗的骏马越跑越远,璎珞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有种空荡荡的莫名的惆怅。她推说身上乏了,落落寡欢地顾自回房安歇。
第十二章 结识岐王
离开崔府、回到长安云来客栈的王维,何尝不是如此?他的一颗心,似乎已经留在了崔府。
连日来,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夜深人静之时,耳畔响起的,总是那晚在崔府庭院听到的璎珞的琵琶声……
这晚,他再次辗转难眠,无法入睡。只好披衣起床,借着烛光,拿起一本《汉书·艺文志》,随手翻了起来。
忽然,一首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不禁轻声读了起来。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读罢《凤求凰》,王维不禁掩卷长叹。
什么是知音?800多年前的司马相如,不正是知音么?他此刻的满腹心事,不正是司马相如笔下的“凤求凰”么?
所不同的是,司马相如在《凤求凰》“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咏叹中,终于赢得美人心,抱得美人归,和卓文君一起立下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爱情誓言,从而成为一段千古佳话。
而800多年后的他,还能效仿司马相如,用一首情诗求得心上人吗?
他不禁想到了璎珞的眼神。从璎珞看他时的不胜娇羞里,从璎珞对他的欲语还休里,他觉得,璎珞对他是有情的。可是,他少年丧父,上有寡母,下有弟妹,自15岁到长安求取功名以来,至今一事无成,这样的他,又怎能配得上璎珞呢?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母亲,为了弟妹,更为了璎珞,我是否应该放下执念,去做一些积极的努力呢?”
在一豆青灯发出的幽光中,王维决定,为了有资格追求璎珞,他要放下文人的清高,去做一些该做的事。比如,拜谒长安的权贵。
在当时的长安,无论科考还是入仕,须有权贵推荐才有把握。
而当今权贵中,数唐玄宗李隆基的几个兄弟最有影响力。比如,宁王、岐王和薛王。
宁王是李隆基的大哥,名叫李宪,是唐睿宗李旦长子,本名李成器,出生于公元679年,比李隆基大6岁。
公元710年,李旦登基后,立李宪为太子。但李宪深知,父亲的登基,离不开弟弟李隆基的鼎力相助。正是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发动宫廷政变,平定唐中宗的韦皇后和诸武,才为父亲夺得了皇位。而且,此时的李隆基,手中已掌握兵权。于是,明智的李宪主动将太子之位让给了李隆基。
公元712年,李隆基登基。对主动让位的大哥李宪自然十分感激,封其为宁王,让其锦衣玉食,安享天年。
宁王善音律、能诗歌,尤其擅长击羯鼓和吹笛。远离政治后的他,乐得逍遥自在,不妄交结,不预朝政,和歌姬美妾日日笙歌燕舞、寻欢作乐。
李宪让帝位,一时被传为佳话。他不仅在历史上书写了另一个版本的“玄武门之变”,而且也让出了一个浩浩荡荡的开元盛世。
岐王是李隆基的四弟,名叫李范,出生于公元689年,比李隆基小4岁。和大哥宁王一样,他也精通音律、擅长书法,喜交文人雅士。
不过,和宁王喜欢热闹不同,岐王性情淡泊,礼贤下士,喜欢宅在府中,和文人雅士吟诗作赋、品茗喝茶。
薛王是李隆基的七弟,名叫李业,和宁王、岐王都感情甚笃,是宁王、岐王的小跟班。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王维决定先去拜访歧王。
这是公元718年的深秋,秋风瑟瑟,落叶满街。王维来到坐落于长安安兴坊东南角的歧王府。
歧王府和宁王府南北相连,只隔着一道墙。门楼高大,门前蹲着一对大石头雄狮,张着大口,仿佛在显示主人的威严。
王维走上台阶,向门人递上名刺,拱手道:“在下特来求见王爷,烦劳通禀。”
古代的名刺类似现在的名片。王维的名刺上写着山西祁县王氏,还备注了祖辈、父辈的官职、名讳。
当时,王维的《过始皇墓》《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题友人云母障子》等佳作已在长安文化圈中传播。岐王看到王维的名刺后,传令有请。
下人领着王维走进岐王府。王府里宽敞明亮,地上铺着大红提花地毯,一抱粗的大红柱子支撑着高大的屋顶,处处洋溢着王公贵族家的富贵气象。
岐王端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大约三十多岁,衣袍锦丽,气宇轩昂。
岐王请王维落座,下人上茶后,岐王和颜悦色地问:“王公子的祖父可是前朝音乐家王胄?”
“禀报王爷,摩诘祖上是太原王氏,祖父确是王胄。”
“王公子出生音乐世家,想必精通音律,不知能否现场弹奏一曲?”
“王爷过誉了。摩诘只是粗通乐理,如若王爷不弃,摩诘愿意献丑。”王维连忙起身抱拳。
早有下人送来上好琵琶,岐王示意交给王维。王维并不怯场,接过琵琶,从容落座,心中忽然浮现出那日在崔府弹奏《阳春古曲》时的情景。
于是,指间轻轻拨动琴弦,不自觉地弹奏起了这首曲子。仿佛眼前听演奏的并不是岐王,而是他心心念念牵挂着的璎珞。
一曲终了,看着眼前丰姿都美、妙年洁白的王维,岐王不禁颔首微笑,赞许道:“到底出生音乐世家,王公子这番功力,非常人可以企及。本王素喜结交文人雅士,欢迎王公子常来府上坐坐。”
两人又讨论了一番诗词、音律、佛法,许多观点不谋而合。王维深深感到,和那些高高在上、飞扬跋扈的王公贵族截然不同,岐王身上,自有一种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感。
眼看时候不早了,王维起身告辞。岐王亲自送出门外,并传令下去,今后无论王维何时前来,都可直接引入,不必通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