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 鱼

炸 鱼

文/石舌

“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贴寒玉。”这是1400多年前,唐代“诗鬼”李贺在《江南弄》上的诗句,足见当时吴越人对鱼的偏爱。
事实上,诗中的鲈鱼,在吴越之地并非鱼类上品。像海里的黄鱼、带鱼、鲳鱼,河里的香鱼、白鱼(乔鱼)、鳗鱼,味觉和营养均在鲈鱼之上。皆因鲈鱼身上背有一段“莼鲈之思”佳话,才一跃成为鱼类之首。说的是西晋时,有个叫张翰的人在洛阳为官。因不堪忍受“秋风起,鲈鱼肥”的家乡莼菜鲈鱼之思,毅然辞官,不惜三千里奔袭:“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这是“莼鲈之思”典故的由来。李白曾言:张翰黄金句,风流五百年。虽未直接说到莼菜鲈鱼,却道出了莼菜鲈鱼最早入诗的出处。在以后的好几个五百年间,相关莼鲈的诗文都不过是得益于此典故。
然而,我却独钟香鱼。
先不说香鱼通体细腻光滑、背乌腹白,亮丽中透着金黄,先天就带有如天竺少女般的香气。单就她对水质和环境的特殊要求,便足可让你怀疑她是上天之物,而非普通的小家碧玉。我清楚记得,香鱼刚被捕捞上岸时,她那一张一合冲你咧嘴而笑的样子,你就会被醉得心疼。母亲总说我懒,连鱼也不会杀。其实,我是被眼前的尤物所陶醉,又岂肯忍心去下手?我还清楚记得,我家的一只酒埕(cheng)里总装有满满的香鱼干。那是我们家老四从村口的大溪上“炸”来,烘干后贮藏的。每到中午或晚上,母亲总会舀一勺豆瓣浆在碗里再放上几根香鱼干,放进饭镬里一起蒸。饭熟香鱼干也跟着熟。在高温的再次作用下,香鱼的肉质变得柔软紧致、呈块状,且鲜香无比。在掀开镬盖那一刻,满屋都会飘荡起香鱼的醇香。家中我最小,排行老五,父母最爱。一大碗豆瓣浆炖香鱼干总是我吃得最多,饭也吃得最香。
在那个物资匮乏年代,人像是囚犯被关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劳作,却换不来温饱。饥寒起盗心,为求生存,村里能“偷”的几乎都被“偷”光了,唯有村口大溪里的鱼还很多,但得有本事。村口的大溪就是远近闻名的白溪,终年浩浩荡荡。白溪里有香鱼、白鱼、鲫鱼、鲤鱼、鲢鱼,还有鳗鱼、鳖、土步鱼、黄鳝……应有尽有。于是,有的人捕、有的人钓、有的人药,胆子大的人就“炸”。

捕鱼得用鱼网,但太过昂贵,也不易买;钓鱼成本虽低,因不得法能钓到的也不多。于是,村人们想到了用茶籽饼和青藤草药鱼。茶籽饼拿来后,先在捣麻糍的捣臼里捣碎,然后浸泡、煮沸,再盛入木桶中,挑到村口的大溪边倒入溪水中。或者,事先到山上割一些使鱼吃了就能头昏的鱼藤草,晒干、捣碎,装入麻布袋。等到药鱼时,背出麻布袋,像浸泡中药一样先把药袋浸入溪水中,等到鱼藤草浸软、吸足了水份,大家再一起在溪边一遍遍揉捏,使其汁液溶到水里,下边的鱼吃后便昏晕过去。这时,大家手拿篮子到下游去捡鱼。药鱼方法虽好,但茶籽饼、鱼藤草都不易搞到手,工序也麻繁。关键是用茶籽饼、鱼藤草以及后来普遍采用的鱼藤精(一种农药),药倒的大多数是刚孵化出来的小鱼,大鱼却很难药倒。这有鱼被“绝种”之嫌,故此法也不可取。再后来就有人想到了“炸鱼”。炸鱼得用炸药,村里只有大队书记家里有。是用来炸山取石的,管得很严,轻易不得手。老四与大队书记儿子是结拜弟兄,我们两家平时也互有走动。老四就与书记儿子一起串通起来“偷”,别人没炸药,我家炸药够多。虽然父母经常骂老四不可去炸鱼,危险,村里有好几个人都因炸鱼而炸断了自己的胳膊。但老四总也听不进,偷偷出去炸。父母见老四经常提鱼回家,也就开只眼闭只眼。
炸鱼是个技术活,不但要有胆魄,更要心细、懂隐藏,就像战场上的隐蔽、穿插又不暴露,方可杀敌于千里之外。香鱼是淡水鱼类中的上品,极具灵性。虽只在浅水滩中生存,但灵敏度高,游速快,非得在流动的、纯净清澈的活性溪水上才肯生存。每逢夏季红日高照时,从海里洄游的香鱼会在不到一米深的浅水滩间聚集取暖。你若想去“炸”,必得隐蔽前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从浅水滩中消失,关键还得算准炸药落水的时间。过早,炸药在空中爆炸,惊到香鱼,片刻间便会了无踪影;过晚,炸药沉落水底爆炸,香鱼早就随着炸药的落水声而消失。只有在炸药刚贴到水面时爆炸才有效,这是瞬间的事。老四的本事就是能将这瞬间把控到恰到好处。在数次炸鱼的历练下,他将雷管剪去一截,与导火线齐平,算准了炸药抛出之后在空中运行的时间,然后再点火。加之他胆大、心细,一炸一个准。因此,家里几乎顿顿有鱼吃。老四不但是炸香鱼的高手,还是游泳健将。夏季台风雨天,大溪水涨,汹涌如汪洋。村子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若遇急事,别人总找竹排过溪,老四则轻轻松松凫水来回。
老四出门炸鱼从不空手而归。他也从不与他人同去,生怕炸鱼技术被别人学了去,教会徒弟饿死香鱼。也是我多次央求,他才肯带我去。每到点火前,老四必定要我远远躲起来才肯点火。我跟了去无非是多了次游泳的机会,香鱼是少有被我抓到的。然而,毕竟是手工操作,靠目测,终于有一天,老四还是出事了。与同村的另几个被炸的人一样,一只右手被炸飞了。那是1978年的初夏,恢复高考的第二年。
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人中,数老四最乖巧、最强壮。早在十七八岁时,他上山砍柴下地挑担的力气就已超过了生产队里的壮劳力。一次,生产队在蕃薯地里掏蕃薯。队里有一壮劳力故意试探老四的力气,指着满满一脚箩担蕃薯让老四来挑,并说若从地里挑到地头的路上,他十分头的劳力工分(指出勤劳作时的计酬分数,用于年终“分红”。一般按年龄排工分,壮劳力十分,最高,老人和放牛娃最低,二分)就让给老四。一脚箩担蕃薯至少有二百多斤,老四刚才十八岁,是三分底的劳力。但老四就是不服这位壮劳力,被他一刺激,一口气就将这脚箩担蕃薯挑到到路口,还多走了几十步。吓得这位壮劳力再也不敢在老四面前提力气的事。父亲怕伤了还在长身体的老四,狠骂了一顿。父亲早年曾在县委工作队,领导过乡村农会。后因家里子女多,辞职回村,但依然积极。当上队长后,更是把全队全村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他总教导我们要努力读书,认真做事,好男儿当志在四方。恢复高考后,他要老四在家复习参加高考,“唯其年轻,希望正在这里”,尽早脱离“农门”。然而,命运却注定老四要经受一场人生劫难。

那天,艳阳高照,住在后院的荣标急匆匆赶来叫老四,说是牛卵蛋溪边聚集了很多香鱼,他是专门跑回来叫老四去炸的。听说香鱼聚集,老四就心血来潮,看父亲又不在家,放下书本偷偷与荣标一起赶往牛卵蛋。躲到溪边一看,果然有许多香鱼聚在一起,足有几百条,似河蕰(水生草)般,填满了整条大溪的这一边,这是老四从未遇见过的。于是他们立即装填炸药,并插上雷管,却发现忘带了导火线。老四要回家去拿,荣标说用火柴可替代。老四疑惑,荣标说别人也用过。也怪老四经验不足,不够坚决,要是坚持回家拿导火线也不会出事。面对成群的香鱼,老四咬咬牙听取了荣标的建议。火柴一共才九根,留出一根点火,只剩八根。他们将八根火柴的火药挖下,包在纸上再塞入雷管。点火前,老四要荣标躲到远处。老四炸鱼从不让别人待在身边,万一出事也就他一人承担。但老四没想过火药燃烧的速度有多快,当他刚点完火要要将炸药扔出时,炸药就响了。威力无比的炸药可不会因为老四的无知而延长爆炸时间。一声巨响,正值青春年华(22岁)的老四被炸倒在地。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老四惊恐万分,看到自己的手没了,想到从此以后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世上,几次想冲入大溪了结性命,被一旁冲上来的荣标死死抱住。当我们赶到时,只见老四满身是血昏噘在溪滩上……
“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老四的意外,最伤心的莫过于母亲。那天,母亲边哭边狂奔至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医生面前恳求医生锯下她的手接到老四的手上。十指连心,一辈子把儿女的幸福当成终身事业的母亲,当得知她的提议不可行时,当场昏蹶。从医院回来后,母亲终日怮哭不止。因长期的过度悲伤和流泪,最终导致双目失明。岁月流长,唯老四让母亲难以割舍,直至临终前一刻还在喊着老四可怜。
从医院回来,老四像变了个人。不怎么说话,整天无精打彩。他曾告诉我说,要不是有父母在,他那天就不打算活了。从那一刻起,他变得犹同葛朗台和卡希林那样,自私、冷漠、凶残。在他眼里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欠他的,只要能拿得到手的都不放过。“敌人变成战友多半是为了生存,战友变成敌人多半是为了金钱”。他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但为了金钱他可以舍弃一切。特别是后来娶了个有“拖油瓶”的老婆后,更是变本加厉,连亲兄弟也不放过。
近年来由于人类对溪流的滥挖滥采,导致断流、水质下降。村口的大溪早已污浊不堪,似天物般的香鱼也已灭绝。犹同历经大灾大难后的老四,已不再清纯、明亮。

章其仲,笔名,石舌。爱好文学,声乐,并有作品在省市报刋上发表。画眉聒舌总嫌烦,顽石无言却可人,这既是笔名之来源,亦是人生之格言。

□编辑:叶寒

□图片: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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