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格组织:从《银翼杀手2049》说起(严重剧透)

“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

我目睹战船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

我看着C射线在豪塞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流失在时光中,

一如眼泪,消逝雨中。”

——《银翼杀手》

一、意义vs 冲动

《银翼杀手》第一部1982年拍摄,讲述的是2019年,人类造出复制人以便服役外星球,但却只有4年的寿命,有的复制人焕发了感情,并最终导致叛变,造成了对人类的巨大伤害。于是银翼杀手诞生,专门以猎杀逃跑的复制人为职业。

女复制人开始爱上小玩偶

有一天4个复制人逃回地球去找造他们的泰瑞公司的科学家来延长寿命,银翼杀手则需要透过各种性格和记忆的判断来确定是复制人(因为他们的样子和人类一模一样,甚至情感也在进化中),借此展开了整个故事。该故事的很多场景为后来的黑客帝国、异型、等经典科幻片奠定了风格,而眼睛中的代号来判断是否复制人,则为以后的真实的谎言等基因复制人定下了标记。

回来开启我们希望讨论的内容,该影片围绕三个人类实存的基本问题:

我们是谁?我们是谁定义了我们的基本意义,在该意义上,我们可以去生活。然而,该意义的晦暗不明导致人类不得不从认同和异化的摇摆中去质问另外两个同源的问题: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到哪儿去?

复制人产生出感情——产生对人这个问题的根本质问,人类究竟是什么?这构成了银翼杀手的男主角深深的困境。他最终爱上了一个女复制人。

我们从哪儿来?这个问题对于复制人是明确的,因此决定他们去找寻造物主来修改他们的生命时长,但对人类却不是如此,人类一直在追我起源的问题,这产生了从宗教到科学兴盛——因为,在信仰上帝的国度,在科学的国度,在世俗世界,这个答案都是不同的。

达尔文以种系理论回答了人类的起源,弗洛伊德以儿童发展期回答了人类的精神起源,这二者均牵涉到对我们去哪儿的回答,在达尔文那里构成了所谓强者生存,森林法则在精神世界的变体——他们构成心理治疗(尤其认知行为心理治疗)的“善”;在弗洛伊德那里,则完全不一样:弗洛伊德早年也非常相信精神分析实践致力于治疗,作为医学的附属,他很多早期文章都没有区分心理治疗与精神分析,然而,在晚年,弗洛伊德从临床得出一个让很多分析家震惊的结果:死冲动以及相关的负性治疗反应。这意味着精神分析不再仅仅根据快乐原则及其防御的安顿来改善精神生活及其相关的现实世界的关系,死冲动意味着有一种完全的不同于进化论的事物。

进化论意味着某种“完善”的理想,这也意味着生物体本身是反熵的存在:物理世界的物体倾向于消耗归为更低,而反熵意味着透过消耗更多的能量去获得和建构生物体的利益,如去进食以便消耗;在精神世界也有这样的东西,弗洛伊德称为快乐原则,它组织起原始的冲动,以便满足,但是,现实原则让它得到一定的控制,而不至于完全的满足:这样,精神病人的完全立马要求满足和神经症需要透过现实原则来处理原始的欲望,这二者的区分就建立起来了。

然而,弗洛伊德却在《超越快乐原则》一文提出颇为激进的看法,那就是强迫重复原则,后者联系着死冲动。他是透过创伤神经症的临床来阐述的,在那里,痛苦的量超越于无法满足的快乐导致的丧失,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痛苦。

在临床中,强迫重复表现为某些原始的回忆,不断以新的方式展现,而这些并不是要求一种满足。借此,弗洛伊德认为,强迫重复机制乃基于某种结构性的需要:正是该强迫重复的基础上,才能让精神能量建构出幻想及其满足的快乐原则的成分。

这个谜一般的部分,弗洛伊德是透过类比完成的,他以原始的单细胞生物体可以无性繁殖,然而,如果这种生物体处于同一个养殖场内,原本的生物体就会排泄一种媒介,导致同类全部死去,最终导致细胞的分解。然而,人类毕竟不是这种原始的生物体,所以无法从动物的这种快乐原则的性冲动,回到这种无性繁殖。弗洛伊德更想说明的实际上是记忆系统如何处于这样的功能:他认为感知-意识本身有一种谜一样的机制,涉及能量的转变,在记忆系统中,某种事物尝试复活,借由生冲动接管它,进而进入快乐原则,所以死冲动隐暗地生冲动背后进行,以分解这些组织的事物,借此减少快乐的过度需求,缓冲这种冲动。在一些特殊时刻:如创伤来临,这种事物就会更明晰地凸显出来。

弗洛伊德最后也坦诚,这个部分的研究不足,然而,这点根本地改变了人类和一般生物体:包括单细胞还是动物的差异,这种怪异的能量根本上牵涉冲动的组织问题。

二、冲动vs人格

实际上,也正是死冲动,弗洛伊德触及拉康意义的实在的无意识的基底——记忆。借此,可以遭遇我们对最近的所谓主体间精神分析提出的三大质问:1 主体间性下是否可以忽视主体内性,尤其记忆系统,如果消解记忆系统而强调某种主体间的外在事物,那么,防御机制和人格两个术语将无法进行区分;2 主体间学派认为借由语言和主体间的情感模式,构成所谓的元理论。而且其核心在本体无意识,但是,如果有所谓的本体的无意识,即可以对无意识之物加以标定,那么,何谓个体的无意识或者说主体的认同是否是固定的呢?3 如果是它如何联系那飘渺不定的冲动,这暗含了:主体间学派认可心身二元,同时心理表象(尤其主体认同)标定于身体投资到精神世界的能量:冲动。

在电影《银翼杀手2049》中,导演延续了82年电影的压抑风格,贫瘠的地球上,各种人类处于能源的危机下,雾霾超越天朝的洛杉矶。

在这部续集中,男主的设定让我们有机会来讨论当前精神分析核心争议的边缘人格的议题。原因在于,这次的男主角既是银翼杀手也是一个复制人。这构成所谓边缘人格的核心特征,核心认同的紊乱。该紊乱直接导致一方面,俄狄浦斯结构的不稳固——非神经症;另一方面,回到冲动的世界,却因为本身建构的警察身份,而没有全然瓦解为第一部中的纯粹的杀戮与弑父的复制人形态,即精神病结构。

这里构成我们下文的基本论调。

复制人电影总会出现的原始生殖场域:这总是带来一种弗洛伊德所谓的Unheimlich(怪怖)的感觉

复制人电影中的生殖场域(上图被和谐了),直接对人类起源的父亲进行了发问。在这部电影中,一个妄想的父亲接替了之前那部的泰瑞公司,然而,却始终无法制造出可以怀孕的复制人。

男主K(复制人的银翼杀手)的设定正是在一次任务中偶然发现有怀孕的复制人,这是上一部泰瑞公司的科学家根据自己死去的女儿设计的:即瑞秋。上一部中银翼杀手戴克和她一起逃亡了,然而,这部指出上一部的银翼杀手戴克本身也是一个复制人,因此,这种相遇很可能是那位科学家设定的。然而,核心却集中在本集的男主K这里。

首先,由于我们前文提到的认同问题,不被人类接受的K很窝囊的活在洛杉矶警察局,被当成异类,自己在家也只是靠一个虚拟女友过日子。这里非常类似于边缘人格的患者,在缺乏身份认同的时候,无法发展出与一个真实的异性的关系,因为害怕丧失,恰恰虚拟的女友可以构成一种确定性——产生依附的关系。

新复制人公司的疯狂总裁

随着K继续追寻,他有三个核心要点浮现出来:1那对逃离的上一部的旧版本的复制人可以生育,这在新的复制人公司这里构成核心利益,但在洛杉矶警察局而言,这会再度引发人类和复制人的争端:因为复制人如果可以自己生育,加上情感,就会再度引发对人类的革命,而人类本身的绝对 统治地位也本身会动摇,人类也会主动和复制人结合;2 K发现自己杀死的旧复制人埋下的女性复制人的尸骨(因为怀孕而过世)的树子旁刻着2021年6月10日,因此是上一部电影2019年的3年后,上一部银翼杀手戴克和瑞秋生下的孩子的日期,而K自己的幼年记忆就有一个小木马玩具,上面刻着自己的生日,也是这个日期。他因此向自己的警局上司隐瞒了这个情况,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产生兴趣,进一步追查;3 他去找复制人公司聘用的记忆制造师,一位女性,来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是真的,女制造师告诉K,记忆总是有想象和混乱的成分的,而不是大多数人们认为的那样真实(这句话与精神分析的发现完全一致),在说完后,她看完后哭了,说:这是真的。这句话让K确信自己就是戴克他俩的孩子。

为了阐述我们的主题,我们先总结一下,复制人如果可以怀孕,就从生物学基础上突破和人类的界限,在上一部的情感的基础上,就更加进了一步;然而,这个实在的维度核心是如何在人类符号系统构建一个新的领地:复制人的平等性。后者牵涉精神分析的最关键的三大概念:记忆、身份、主体的诞生。这三个要点,正是K追寻的。为了进一步,我们再度回到边缘人格的人格发展理论之上。

为了爱的人,

我们可以变成一个陌生人。

——《银翼杀手2049》

三、结构vs现象

目前对边缘人格障碍的用法不一,即便客体关系学派内部也有分歧,对于该概念的积极拥护者Kernberg,它是一种临床实体,可以独立于神经症和精神病结构存在,然而,它却也构成连续谱:见我们之前的自恋人格障碍的文章对此的讨论。该连续谱几乎完全依赖于所谓的早年创伤建构的不成熟的防御机制来界定,因此,特定的防御机制约等价于边缘人格,借此与神经症划分;但在精神病和边缘人格却有更明确的对立,即前者出现自我的破碎:导致幻觉等出现而较为明确划分。

然而,大多数其他使用该词的客体关系学派者(如Laplanch,Green,Begeret等,包括主体间学派)持有的是这样的观点:即边缘人格更多指代那种未被明确确定结构的,在其防御现象上,让人并不清楚是神经症还是精神病的患者,尤其对于Laplanch他更倾向于认为边缘人格乃是未发作的精神病的代名词:即假性神经症的精神病主体(在主体间学派Robert Stolorow与法国客体关系代表人Bergeret那里,该词还可指涉具有精神病症状现象的严重的神经症:即假性精神病的神经症主体  )。

拉康派今年也出现这样的取向:以Maleval为代表的坚持精神病和神经症结构的二分,而J A Miller等提出所谓的常态精神病,后一术语很难让人不感受到与边缘人格一词的近义性,虽然后者完全透过语言机构来界定,而非单纯的主客体关系的防御模式。

在简单的回顾之后,由于主体间学派的其他未解的问题,下文我们主要借以Begeret的理论来进一步阐述。在Begeret那里,主体的发展期被明确界定为下面的模式:

这样的发展期的理论下,进入正常俄狄浦斯期的儿童将发展为典型的神经症,而精神病则因为未组织好的自我,最终发展为精神病结构,Begeret表示为:

边缘人格则涉及到在前俄狄浦斯期的一个创伤,边缘人格因此拖着假性的潜伏期生活,却处于某种未建构的混乱冲突中,尤其是身份的冲突,却也因此假性的外壳,而避免了发展为精神病。精神病则是在前俄狄浦斯的口欲和肛欲期就遭受到重大创伤,导致自我的更为严重的破碎:双倍化。

最后,自我的破损度在此成为Begeret讨论的核心,他给出下面的图表来加以对比:

透过这个图示,我们回顾一下电影的背景和这个图示的关系。在第一部《银翼杀手》中,在复制人的世界,一切都是紧密的联系于冲动——除了为了人类而服役之外,就会受到法律的排斥,处于非人的境地,而缺乏认同基础 。因此,复制人处于碎片的焦虑中,因此,弑父被予以实现,冲动直接的方式获得满足,当然,此时,其中的领袖甚至和女复制人一起发展出了爱情。

这也说明情感的获得、象征性的关系处于形成中,最终导演以白鸽象征复制人不再仅仅处于冲动的杀戮欲望中,而是伸出符号性的和平之手:他只希望人类能公平对待自己,给自己一个存身之地。

续集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展开的(续集导演还制作了2019-2048之间的三部短片来说明这点,大家可以去网上找找):

在新的这部《银翼杀手2049》中,男主角最终发现有一帮复制人在暗中推动革命,他们一直在暗中保护着那位唯一诞生的复制人,但是是个女孩。男主角透过回忆才发现:自己追踪时候发现两个同样的DNA的男女复制人的资料,那位女记忆师哭泣说:这是真实的记忆,但并没有说是K的记忆,只是K被植入了真实的人的记忆并且把那个小木马放在他那里——都是戴克涉及的,以便出现问题,被认为是他,来掩盖真正的女孩:而之所以女记忆师知道是真的,因为这个记忆师她的。我们可以看到导演的6月10日的设定不是没有理由的,这是双子座。

K从幻想自己的独特性中跌落,然而自己爱的虚拟女友在消失前说的话,让他找到了自己的身份,终于决定加入这个复制人的革命事业中。

我们要集中讨论的是:1记忆构成了人的意义参考的核心 2该记忆联系身份构成主体性,而不管其实真的还是假的:比如有的癔症会把亲人或者密友讲述给他的经历完全记成是自己所经历的),这里拉康发展出一划(trait unaire)的概念,精神病人的一划没有被建构,构成生命的复本:感知经验和记忆经验可以链接到主体身份上,也可以被感知为外来之物;3生日、姓名、性别构成一划的基础:这在男主这里都有体现,真正的复制人后代是女性,和自己记忆的生日完全一致,自己被爱的那个虚拟女友赋予了一个人类的姓名:乔。

与精神病不同,他缺乏的正是自我理想,在人类和旧复制人(自己猎杀的人)之间无法达成稳固的理想——这对应的乃是客体的分裂,而不是统整在人格中的部分客体。

在这部电影中,恒久的主题仍然是爱,或者准确的说是为了爱而牺牲:这种牺牲不是所谓的对爱人的要求,而是为了爱的自我牺牲。当虚拟女友愿意为保护K的身份而被储存在很容易被损毁(损毁后她就完全消失了)的移动控制器中;当戴克说为了爱的人的安全,他必须选择离开,必须成为陌生人;当K决定为了大家的事业而牺牲性命去救根本不是自己的父亲的这位戴克时。想象自恋的要求之爱,蝶变为符号的欲望之爱,生命借此可以绽放。

我们对那个新的复制人公司生产百万计的复制人,这属于前文看似啰嗦的讨论的弗洛伊德的单细胞繁殖的例子,即处于死冲动的境地:也因此这帮人充满着攻击性,希望占领宇宙,而不单是人类那样的殖民或者与人类分一杯羹平起平坐;复制人的生殖对应着生冲动的机制,进而,下面的复制人的问题,构成了整个边缘人格到神经症之间的部分。

因此,我们才如此关注这部续集,在整体上延续了第一部银翼杀手对人是什么的追问,并且让这个问题直接演进到生死冲动(繁衍的根基)——身份建构——自存和性的冲动——爱的需求等主体性的根基的维度。

这也暗含了,在精神分析的临床中,对于边缘组织的个案,分析家涵容功能占据极大权重,同时,需要在移情的功能下,积极地帮助个案建构身份,以便让全能客体及其引发的分裂被消解,统合,到俄狄浦斯的结构中,使得一种Balint所谓的“生殖性的爱”得以产生。

四、题外话:关于目光与形象

在精神病和边缘人格中,根据Klein和Bion的发展理论,全能的部分客体占据一个核心权重的位置,构成虚假的全能的自体组织,Winnicott称为假自体的事物。在拉康的对象a的变奏曲中,这点更为明确:梦境中巨大的形象经常来自这里,想象的全能客体联系着大他者的目光,建构起全能幻想,压迫地让主体窒息,从梦魇中醒来。

也是某种非常近似的理由,电影中(又如《座头市》)盲人的角色总是高深莫测,他没有眼睛,但望着你的时候,反照的乃是你的内心,人们正是因为对方眼眶的空洞唤起的对自己的内心见不得光的欲望的认识而惶恐不安,阉割的威胁斗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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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涛,

成都精神卫生中心(三级甲等)与成都市儿童与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兼)心理治疗师(2008-2010),2010年开始独立执业。

已完成个人分析,2014年-2015年接受拉康弟子、法国著名分析家Jean-Gérard Bursztein博士的个案督导,主攻方向神经症的精神分析,2016年至今接受Réne Lew的定期督导,主攻方向重度精神疾患的分析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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