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饥

编辑文集时，一再叮嘱不易太厚，至于内容，字少句浅、意新文顺即可。与今人见厚书望而却步不同，余幼时，适逢看书恨薄年代，一本书生怕读完，精彩不再继续。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四大本，两天看完，真就经不住废寝忘食的翻阅。杜拉斯说“每一本打开的书，都是漫漫长夜”，指书的内容，还是书的耐读？

年前在一档节目出镜谈雁北长城一线的吃，感慨素糕的耐饥，主持人不理解，何以吃下如此瓷实的食物。一坨蒸熟揉紧的黄米面，趁热吃下，或巡墙，或蹲守，一日一餐，不耐饥，何以为继。富不住大屋，穷不行远路，主要因缺乏耐饥食物而畏途。林斤澜《年糕》云：“南方人定居北方几十年，连孩子也拉扯成人了，还有过年都不包饺子的。我家就是其中之一，可我家有一样，年夜饭一道‘摆当中’的，必是炒年糕。”年糕重在寓意，素糕首在充饥。

在家也想家，想家中的食品，幸得有钢丝面，方得扛住强大的消化功能，否则两腿发软，眼冒金星。钢丝面形如钢丝，由于掺合了榆皮，坚硬成型，质也如钢丝，一锅水已滤为浓汤，仍不见其柔软。凑合吃下，感觉仍在胃中站立。每见流浪狗到处低头觅食的样子，便想起那个年代我的状态，遂生仁心仁术，即便自己是流浪汉，也不能让自己的狗成为流浪狗。

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精英，我母亲是家务活方面的巧匠，却也难为无米之炊，菜谈不上，掺些浓味调和佐之。那时对母亲的最高奖赏，是把她做的饭吃个精光，连面汤都不剩。我发现，六〇后在食物面前装不成斯文，横切牛羊竖切猪，即便装出一时，装不成一世。野而不文，不由得饭速加快，皆因胃口的记忆。珍视时间是敬畏生命，敬畏食物也是珍视生命，这代人可以称道。一饭一蔬，多吃几口，长年累月下来，难免吃出问题，殊不知糖尿病人的甜蜜，是种痛苦。

小说吸引人，却不耐读，哲文耐读，却不吸引人。小说虽为普通智识，而能识人知性，思想若不以学术为基础，往往沦为游谈。深刻的思想，抽理于赜，使人跼天蹐地，若无所容，难以一时消化，此即耐读。一旦消化，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不劳多说，耐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