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大低估了教师这个职业的难度
我们大大低估了教师这个职业的难度
文 | 张文质
来源 | 教师博览
图 | Marion Fayo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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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在未来时间内,人们终将认识到教师职业是最重要的职业。
说这个职业重要,核心是从社会的发展、人的发展和对生命复杂性的角度说的。教师是一种很古老的职业,对于古老的职业,大家或许会觉得,在经验系统里,它已经有足够丰富的积淀。所以也往往想当然地认为教师职业是一种寻常的职业,甚至很多人可能都有隐隐约约的错觉,以为“谁都可以当教师”。
在很多崇尚权力的国家,官员可以是教师,权力掌控者是所有人的“导师”。这一切,都会加深对教师职业的错误认知程度,也就是说,权力可以是成为教师的一个最重要的元素。从这个角度来说,对教师这一职业的错觉,不仅是社会权力系统所导致,也跟对教师本身的认知有关系。
大多数人认为,教师首先被赋予的就是一种权力——只要你在任何一种情形下被确认为教师,你就可以上台讲课,就可以对学生提出各种要求。你的自我认知也是:我是一个教师,我可以讲课,我可以组织活动,我可以评价,我可以批评,我可以惩罚。
其实,有时教育中的麻烦也跟大众及教师自身这种根深蒂固的“权力认知”关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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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少去询问:你凭什么做教师?
就对一个生命的理解而言,你能说你理解自己吗?你能说你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吗?在各种复杂的纠结里,你能获得自我的内心平衡吗?你在受到不当刺激的时候,能保持情绪克制吗?这些都是极其困难的挑战。认识自我,本身是生命永恒的主题,也是终身的任务。
上述这些认知,当你做教师的时候,不是经常会遇到吗?你凭什么说,我就能够教那些学生学习呢?其实所谓的学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也不一定知道呀!也就是说,人到底怎么学习,这仍然是一个有待探寻、有待进一步获得更多认知的漫长工作。
再举个简单的例子,你说一个班级到底应该是多少学生才算合适呢?我前几天还在想,孔子开坛办学,他的学生是很复杂的,有父子同学,有兄弟同学,有叔侄同学等等。虽然教学内容上有“六艺”,但我认为当时的学习是一种生命学习,是所遇皆所学,所思皆所学,是在各种场景中进行一种生命的熏陶。从现代教育角度说,那不是正式的学校教育。自从有了正式的学校以后,就有了班级制。
我经常念叨美国教育家鲍耶尔的一句话:当一个班级内学生数超过三十的时候,教师对学生的注意中心就从对个体的关注转为对班级的控制。这是他考察了千百所学校之后得出的结论。但是我对这句话也有疑问:为什么是三十个人,而不是二十个人、十个人、五个人呢?我是要作一个预言的:今后班生数规模一定还会不断地下降,下降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下降到个别化的一对一的教育。
可能有一天,随着社会各方面的高度发展,文明而富足,“一对一”的教育会成为最常态的一种教学方式。但是,最常态的“一对一”的教学就一定能教得好孩子吗?如果能教得好的话,父母知识水平达到一定程度,是不是就可以自己教孩子了?
今天很多人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师”,我觉得说错了——父母跟教师还是不一样的,父母对孩子怀有生命的责任,而生命责任最重要的内容是我反复强调的孕育、哺育、培育,其核心不在知识传承,以及趋向于社会化要求的行为规范教育——包括作为未来公民的担当、合作精神、合作能力等教育。实际上,父母和教师的教育范围和角度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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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也明白,很多人总是会说“有的老师很厉害”。但是,我们要去研究他到底什么很厉害。比如说我们很多名师上的课,你听完,会觉得他非常厉害。但到底是什么很厉害呢?这恰恰就是作为一个教师最需要去研究的。
比如,有的老师对学生的心理有很持久的关注,这种所谓的“厉害”,在于他的专业能力高。这个厉害不是徒有其表,也不是像天桥耍把戏的那样,仅仅是靠某些技巧。反过来,我们需要反躬自问的就是:我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呢?我对一个个具体的人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呢?我们很多的教学,是建立在对这一个又一个人的理解基础之上,还是首先想到教学计划?
其实,你仔细想一下,答案就有了:还是教学计划作主导,还是以最后的考试达到的某一个目标作为一种依归。几乎可以这么说,所有的教师内心也都明白,我们会对一些学生有所“放弃”——可能这种放弃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比如说,你怎么教他都不会,他怎么学都很困难,他的智力状况跟其他同学就是有区别。但是,问题恰恰也就在这儿。我们能不能根据他的智力状况、情感状态,他个人关注的某些特别的热情而进行教学呢?这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但在实际教学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你的课堂不只为这个学生服务,你要为全班学生服务,要为五十甚至八十个学生服务。你内心会有个明显或潜意识的想法:我的学生是分类的,一类学生是优秀学生,二类学生是中等学生,三类学生是后进生。
这跟父母的做法差别就大了。作为父母,只要是他的孩子,他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教师呢?是做不到这些的。在现有的教育运行机制之下,你也不可能这么去要求他,这要求太高了。
再转换一个思路想,比如说,我们强调课堂要充满激情,要用情感点燃冰冷的知识,知识才能具有吸引力。这话说得很有诗意,但是在执行的时候,又是极其有挑战性的。你凭什么让我每天都充满激情呢?每天的工作都是艰辛的,都是繁杂的,有时也都是苦恼的啊!教师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早上六点起床,真的会感到疲劳;晚上备课备到十点、十一点,还改作业,又有各种各样的任务……始终要保持这种生命热情,太困难了。
但是就这个职业而言,职业本身是需要热情的。没有热情,也就意味着没有教育成效,意味着课堂丧失了吸引力,意味着课堂中很难形成那种美妙的常态化互动。所以,我们要说的这一类的挑战,都是真实的挑战。谁能够说,我始终热爱这个职业,我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热情,我一进教室就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进教室就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句话很诗意,但可能是不真实的。实际上,人的生命状态是比较一致的,生活中是什么样的人,在教室里也是什么样的人,很少有人真的“一进教室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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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所学校的领导者,也要思考,学校为教师保持对教育的热情提供了什么条件呢?实际上,我们的社会也很少反省:对教师的要求越来越高,教师这个职业的内在性要求也变得越来越高,但是提供的保障系统又如何呢?怎么才能使更多优秀的人成为教师?
当然,所有教师职业遇到的问题,在任何国家都是一个难题;但只有真正优秀的人,才可能更好地驾驭教材,更深刻地理解学生的精神状况,更从容地在课堂上与学生形成知识、情感、生命的多维互动。这些都是极其重要的素养,这些素养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
一方面,我们要问:你真的敢做教师吗?第二个要问的是:你真的适合做教师吗?不得不说,有很多人确实是不适合的,你是因为碰上各种因素使得你来到这个职业中。有些改善,其实并不是通过培训能够实现的,做个合格的、优秀的教师更重要的前提是:真爱这个职业,真爱学生。这个真爱是最难的,是有理由的。真爱有文化的渊源,有情感系统的支持,但是光有真爱还不够,你还要成为专业人士。我觉得对专业人士的训练,是一个更困难的工作。
说实在的,教师的身体状态、情绪状态、情感系统,包括教师的课堂表现力、教师生活的趣味、教师自身的生命热情,都会直接地被带到课堂,带到与学生共同的教学生活中。无论怎样去考核教师,也没法考核他每天的生活,没办法真正察觉到他在每节课中真正的问题症结之所在。
比如,我在课堂上经常会想,那些发呆的孩子,我怎么帮他呀?一节一节的课,那么多具体的任务摆在那里,还有那么多同班级的学生等在那里。他趴在桌子上,我只能让他趴着,已经是很人道了。真的,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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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教师职业的难度,我会有很多思考要和大家一起探讨。按马克思·范梅兰的观点,教师是唯一能够替代父母的人——这是教育学意味上的表达。这个表达起码包含了一个方面的内容:教师这个职业的任务里面,是包含着对孩子生命的某种重责的。
就如一个小学老师对我说的:每天站在教室里,看到五六十个学生,只要一想到每个生命都是鲜活而又脆弱的,在成长过程中是躁动不安的,在学校生活、班级生活里,会存在这样那样的风险,而这些风险和教师的工作有直接的关联,就会不寒而栗。这位老师觉得每天很放心地过一天,安安顺顺过一天,都是很令人欣喜的。
我记得一次去一所中学听课,回家时堵在路上,司机说了一句话让我动容:到了这个时间,我们的校长才能放下心来;这个时间,学生都回家了,在学校度过了安全的一天了。
这样的生命安全的重责,在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时候,是很容易被忽视的。人们会认为,学校理所当然就是非常安全的地方,是呵护学生生命成长的地方,是让学生快乐成长的地方。实际的情况是,这一切安全保障都不是轻而易举能够获得的。
对任何一个教师而言,在基本的教学之外,对于学生生命成长中的风险、隐患,是怎么评估都不为过的。上述的事情,有时候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作为旁观者,作为一个身在校园之外的“观众”,你是很难感同身受的。
教育的这样一种困难,是我们真实的处境。社会的整个认知系统,其实它更多想到的是管理,想到的是用各种复杂的管理绳索拉着你、拽着你、捆着你、鞭策着你,让你往前走。让一个教师往前走,是能做得到的,但是不管怎么往前走,其实你都帮不到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你很难真实地回到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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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班级制本身就是一种实验。我们几乎没办法证明什么样的班级制是恰当的。包括课时制,也是一种探索。为什么是五十分钟,而不是四十五分钟呢?为什么是三十分钟,而不是二十分钟呢?这其实都跟工业文明的标准化,跟对效率的追求,以及包括对教育的想象是有关系的。但是真正的学习,一定要比这个复杂得多。
一方面,教育这些工作本身的难度被低估了;另一方面,我们在教育中过度地考虑了整体的效应,而忽略了具体个人的发展。关注的中心,还不是具体的一个一个的人,而是整体效应。在这种情况下,教育其实就是一个淘汰系统,而不是推动人成长的系统。它通过筛选的方式,最后把一部分人归到这一类,把另一部分人归到那一类。当然,所有的归类都是冠冕堂皇的,所有的归类之后都弹冠相庆,因为又有人胜出了。我们喜欢弹冠相庆、有人胜出,而不是我们又避免了哪些具体的失败。
这其实是教育的主旋律。在这样一个价值导向之下,作为教师,也慢慢麻木了。人们很少顾及与思考:我是不是适合做教师的人?我是不是具备了教师所应有的那种复杂的素养?我自身学习与努力的方向在哪里?……最后,应命的、机械的、复制的,甚至冷漠、粗暴的教育方式,不可避免地出现。
当然,我们回到中国具体的处境,作为一个教师,还有更为复杂的痛苦。体现在班级制里面,班级规模巨大,教师的负担自然更重。第二,大量地聘用临时教师、聘用短期合同制教师,剥夺教师应有的福利与权益。第三,通过职称制,使得教师自然晋级变得极为困难。第四,各种各样的评价、检查,大量地增加了教师的劳动负担。
有时,当我们去询问教育变革的时候,会谈一些很大的问题,但是这些大的问题最终却变得无关痛痒。因为,问题太大,最后让所有人都变成了旁观者;同时,你又身处其中,备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