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人治商到二次灭商
周武王伐纣成功之后,一开始对商王室并没有赶尽杀绝。
按《史记·殷本纪》载,武王只是杀了纣王和妲己,然后便:
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
《周本纪》《鲁周公世家》《管蔡世家》《卫康叔世家》《宋微子世家》等篇章,对此都有详略不同的记载。
箕子、比干、商容,都是商纣王的忠臣。其中箕子和比干是纣王的亲戚(有说是叔伯,有说是兄弟,不可考),商容是负责典乐礼仪的官员。这三人都曾多次劝谏纣王,也就触怒了他,箕子为了活命,披头散发装疯,被关起来;比干最惨,被剖腹挖心;商容相对好点,只是被削掉官职。
武王灭商兴周,对于这些殷商忠臣,给予了最高礼遇:把箕子放出来,并向他请教治国方略;到比干墓上和商容故居大张旗鼓表彰他们的忠心。更大度的是,把原来的殷商故地封给了纣王的儿子武庚,让他可以承继成汤香火,治理殷商遗民。
换句话说,就是承诺商人治商,高度ZZ。这种方针政策,有一个成语,叫“兴灭继绝”,就是使灭绝的重新振兴,继续下去。《论语·尧曰》解释得很清楚:“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有效果吗?当然,《殷本纪》说了,“殷民大说(悦)”。
这既是新王朝的大度,也是稳定的必须。因为,纣王虽被灭,仍有不少忠于殷商的遗民,新王朝清算旧账、高压镇反,杀一批关一批,固然是一种办法,甚至是王朝兴替常规手段,但这么一来,民心不服,则隐患无穷。
再说,还有一个史家都藏着掖着的原因:到底有多少百姓欢呼新王朝、热爱新王朝?
不是说纣王残暴无道,周武王替天行道,救万民于水火,天下百姓都感恩戴德吗?
呵呵,我们对于纣王的暴君印象来自哪里?不读书的,来自《封神演义》;读书的,来自《史记》等。但这些书里的史料,基本采自零零散散的周代及春秋文献,包括《尚书》中武王誓师出征的《牧誓》等。
司马迁则坦言:“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殷本纪》)我记录殷商的历史,自成汤以来,都采自《尚书》《诗经》等。
但我们要记住一句话,“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
《左传》里,倒是有零星真相。比如僖公十九年有“昔周饥,克殷而年丰”的记载,昭公十一年有一句可作为补充:“纣克东夷而殒其身。”
根据这些片言只语,更有可能的历史真相是:周本来是蜇伏于黄土高原,臣服于殷商的一个部落,逐渐壮大之后,开始觊觎天下。而商纣王为征服东夷,长年作战,主力部队都用在抗夷正面战场上;后来周部落又发生饥荒,天赐良机,周武王遂发动灭商战争,士卒只有奋力杀敌才有饭吃。纣王两头顾不过来,临时召集了一些奴隶、囚徒上阵,这些从没训练过的非军事力量,当然打不过饿急了眼的周兵了。
比司马迁更早的人,如孟子、荀子等,都对纣王有相对正面一点的评价。孔子的得意学生子贡就曾经说过:“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第十九》)纣王之恶,实在是被夸大了,所以君子不能失势,一失势,天下的恶名都安在他一人头上。
史料有限,历史的真相现在已很难廓清。我们倒不是要给纣王翻案,而是按历史经验和历史逻辑来看,纣王就算是个暴君,也极有可能被夸大了。几千年来,通过暴力推翻一个旧政权,都必须“给个理由先”。而最好的理由,便是把旧政权说成十恶不赦,把旧统治者说成是无道昏君,以证明暴力革命顺天应人。
既然纣王没那么恶,殷商的民怨就没那么沸腾,周武王在《牧誓》中给出的理由,也许只能忽悠周的民众及士兵,对于殷商臣民来说,就非常牵强,他们看到的,只是你趁我们的王忙于应付东夷,发动突然袭击,这让我们怎么服你?
所以武王灭纣后实行怀柔,不对商王室赶尽杀绝,采取“商人治商,高度ZZ”的政策,让殷商的香火能存续下去,对于安抚民心来说,很有必要。
但这么一来,又带来新的隐患——既然殷商遗民还忠于商王朝,代表殷商血脉的武庚既有封地,又有军队、民心,万一他想搞复辟怎么办?
武王当然也留有一手,《史记·周本纪》这么说:“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为了防止武庚作乱,派他的两个弟弟管叔和蔡叔名义上辅佐武庚治殷商故地,实际上监视他。
管叔叫姬鲜,是周武王的同母弟弟。周文王生有十个儿子,大儿子伯邑考早被纣王杀了,武王姬发是老二,姬鲜是老三,武王把他封在管国(今河南郑州),就叫管叔。同样,蔡叔叫姬度,是周文王的第五个儿子,被封在蔡国(今河南上蔡),就叫蔡叔。
其实司马迁说少了一个,同时被封的,还有霍叔,周文王的第八个儿子,叫姬处,被封在霍国(今山西霍州)。这三位,就被称为“三监”。
大家可以找张地图推演一下,从山西霍州到河南郑州、上蔡,自北往南,正好对武庚的封地——即殷商故地,今天河南安阳一带形成一条纵向的防线,武庚若要起兵向西南攻打周,必须突破这条防线才行。
看起来固若金汤,但武王万万没想到,“三监”会反水,联合武庚起来叛乱。
而这一切的诱因,又跟他们兄弟中的老四周公姬旦有关。
周公大名鼎鼎,在所有史书中都是一个道德完人的形象,更是儒家的至圣先师孔子的精神偶像。他在武王灭纣的战争中,居功至伟,几乎跟姜太公不相上下。所以革命成功后,他也得到一块封地,就是鲁国,但武王离不开他,还需要他帮忙执政,就把他留在身边,让他儿子去鲁国受封。
可人算不如天算,周武王拥有天下才三年就死了。
按《史记·鲁周公世家》的记载:
其后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强葆之中。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
武王死,太子姬诵尚在襁褓之中,周公旦怕有人得知武王死了就起来作乱,自己就即位代姬诵(即周成王)治国。注意“践阼”这个词,明明白白,就是登基、即位之意。
同一篇稍后,还有一句更具体的:“周公之代成王治,南面倍依以朝诸侯。”
关于这一句,《礼记》注释说:“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负斧依,南向而立。”东汉的郑玄则注曰:“周公摄王位,以明堂之礼仪朝诸侯也。不于宗庙,避王也。天子,周公也。负之言倍也。斧依,为斧文屏风于户牖之闲,周公于前立也。”
这些都证明了,周公不仅仅是摄政,而是亲自登基,南面为王。这就难怪管叔、蔡叔等兄弟要有疑问了。《鲁周公世家》说:“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国曰:'周公将不利于成王。’”
“管叔及其群弟”,说明有这么想的人还不少。但是,周公将不利于成王只是流言吗?你都亲自登基了,再把小小的成王搞掉,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别说管叔、蔡叔这些外放的王族成员,就是留在朝廷的“三公”之一的召公,也对周公的做法疑心重重。《燕召公世家》说:“成王既幼,周公摄政,当国践祚,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不说周公。”就是周公这么干,引起召公的怀疑,周公就写了篇文章剖明心迹,召公还是对他有意见。
在《鲁周公世家》中,周公则是向姜太公和召公两人坦陈自己的动机,说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稳定大计,为了对得起创业的三位先王。据说,一番话,姜太公和召公就对他的做法表示了理解。
问题是,既然动机如此,为什么不提前取得这些重臣的理解再“践阼”,而是上位后遇到质疑再解释?这么聪明的人,何必授人以柄,你敢说这里面真的没猫腻吗?
姜太公、召公能理解,不等于所有人都能理解,特别是外放的管叔、蔡叔、霍叔这“三监”,按兄弟排行,管叔老三,周公老四,既然你没跟我们商量就悍然“践阼”,凭什么我不可以?于是,管叔、蔡叔等人,煽动纣王之子武庚起来叛乱,史称“三监之乱”或“管蔡之乱”。
这么一来,二次灭商的借口就有了。《周本纪》载:
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开代殷后,国于宋。颇收殷余民,以封武王少弟封为卫康叔。
《鲁周公世家》也差不多如是说。
最可笑的,就是这个“奉成王命”。前面说过,武王死时,成王尚在襁褓之中,周公“践阼”引发怀疑及叛乱,这时间撑死了两年吧,成王就能命周公去讨伐管蔡了?蒙谁呢。
之前武王伐纣,可谓摧枯拉朽,牧野一战,商纣就宣告灭亡。可这一次,周公二次灭商,却足足打了三年,可以想见商人的反抗之烈。
这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周武王承诺的“商人治商”不复存在了,武庚被杀后,殷商旧地被划分为宋国和卫国,卫国给了武王最小的弟弟康叔,宋国给了纣王的哥哥微子开——一个在武王攻进朝歌时裸身赴城门负荆请罪的殷商投降派。
这么一来,名义上,殷商的香火还能得以继续,但像微子这样的投降派,在殷商遗民中肯定是被唾弃的,也不可能再有反心了,给予殷商故地的高度ZZ肯定也没了。最好的说辞是:谁让你们不珍惜呢。
于是,“诸侯咸服宗周”(《鲁周公世家》)。
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其实是周公动武,天下归心。
我们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三监之乱,极有可能是被周公设计出来的,甚至在新朝刚立的时候,武王和周公(可能还有姜太公)等人就全盘考虑好了,连派管叔、蔡叔去监视武庚,也是这盘大棋中的一步。兄弟多年,谁心里有什么小九九,谁最有可能起来闹事,能瞒得过谁?
虽然这是阴谋论,但如果真相是这样,一切不合常理的地方,也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包括,周成王七年的时候,说“成王长,能听政”,于是周公就“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
后面还有一件更可疑的事:“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等到成王亲政,还有人说周公的坏话,周公就逃到楚国去。
几年前谣言满天,他无所谓,顶风上位,现在已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真的不想篡位,反而因为几句谗言就政治逃亡?如果问心无愧,逃亡不是反而证明自己有问题吗?
还是那个问题:武王死的时候成王还在襁褓之中,就算第二年才算成王元年,到成王七年的时候,他能有多大?绝对不可能超过十岁。你想,嬴政上位时都十三岁了,还是得由太后和吕不韦共同摄政,直到二十一岁才亲政。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就能亲政?亲政后,就能吓得功高德厚的周公去国逃亡?
不是我们喜欢阴谋论,而是历史迷雾重重,疑点太多。而像周公那样的政治、道德完人,历史经验和人生经验都告诉我们,肯定是被美化的,就像纣王的恶行被夸大一样。
至于新王朝建立时对某个区域的承诺,也是迟早要想办法收回去的。周如此,汉也如此。历史,没有另类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