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无政府工团主义与黑暗势力
(1924年6月11)
由无政府主义到工团主义,在理论上,或者有人说是退了一步,然在实际进行上,实在是进了一步。所以有些革命的工团主义者,在反抗黑暗势力之联合战线上,应该是我们最亲近的好友;在日常生活的经济争斗之联合战线上,更是我们最得力的同盟军,因为工团主义者了解阶级利益调和之不可能,不似伪马克思主义的改良派采纳劳资妥协政策。
惟工团主义尤其是无政府工团主义之根本理论,我们非是不肯赞成,真是不忍赞成。他们的根本理论有二。
只做经济争斗,反对一切政治行动及政治组织。
工人团体独立自治,反对一切政党。
我们以为人类社会尤其是今日经济组织复杂的社会,想把经济、政治两下绝对的分开,已经不容易,每个经济争斗剧烈起来,都会变成政治争斗;因为工人们经济争斗的对方,资产阶级及资本帝国主义者,他们所以要占有政权,正为拥护有利于他们的生产、交换、分配等经济制度,不服此等制度的人便是叛徒,便要受他们政权所表现的法律之制裁。工人应该是社会之支配者,如何放弃政治不问,如何不要政权管理政治,如何将社会上最重要的机关——政治组织让给资产阶级永远专有,使他们永远支配社会支配经济制度,工人阶级永远在他们政权支配之下只做
经济争斗!
既然要问政治管理政治,便不能不要政党,这更是很明白的事。况且同一工人阶级里的各分子,他们的阶级意识及革命之决心不能一致,这便是不能拿整个独立自治的工人团体来代替工人政党之唯一的理由。
以上是理论,以下再就事实说。
大战后,欧洲资产阶级濒于破产,一时全欧洲的工人阶级尤其是俄国工人都卷入革命的漩涡,各资本主义的国家即支配各国的资产阶级都战栗危惧,他们自救的方法是:(一)用武力、宣传、封锁等破坏俄罗斯工人革命事业;(二)组织欺骗工人的国际劳工局,吹出几个改良政策来和缓工人阶级的革命风潮,(三)造谣诬蔑革命的工人政党——国际共产党,说他们利用工人支配工人,使工人阶级离开革命的指导者;(四)在各种工会中实行分裂政策,排斥革命分子尤其是共产派的工人,使工人大的团结分裂为几派。这四个方法同时并行,一九一七年以来的工人革命怒潮居然遏住了;各资本帝国主义的黑暗势力,遂因此得以保持并且复兴起来。这次黑暗势力之保持与复兴,以背叛阶级的第二国际及亚姆斯德丹之黄色职工国际为最有力的工具。他们帮着各资本帝国主义的政府去实行上述四个方法.去帮着宣传劳农俄罗斯的罪恶;去出力讴歌国际劳工局;去造谣诬蔑共产国际,更是他们最得意的技能;去实行驱逐共产派分裂工会,乃是亚姆斯德丹派公开的政策。这班背叛阶级的改良派如此这般的做资本帝国主义的走狗还不足怪,最奇怪的是无政府派和无政府工团主义者,也于是时大鼓吹其“反对一切政治”,“反对一切政党”,“反对一切国家与政府”,“反对共产党在工会中活动”,大鼓吹其什么“独立主义”,就是主张纯粹的职工联合会向共产党宣告独立,换句话说,就是工会和共产党不发生关系。照他们的主张,总括起来,是要使工人运动和政治运动脱离关系,是要使工会和政党脱离关系。他们虽说是反对改良派,而实际上这种行动,却是和改良派起了同样的步调;因此,实际上也和改良派一样帮助资本帝国主义的各国遏住了工人革命的怒潮,让黑暗势力得以安然保持与复兴。工人脱离了政治运动并且脱离了革命的政党,又在高呼独立自治之下,在高呼不要支配不要首领之下,分裂又分裂,自己消灭自己集中的战斗力,那里还有什么革命之可能。无政府派及无政府工团主义者,在欧洲引导工人向这样错误的道路上走,实在是资本帝国主义各国所快意的事,而是我们所痛心的事!
再讲到中国,小农及手工业的社会,本来对于政治及政党不甚关心,这是中国进步迟缓的现象,决不可说是好现象,军阀政治正是根据这个现象而发生而续价[1]存在的。主张“不问政治”、“不要政党”,此时一定很受人欢迎;然而这种主张越受欢迎,越是中国人的灾难。无政府派在中国鼓吹不问政治不要政党,也和泰戈尔在中国反对科学反对物质文明一样,都是拿催眠药给瞌睡虫吃。
况且军阀政府最不愿人民干政,尤其不许工人干政,更不许工人和政党发生关系。最近萧耀南通令汉口各工厂,勒令工人具结永不加入政党。无政府工团主义者若在工人中宣传:“不问政治”、“不要政党”,到正合军阀的口胃,因为他们怕的是工人要问政治加入政党。军阀们不但不要工人干政和加入政党,并且设法截断工人阶级和知识者的关系,例如:今年日本政府允许工人“五一”游行,但以非工人的社会党不加入为条件;中国的军阀官僚们屡次向铁路工人劝戒“勿为学生政党利用”。这是什么意义呢?原来知识这件东西,是人类社会进化之发酵母,被压迫的工人阶级,因为失去了经济的权利,便也失去了知识的权利;所以无论何国劳动运动之初期,都少不了知识者之奔走鼓吹和扶助,我们敢说这是没有例外的。军阀们有意或无意窥破这个关键,所以极力破坏工人和知识者之间的关系;他们不但在工人中宣传“勿为人利用”的口号,并且在每次工潮中特别注意和严惩参加运动的知识者,例如:上海因邮差罢工而监禁李启汉,长沙因纱厂工潮而杀黄庞,汉口因铁路罢工而枪毙施洋,这便是他们知道而且实行消灭工人革命之发酵母。
无政府工团主义者,若鼓吹工人不问政治不要政党,并且鼓吹工人团体独立自治,工人的事由工人自己干,反对一切知识者参加扶助,这简直和军阀是一样声口,这简直是阻止工人参加革命运动,这简直是帮着军阀宣传,这简直是无形中延长黑暗势力的生命。
在工人心理幼稚的中国,不但对于政治组织(政党)和政治争斗不敢出头做,有许多便是对于经济组织(工会)和经济争斗还有点怕。在这种情况之下,指导劳动运动的人,不事急进,不作高论,暂时专力工会运动和日常生活的经济争斗,以养成由经济争斗到政治争斗的力量,这样的方法,我们是不能反对的,若从根本上主张工人永远不问政治不要政党,说好点,这种主张是幼稚的左倾,说坏点,便是避去革命的行动,免得和现政治冲突。中国工人所受军阀政治的苦痛,别的且不说,黄庞的血,“二七”京汉工人的血还未干,洛阳工人血又在我们眼面前流着,我们怎忍心不去革命,怎忍心不去和现政治冲突!
有人说工人既得政权也不能解决劳动问题,并引俄国劳农革命为证。我们固然不能造谣瞎说俄国劳动者已经一步登天了,而且因全社会生产力向来幼稚之故,俄国工人物质的生活当然不及英美的工人贵族(一部分技术工),比起其余任何国工人却只好不坏,至于实行八时制及其他教育、游艺等精神上的愉快与夫政治上的自由,也可以说是一步登天.若依据资本帝国主义的英日路透、东方等通信社反俄的宣传,便真相信俄国工人还在失业困苦之中,那便是太无常识了。
以一个无政府工团主义者,不肯相信劳农革命的俄罗斯,而却肯相信资本帝国主义的通信社,这是万分不应该的事啊!
我们以极诚恳的情绪来劝全世界无政府工团主义的同志们,你们的言论行动都应该加以考虑,万勿只顾攻击我们客观上正帮助了黑暗势力而自己还不觉察!你们口头上攻击我们,说我们革命不彻底,你们应该要比我们更彻底些更高明些,然而事实上你们在欧洲取了和改良派同样的步调,在中国更老实和一向反对革命的研究系合作起来,你们果何以自解?
1924年6月11《向导》周报第六十九期 署名:独秀
[1] 原文如此。
注释:工团主义:“工团主义”原为法语,即英语工联主义。革命工团主义通常指法国劳工联合会书记费南德·佩卢蒂埃(1867—1901)的理论,以及该联合会在1902年并入法国总工会(CGT)后,由后者所制定的原则。
1工团主义
工团主义(syndicalism或trade unionism)学说从来不十分明晰或确切:强调的是行动而不是理论。其基调是要求会员发扬主动性;提倡战斗精神(包括怠工破坏活动);通过纯粹的工业组织和斗争来推翻资本主义和国家。索黑尔则宣传自发性和暴力(包括富有战斗性的少数人的行动)以及革命总罢工的“神话”,虽然他和工团主义的工会实践的联系既不密切,也不持久。他的著作特别对意大利左翼有影响,其中有些人,著名的有墨索里尼,转向了法西斯主义。
2发展
在1914年以前,主要是在具有 无政府主义传统(参看无政府主义条目)、深厚的手工业基础而又缺乏制度化的劳资谈判经验的国家中,革命的工团主义成为工会运动的重要派别的正式立场。除法国总工会外,著名的范例还有西班牙的全国总工会和意大利的工联。其他地方的工团主义者反对采取正式的工会政策。在英国,工业工团主义教育联合会是1910年由汤姆·曼等积极分子成立的,他们反对集中化的劳资谈判而宣布团结一致和直接行动的口号。在美国,工团主义一词很少应用,但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产联)同欧洲的革命工团主义显然有相似之处。
3主要含义
在北欧许多地方,工团主义的主要含义是拒绝迎合 社会党的需要。人们认为,这些政党是官僚主义的,为议会制度所腐蚀,容易同资产阶级国家妥协;为了摧毁资本主义,工人阶级必须把力量集中在工业战场上。这些论点,还往往跟反对集中制的国家社会主义的目的联系在一起。介乎这种工团主义者和正统的社会民主党之间的中间立场,是德·利奥尼特的倾向(1908年他被开除出产联)及其在英国的追随者──特别是康诺利──,他们强调工业斗争的首要地位,但也认为革命政党具有一定作用。
4重大危机
工团主义的第一次重大危机是战争的爆发,这时许多拥护者放弃了他们以前狂热的反爱国主义立场。在反战立场的人们中产生了许多战时工业斗争的领导人,在工人委员会运动中(参看委员会条目)在阐述工人监督生产的要求方面起了重要作用。但俄国革命引起又一次危机。早在1907年,列宁就曾攻击工团主义,和他更早揭露过的经济主义如出一辙。布尔什维主义同工团主义显然是不相容的;许多战前和战时的工团主义者都放弃他们的反党学说,表示忠于布尔什维克革命。早期运动的某些特殊目的──工厂组织、产业工会制度、直接行动——被带进了新成立的共产党。但是,关于从下面实行的社会主义和工人管理的基本理论──在俄国本身是工人反对派提出的──,完全被抛弃了。
那些远离共产国际立场(或与此决裂)的工团主义者,倾向于拒绝莫斯科的工人国家模式以及列宁关于党的主张(参看列宁主义条目)。逐渐地,在1922年联合为工团主义国际的那些留存的工团主义组织中,无政府工团主义处于支配地位。但是,随着20世纪20年代工人阶级接二连三遭到失败,工团主义(至少是在西班牙和拉丁美洲以外)逐渐受到排斥,被认为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工会正统观念的大敌。在新近关于工人监督的宣传和基层的左翼集团中,可以看到与工团主义思想的联系。但“工团主义”本身几乎已只是一个贬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