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我亲爱的留级生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强制留级制度及其拥趸者。

——题记

现在的小学生可能很多不知“留级”(或叫“蹲级”、“降班”)为何物,他们无疑是幸运的。

写到这里,人近中年的95后又想起了被留级支配的恐惧。

小学时学校规定期末考试不及格就要重读一年,因此本该喜迎暑假的六七月却一片肃杀,孩子们的脸上挂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虑和沉重,家长老师也个个如临大敌。

留级太容易了,及格线就在那里,100满分60及格,考不到60就得留级。

可留级绝不仅仅是“再念一年”那么简单。

首先,留级意味着身份的异化——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去了新教室,自己却要留在原地再待一年,还要和一群比自己小的陌生同学从头接触,其中滋味不难体会。

其次是来自同学、家长、老师乃至同学家长和街坊邻居的压力。小学生爱给别人起外号是人尽皆知的,他们表现出惊人的洞察和敏锐,总能捕捉到别人最无力辩驳的弱点,然后大肆渲染大力宣传,直至人尽皆知而受害默认妥协。

而“降班生”(意同“留级生”)这个词似乎天生就是为起外号准备的,甚至不需要任何加工就是最“耀眼”的标签。这个标签比封条还好用,只要贴上就永远别想翻身。

每个班都有几个“大降班生”,曾经的同窗见面会冷嘲热讽甚至刻意划清界限,如今的同学也总带着轻蔑。小小的“大降班生”成了整个学校活得最累的那批人。

自己家孩子被留级,做家长的脸上最没光。尤其在一个惯于打听和攀比的熟人社会,简直在亲戚朋友同事中间处处抬不起头来。老师对降班生也总是“另眼相待”,“怪不得你留级”成了用来敲打的口头禅。

别的家长也不愿意自己孩子和“大降班生”玩儿,生怕带坏了自家孩子最后俩人降到一块儿去了。

我印象比较深的降班生有两个,一个是女生,另一个也是女生。她们一个叫静,一个叫悦。

静来自单亲家庭,和父亲奶奶一起生活。她的父亲在矿里挖煤三班倒,有时几天都见不到。奶奶年岁已大,教育孩子有心无力。

似乎自然而然地,静成绩很差,而且看上去很邋遢,一年级就留级了。家长们都不愿意自己家孩子和她玩儿,静总是自己上下学,课件时看着别人嘻嘻哈哈三五成群。她的总是怯怯的,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静不仅是“降班生”,更是为数不多的“女降班生”,外号不知道被叫了多少遍,而她也越来越沉默。似乎毫不意外地,二年级时她又留级了。后来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

去年我回家在街上碰见她一次,同行的朋友小声说:“那是XX,那个大降班生。”迎面看去,她的眼睛还是习惯性地往下看。听说她要结婚了,希望她幸福。

悦是个很美的女孩子,皮肤白皙,大眼睛长睫毛,而且特别爱笑。可她也特别不爱学习,又特别调皮。期末考试她没及格,也成了降班生。

她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么爱笑,但再没有人用笑脸回应她。只因为她是“大降班生”,而降班生是不值得被笑脸相待的。

我和好朋友曾经在体育课和她一起跳皮筋,我们都没觉得她和我们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她跳得很轻快,辫子一扬一扬的。有人路过说:“你俩咋和大降班生一起玩儿啊。”

现在想想,留级对于懵懵懂懂刚上小学几年级的孩子实在是轻率和残忍。贪玩,反应慢,甚至粗心大意都可能导致被留级的结局。一年不长,但人生又有多少个一年可以浪费呢,尤其是短暂的童年时光。

而且,真的严重到非要留级不可吗?就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一个都没有?

我不相信。

可规定就是规定,只需要执行就好了。谁会想到那一个个原因各异的活生生的孩子呢?

校园是最单纯的地方,其实也是最残酷的地方。这里有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恶毒,也有任何个人无法抗衡的压力和命令。

有阵子各个小学都要求每班倒数几名去测智商,而且这个要求真的被执行了。那时同学们互相取笑“你是不是去测智商了”,家长和老师也会威胁“再不好好学习就带你去测智商。”人人自危,唯恐一不小心被鉴定为“弱智”。

对于留级和测智商,当时一点也没觉得奇怪,甚至没有任何人表示过任何疑问。但现在想来却是由内而外的寒意和震惊,觉得一切荒诞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从校园幸存下来并且一路走到现在的孩子都是幸运的。抑或其实我们都不正常,而且已经不正常很久了,只是因为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而不自知。这似乎更可怕。

写这篇文章前问了一位00后上小学时还有没有人被留级,00后说还有,但没有量化标准,比如期末不及格之类,而是由学校建议,并且不强制。

还是有进步的,起码有了选择权,而且更人性化。

只是可怜了早些年的孩子们,出生太早成了无谓的牺牲品。

可没有人能穿越回去搂住他们的肩膀,温柔地说一句:“不哭,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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