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
伍家村所有人都失眠了。竟日的失眠带来了严重的浮肿与羸弱。许多人的眼角长了乌黑的眼袋,脸上肿胀着,一摁就是一个坑。
夜里,人们都亢奋着,怎么都睡不着。为了抗衡失眠所带来的折磨,人们坐在一起聊天、下棋、打牌、喝酒。常常一喝就是一整夜,一聊就是一整晚,神经总是紧绷着,怎么也睡不着。
你也睡不着啊。谁睡的着。真他妈见鬼。鬼也睡着了。
事情是从一个外出的人归乡之后生发的。外出务工的阿刘因为在城市中得了失眠症,不能工作,就回到了老家伍家村。他是坐下午那辆唯一的往返于伍家村与县城之间的面包车回来的。他的身边挨着两个人。那两个人看到他的倦容,问他怎么了。他说怎么也睡不着,好像身体的睡眠中枢坏掉一样。
睡不着的人就多了起来。那两个人回到家中,就硬生生地睡不着了。就像吃了鱼刺无法吞咽下去一样无法梦寐了。梦已经囊括不住他们的夜晚了。他们的夜晚赤裸得就像一个去了澡堂脱光衣服洗澡的人。
没有睡眠的夜晚就像没有鱼的河流。
伍军,你昨晚也没睡啊。你咋知道。我看你眼睛肿的。是啊,一点都睡不着,我已经五天五夜没有睡着了。白天困得死去活来,一到晚上就清醒得就像一只表。我也好长时间没有睡着了。
一个村庄的人都失去了睡眠。他们的神经都刺刺咔咔地出了毛病。有人因为长时间的不眠而患上了抑郁症。早上人还坐在田垄里吃烟,晚上就栽倒在田垄中间气绝身亡了。
伍军哭着说,我怎么就睡不着呢,我能吃能喝,怎么就睡不着呢。我什么都不想,就躺在床上,但就是睡不着。他明明亮亮的泪水粘在脸上,就像雨后的道路,闪着寒寒凉凉的光。他边说边用手打着自己的脸。妻子抱着他的腿,说,再多吃点药吧,明天我让王山人再多加点剂量。放狗屁,他自己都睡不着,还能治得了别人。不行就多喝点安眠药。你要药死我啊,喝少了不顶用,喝多了死过去了。说着,两人相拥而泣。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坠落下来,发出咚咚的响声。滴在地上,溅出一大片水花。
婴儿床上的孩子哭了,他也已经好几天没有睡着了。连续几天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头,咬得坑坑洼洼的,大人不得不将他的手绑在身后。他的哭声很小,自从失眠笼罩了家庭,他从母亲那里吃到的奶就越来越少了,哭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就像蚊子的嗡嗡声。伍海挣开妻子,走到孩子前,摇摇婴儿床,将孩子的手松开。抚摸着他柔滑的脸蛋。哭吧,哭吧,哭够了就好了。
妻子走过来,将他的手拉开,说,哪有你这样当爹的。说着抱起来小宝宝,放在臂弯一颠一颠地哄着,宝宝不哭,噢噢,不哭了,噢噢。她哄了一会孩子,忽然回过神说,你说我们的失眠症是不是和村子本身有关系,怎么就没听说别的村子的人失眠呢。伍海一拍手说,对啊,好像就他妈的咱们失眠。真遭罪了。不行,我去打听打听。他取下挂在衣架上的衣裳,匆匆披上黑褂子就出去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到处都敷着黑的浓墨。他不远处的陈老九家还亮着灯,大红的灯笼挂在外面,就像几只硕大的红眼睛。他敲敲大门,传来了汪汪的狗叫声。谁了。是我。不一会儿,门就开了。陈老九披着一件解放军棉布衣服,借着光亮看了看伍军,说,伍军,你来了。睡不着,来走走。两人走进门去。狗在后面边跑边摇着尾巴。
屋里人很多。有王二狗、霍大起、刘传峰、伍人、伍工等。大家都坐在沙发上,或躺或坐着,都红着眼眶,像是外面挂着的红灯笼一样。他们都团团看着伍军。都说,你也来了。来了。他感到茫茫的暗夜就像一片海,而陈老九家的灯就是划破黑暗的一个灯塔,让人产生温暖的感觉。伍军问,你们怎么都来了,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反正都睡不着,来大家一起坐坐,商量个法子。是不是就咱们村睡不着。是啊。要不咱们移民吧。全村都移吗,开玩笑吧。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开了。商量了半日,决定由村长伍国带领大家移居到别地。
翌日,通过村里的大喇叭宣布了这项决议。许多老人嘟着嘴,还没等决议播完,就表示不愿意听从安排,宁死也要留在家里。伍帅用拐杖点着地,说,这是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怎么能说走就走。年轻人都默默地低下了头。他们的头像是被放进了搅拌机里,疼得厉害。
第二天一早,就陆续有人搬出去住了。人们便陆陆续续搬了出去。他们搬到了尚家村、李家村、王家村的亲戚家中。搬迁路上,有人一步三回头,回望着自己的家乡,眼里不知怎么就掉下泪来。走出去的那一夜,他们睡得香甜极了。他们几乎一踏出自己的村庄,就像被瞌睡虫叮咬了一般,昏昏沉沉地入睡了。有人睡了三天三夜,有人睡了整整一个月,天打雷轰都叫不起来。嘴角流着幸福而满足的涎水。
伍家村只剩伍帅一人了。其他人都走尽了,就像吃干净米粒后的碗一样干净了。他一个人拄着杖,在村里来来回回走着。遍村庄找不到一个人,甚至连一头牲口也难以找到。伍帅的精神越来越不济了,他整日无精打采,打着哈欠,每迈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就相当于年轻人迈了十步。除了吃饭喝水,他都躺在自己家中的一具棺材里。这具棺材是他吩咐儿子为自己准备的。他知道哪天他就永远起不来了,但在他起不来之前,他可以自己关上棺材门,长长久久地睡下去。
天黑了,他就在棺材里躺上一整晚。他觉得夜晚比白天还有精神,看着瑰美的夜空,数着无尽的星星,一夜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昨天他数到了一万颗,今天又从昨天的那颗旁边数起。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五,又数错了,三百,三百零一。
有时候,他听到村里有响动,他不理不睬。还是数着。他已经过了害怕的年纪,他什么都不畏惧,他只想寿终正寝地死在自己的棺材里。他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嘈嘈切切的谈话声、车水马龙的市声。仿佛很远又仿佛就在耳边。有时候他会抬头看一看,什么都没有,他又躺回去,再将自己放出如风筝的思路收回来。
但这天的响动格外的大。轰轰,砰砰,是村里人回来了吗,他抬起头。还是没看到什么。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高戈架着一辆马车回来了,上面坐着铁汉、双喜、王智等人,角落里还坐着抱着孩子的伍海妻子。他从棺材里站起来。呆呆地望着他们。他问,你们回来了。回来了。众人说。那天天气很好,没有一丝风,天气清冽冽如水一般。但伍帅感到分外的寒冷,仿佛赤身裸体站在数九寒冬里。他看到大家都穿着短袖衫裙,问,你们不冷吗。他们都摇摇头。你们回来了还走吗。不走了,高戈说,我们哪里也不去了。你们不怕睡不着吗。不怕了,哪里也没有故乡好。伍帅说,你们吃饭没有,我去给你们做。他忽然看到众人的目光都如同冰一样冷冽,像刀光一样无情,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他们说,不用了,我们还要赶路,先走了。他们就挥手作别。
望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伍帅猛然想起,高戈不是去年就死了吗,他还记得自己去参加葬礼时候高戈父亲哀苦如黄连的神情,他安慰他说,没事嘛,想开点吧,等你也走了你们就可以早早重逢了。高戈父亲还踢了他一脚。还有铁汉,则是因为开凿石头时候粉尘过多而生了矽肺又转成了结核病,因为医治过晚而死亡;双喜和王智则是发生了车祸,还未送到医院就死去了。伍帅又摸摸自己的脑袋,虽说并不害怕但终究还是有些寒颤。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大半截入土的人了,何况谁又知道那不是幻觉呢。也就平和了许多。躺在雕龙绘凤的棺材里,他想象自己就是一个死人。但这思想被伍军媳妇与他的孩子打断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们是和那几个已故的人坐在一起的。难道,他不敢往下想,还有谁呢,现在已经忘了,毕竟老了,不中用了。真是活见鬼,晦气,他朝地上哕了两口。
白天时候,他偶然间瞥见了镜子,发现里面的人又消瘦了许多。人老了就不爱照镜子了。照见的都是沧桑。都是浮云。他摩挲着自己皱得像一张老羊皮的脸,感到容颜流失得就像土地沙化一样快。眼窝因为长久的失眠而深陷着,周围的皮肤乌黑如夜。
静悄悄的夜晚。村庄里阒寂无人。伍帅这天没有躺到棺材里。他想绕着村子走走,他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兴致了。而此时,缺少了人的气息的村庄本身也像一具棺木了。他看到一座座颓圮的篱墙,一把把弃置的农具,心里的悲伤就化做轻声的呜咽。他的泪水使他的思维变得透明。他绕着村庄整整走了一夜,使劲嗅着残余的生活气息。忽然,有一只狗朝他扑上来,如同雷电一般迅疾,他往右躲闪过去。他感到梦就像气球一样被踩破并发出砰的声音。他的脚一蹬,就从梦中醒来了。他朦朦胧胧地回忆着梦境,但什么也记不起来,就像被狗啃过的骨头一样干净了。转念一想,自己竟睡着了。兴奋的细胞活跃如火。他盘指算着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睡眠了。七天,或许八天。今天无疑是睡着了,头脑虽已清醒了,但身上还有些刚刚睡醒时候的倦怠。他要把人们都叫回来。他裹紧衣服,就出发了。
半路上,他远远看到一队人迎面走来,他听到为首的一个人说,不知道是谁暴露了我们的疾病。后面有人说,已经到这步田地了,说什么也不管用了。他听出为首的那人正是伍军。你们也回来了,他扯着嗓子问。对方没有应答。隔了一会,他们才说,你还没走啊。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伍家村又可以睡觉了。众人半信半疑地看着伍帅。伍军说,我相信伍大爷的话,那我们就都回来吧。伍帅仔细看了看伍军的脸,看不出悲喜,他很想问问他媳妇和儿子的下落,但又不能太过唐突。他在等一个契机。人们也都相信伍帅的话,一齐说,伍爷说得有理。就兴高采烈地各回各家去了。乘着无人,他问伍军。伍军默了半晌,眼角噙着泪说,她因为太困心脏骤停了,孩子饿死了。伍帅点点头,说,怪不得我看到了她们。什么,你看到了她们。我好像看到她们和一群死人一起赶路。见了鬼了。
回到了家的人们四肢摊开,慵懒地躺在床上。他们想着自己一定可以睡着的,他们甘愿一直睡下去永不起来。生活太累了,而他们太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