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我与顾前
文/狗子
我印象中第一次见顾前是在2003年初,我从金华返京途中在南京小作停留,停留的目的就是见韩东顾前,这之前,我跟韩东在南京北京都见过,也有通信及电话联系,而顾前,我只读过他的小说而没见过这个人,是否见过照片我也没印象了。
但按顾前的说法,之前在1998年夏天,我去南京就“断裂”行为采访韩东朱文时我们就见过,是在新街口附近某“市民广场”。好像那几年南京市政府在打造所谓广场文化,在各种街区修建了很多供市民休闲娱乐的广场,有石凳喷水池小片绿地花圃之类,“市民广场”这个称谓好像也是南京的独创。
除了北京,南京是我待的时间最多的城市了,忽然觉得,若说南京有什么特点,就是多年来南京市政府一直在苦口婆心提醒南京人,不要忘了自己的“市民”身份,从市民广场,到各种市民小报(一度为了应付激烈的市场竞争,《金陵晚报》天刚亮就摆街边了),以及专门为南京人排忧解难的电视栏目《南京零距离》(从修水龙头到处理婆媳关系)以及后来红遍全国的相亲节目……其实南京人在过日子方面,虽说比不上更往南的浙江上海那般斤斤计较精打细算,而且南京人确实有点拽或者大大咧咧,但比之多数北方地区,日子过得挺滋润,比如随便进一家街边饭馆菜就做得不错。南京姑娘也会保养会化妆,讲吃讲穿爱逛街,南京妇女骂街一流,南京男的爱喝茶玩牌各种茶馆棋牌馆遍布大街小巷,红南京、盐水鸭、金陵干啤,多年来已成为南京男人的吃喝抽标配(其性价比确实让人称道)……也不知南京市政府多年来玩命打造“市民”文化的良苦用心是什么呢?
1998年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市民广场,我对顾前毫无印象。我记得那天在广场的石凳上,我分别采访了韩东、朱文、吴晨骏,我带了录音机录了音,或许还拿小本记下了要点,没喝酒。朱文那时长发,扎个小辫,他手里是一罐果汁,抽着烟,韩东和吴晨骏印象不深了(韩东肯定没现在这么秃),我想彼时顾老师正躲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拎着瓶金陵干啤边喝边看广场上百无聊赖的南京市民们晃来晃去,以及一些形迹可疑之人:那个是鸡,那个是皮条客,那个东张西望的家伙想嫖又不敢,那个假装锻炼身体的老头是个色狼……
顾老师喜欢这么喝酒。后来我也多次和顾前在市民广场上这么喝,包括一年前我俩还是在新街口的一个市民广场喝到半夜,我大醉,完全不记得自己住哪儿,是顾老师连搀带扛把我弄回宾馆(据他说)。这些年来,我和顾前喝酒,这样的事他没少干。
顾老师曾质问我:狗老师,哪次酒后你照顾过我吗?我想了想说,好像没有。对此,我的理论是,朋友在一起喝酒,只要有一个人先醉,其他人喝得再大也不会醉。这完全是我的经验之谈,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科学道理。这现象就仿佛先醉的那个人把在座所有人的酒精都吸走了一般神奇。而我和顾前喝酒,每次都是我先醉,虽然经常我俩喝得差不多,甚至他比我还多,但我一醉,他那边立马酒醒了一半。
每次我先醉,并不是说顾前比我酒量大,我觉得我俩酒量差不多,甚至他还不如我,我觉得这是酒风使然。我喝酒喜欢痛饮,喜欢奔大了去,喝晕了算。相对于我而言,顾前喜欢慢喝,喜欢维持在酒精带来的那份欣快感之中。当然,他并不是每次都能把持得住,酒精(或说这来自大自然中各种腐败物的馈赠)力量太大了。我知道最厉害的一次是他前几年喝大了摔断了肋骨。当时我不在场,如果我在,顾老师会躲过一劫吗?
说明一点,在称谓上,我完全是不自觉地一会儿顾前,一会儿顾老师,这一庄一谐我无法只用其一。
“老师”这个称谓被滥用起来,应该是始于多年前的北京文化圈。那时我在南京,顾前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说你们北京人为什么不好好说话呢?怎么什么人都叫老师呢?这叫幽默吗?我当然知道他的不以为然与师道尊严无关,他对很多流行词都表示不屑,比如他还抱怨他儿子叫他“老爸”且动不动就“哇塞”……不久前他还质疑我写东西为什么用“断片儿”这个词,我说那用什么?“酒后失忆”?他说对啊,“酒后失忆”不是很好嘛。
经他这么一说,我对各种流行词语似乎也有了心理障碍。但这么多年下来,大家张口闭口顾老师,他也安之若素。
但我依然无法固定在一个称谓上。我发现不仅写文章时我一会儿顾前一会儿顾老师,在生活中我也这么叫。我想大概在我心里,“顾老师”就是个市民,是个混子,而“顾前”则是个读书人,是个写作者,所以当所有人(包括他老婆)都叫他顾老师的时候,我心有不甘地要叫他顾前。不过说实在的,在生活中又看不到他身上半点读书人或“作家”的样子,所以我抑制不住地还是得叫他顾老师。
韩东曾提到,他和顾前第一次见面是80年代在顾老师挑的一家咖啡馆里,顾前穿着件文艺范儿十足的花格衬衫。我猜应该是红黑小方格那种,粗布或抓绒质地,总之手感舒适。我仿佛看到三十多年前,在南京最繁华的商业区新街口一家价格不菲的咖啡馆里,一个戴黑框眼镜留着浓密长发面容清癯的大学毕业生(韩东),和一位帅气十足穿花格衬衫的工人(顾前)喝着咖啡聊文学。
我认识顾前和韩东以后,从未见过这二位喝咖啡。
那天一定是顾前结账,那时工人有钱。
据我所知,顾前最大的业余爱好是围棋。也许把“业余”俩字去掉更合适。我很难确定他有什么“业”,写作吗?至少在口头上,他没把写作当成一份“正业”。当然,口头上的说辞我觉得都可以不当回事。
很多年前,跟顾前刚熟悉起来的时候,知道我也会下围棋,他问我什么水平?我说业余初段,他说那你比我强,我没到初段。那时我在南京找了个代课的差事(这个后面细说),有天他约我去他家吃晚饭,说早点来,咱们下盘棋,跟你请教请教。
我如约去了他在白下路的家,那是座六层的老楼,有点破,他住顶层的一个单元,一室一厅。进屋后,顾前一边招呼着我,一边懒洋洋地关电脑,收拾桌面上的东西。
我问他今天写得怎样?他说操,枯坐了大半天,一个字没写,这都是什么命啊,干点什么不好,摊上这么个苦差事。
顾前的家还算干净,至少不凌乱,基本没装修,水泥地,七八十年代的家具,屋角的天花板上有被雨水洇湿后留下的的褐色斑痕,还有点起皮。卫生间的抽水马桶是坏的,冲马桶要用脸盆接水冲(前两年我去他迈皋桥的新家,抽水马桶还是坏的),马桶前的半自动双桶洗衣机上,有本翻得卷了边的围棋棋谱。我当时心里纳闷,一个不到初段的家伙狂看棋谱,这是瞎用的哪门子功呢?我就很少看棋谱,看不懂。
下起来我才知道,顾老师的棋力远在我之上。那大概是我们唯一一次不让子猜先平下。棋具符合顾老师的风格,一块皱皱巴巴的蓝色塑料棋盘,需用茶杯烟缸压住四角才可勉强展平,最便宜的那种玻璃棋子。头半盘顾老师还有点紧张,时不时拿眼瞟我,目光里闪烁着惊讶和百思不得其解,然后陷入长时间思考。
他无法理解我这个初段“高手”,怎么臭棋连发,很多手棋分明就是在送死,可千万别中了圈套啊。进入后半盘,随着我大块大块地死棋,顾老师松弛下来。他老婆(那时还是女朋友)下班回家开始做饭,顾老师时不时起身去厨房指点一番。
待我终于认输,憋了半天的顾前结巴地问我:你,你有业余初段吗?作为手下败将,我自是无话可说。想起在北京,我一度跟一个号称业余初段的家伙杀得难解难分,看来那家伙是个二把刀。
那天晚饭只有一道菜,印象深刻,就是红烧肉。烧得有点糊,顾前老婆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喜欢这个略焦的味道。这是真心话,其实更真心的是,我不喜欢吃红烧肉,烧焦点正好别有风味,去掉了我不太习惯的那种油腻和猪肉特有的骚味儿。
后来我得知,多年来(直到现在)在家买菜做饭都是顾老师的活儿,他喜欢一边做饭一边空腹喝两瓶啤酒(据说判断一个人是否酒精中毒的一个标准,就是看他是否喜欢空腹喝酒),经常菜做好老婆还没到家。
趁着微醺,在这个空白时间段,顾老师会给朋友打电话。喝酒的人大概都有这个体验,平常清醒时懒得说的事,几杯下肚就觉得有必要一说,乃至不吐不快。我就经常在傍晚天擦黑的这个时间段,接到顾老师的电话,电话里因为酒精带来的小小兴奋,顾老师情绪饱满声音高亢吐字清晰,一反平日说话时的忐忑犹疑,也不是喝大了之后的胡言乱语,有点胸有成竹世界尽在掌握的大人物风范。
再说说围棋。我记得那应该是04或05年底。应于导之邀,我和顾前去深圳玩了一周。
我们住在于导家里,于导不下棋,但于导家里有副围棋。我们在于导家里又下了几盘,顾老师从让我一子到两子到四子,我一盘没赢而且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顾老师赢得兴味索然,赢完还不忘嘲笑我说,你难道有业余初段吗?
有次于导在旁边看不惯顾老师得意洋洋的样子,说,狗子让着你你看不出来吗?
于导人好,但对围棋是丁点儿不懂,倘若真有围棋之神的话一定会觉得受到了亵渎吧。
有天于导开车带我们去海边玩,早已没兴趣跟我下棋的顾老师又来了精神,非要在后备箱里带上围棋。
那是个阴天,没什么风,海滩上人也不多。不远处白色的海浪徐徐拍打着海岸,我想肯定还有海鸥在盘旋。顾前喜爱所谓大自然风光(我则要么无感,要么不适,偶尔还恐惧),这景色正是他所要的,不仅如此,他还要在这样的美景中“对弈”,哪怕跟个臭棋篓子也在所不惜。由此我们可见顾前精神追求之一斑。
于是,在深圳大梅沙海滩上,我和顾老师盘腿相向而坐,中间是硬木棋盘,两侧是装在小瓷罐里的黑白云子(于导家里的东西皆品质精良),手边有烟和烟缸。“当湖十局”一触即发。
下面就可以按快进键了:第一盘顾老师让我两子,第二盘让我四子,第三盘让我六子。我或坐或蹲埋头棋盘苦思冥想,顾老师抽着烟,或坐或站,后来干脆在海滩上溜达起来。不用说,像往常一样,顾老师砍瓜切菜一般大胜我三盘。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提一下吉木狼格。我和狼格在南京时也下过一盘围棋,吉木狼格的围棋水平在圈子里不说最强,也应该是顶尖的几位之一(还有杨黎),忘了是业三(业余三段)还是业五了。顾老师好像说过,狼格至少让他两子。下之前,我跟狼格说让我四子,他偏不干,偏要让先,结果我们下和了。棋局结束过了一会儿,我醒悟了过来,其实狼格早就能赢,杀我个片甲不留也不成问题,但他故意要下成和棋。
回到2003年,我印象中第一次见顾前,那天最终也是他把我送回的宾馆。那是个冬天,我们约在一家山西饭馆。我到早了,一个人在饭桌前静等了会儿,就见一个戴棒球帽个子不高的男子两眼放光急匆匆直奔我而来,隔着桌子就向我伸出双手,我们握手寒暄,他说他叫顾前。
或许这是记忆力为了弥补1998年我完全将他忽略不计而作的补偿?生活中顾老师好像没有这么热情逼人。更有可能的是,第二天我离开南京前给顾老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顾老师情绪低沉言语冷漠让我觉得反差过大。
那天,在座的至少还有韩东、朱庆和,这饭局就是韩东组的,应该是我在短信或博客上先跟韩东说我“可能”去南京,问他在不在。那时,我对南京的那几位所谓体制外作家心怀景仰,因为作品,也因为陌生,韩东特别热情,说在。是否说了“期待一见”这样的话,我不记得了。总之,去南京拜会这几位我心目中的“人物”正是我的所愿。
那天在山西饭馆,应该是顾前来了没多久,韩东朱庆和也到了。那应该是我跟庆和第一次见面吧,似乎还有别人,我全忘了。能记住有庆和,是因为后来顾前的生动描述,说那天我和庆和大醉,他打车分别送我俩,路上庆和突然摇下车窗狂吐,司机一时无法靠边停车,庆和的呕吐物在凛冽的寒风中一路飘散……
那天喝了不少黄酒,白的啤的喝了多少我不记得了。酒桌上聊了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有一点似乎没错,就是顾前韩东庆和他们上午刚参加完某个朋友的追悼会,中午就喝了,庆和中午还喝了不少。
说来也怪,后来我多次去南京,这样的情况我又碰到过一两次——他们上午刚参加完某个朋友的追悼会,中午我们喝酒。
第二天,我打算退房回北京,发现床铺上有一把套着一个钥匙圈的铜钥匙。我回想起来,昨天顾前是骑自行车来的,会是他的车钥匙吗?于是我给他打电话(兼告别),电话里顾老师声音遥远衰弱,语气低沉还有点不耐烦:哦,哪位?哦,有什么事吗?是吗?放前台放前台……放下电话,想起昨晚那个热情洋溢的顾前,我觉得颇不可思议。
熟了以后我明白了,那天顾前正深陷严重的酒后抑郁之中。顾老师的酒后抑郁反应强烈,怕见人,怕接电话,尤其怕见昨天酒局上的人及怕接他们的电话。身体的虚弱难受就不说了,我身边酒鬼众多(当然包括我自己),以我的经验,顾老师是酒后抑郁反应最强烈的一个。我想一个原因是,南京的酒风还是比较温柔,我曾问过他一年有几次是喝断片的?他回答一两次,顶多两三次。即便他这回答极端保守(我怎么总觉得他有所隐瞒?),也比北京的我及我们强太多了。我有时一周就断两三次;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顾老师对酒后抑郁的耐受力太弱,他的神经过于纤细了,当然也许他这样是正常的,而我早已失常(或超常?)了。按朋友唐大年的说法,我和张弛等属于保险丝早就烧断了的主儿,不仅是奔大了喝,而且对酒后抑郁早就“耐受”了。不仅不难受不抑郁,有时大酒的次日还能体会到某种脑袋发蒙身子发飘,仿佛随时可以平移的迷幻感。
顾前曾说,像我这么喝,身体没有崩溃是个奇迹。我也早就明白这么喝不是个事儿。
世纪初的那几年,为了逃避北京的大酒,我差不多每年都会去外地待三五个月(之所以不能一走了之是因为父母),当然也为了写作。事后看这更像个借口,我在外地越写越枯竭,酒却没少喝;离开北京可能还有一个更内在、更本能的原因,作为一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北京让我厌倦(这多半与城市无关,虽然关于北京及北京人的缺点我能说一堆),而外地,尤其是南方的中小城市,对我来说充满了新鲜感,甚至精神会为之一振。其实现在看来,我不就是不想负责任吗,一个人在一个地儿待久了,会各种责任缠身。多数人只能在一个地方生活是迫于现实压力(工作家庭金钱等等),倘有条件,谁不愿意一个人自由自在了无牵挂浪迹天涯啊。
那几年,我生活过的城市有,廊坊,金华,宁德,南京,北戴河,上海的嘉定和崇明岛。这些地方,在我的那本《迷途》中除了南京都写到了。南京是我待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城市。之所以没写南京,可能是我在南京的生活与其他那几个地方有一个本质区别。其他地方我是独处,没朋友或基本没朋友,在南京虽然不像在北京那般整日呼朋唤友地过着“集体生活”(那些年北京流行去洗浴中心,搞得大家不仅一起吃喝,还要一起洗澡睡觉,更过分的就不提了),而在南京那一年,朋友是不缺的,酒局饭局虽不像北京那么密,但也是接长不短地就有(或许那正是我心目中正常的节奏),总之完全没有我在其他那些地方(尤其崇明岛)终日独处,一天说不了两三句话的所谓孤单寂寞。我至今还记得我在崇明岛,有一次连续独处了二十多天,终于有朋友从上海市区来看我。头天晚上我激动得严重失眠,就像早年谈恋爱时的那种体验。
说明一点,我不是说孤独寂寞就能写出东西。事实是,我在崇明岛那几个月几乎就处于写不出东西的状态。那几年,我大概被娇惯坏了,可以说走就走,但换了环境是否能写出东西完全另当别论。
那么,我之所以没写南京,现在想来,可能是我在南京的生活太丰富了不知从何下笔?
在南京那一年,我喝得最多的就是顾前顾老师。我还记得05年我刚离开南京,顾老师就大病一场,在家躺了半个多月,他在电话里说狗老师这都是一年来被你害的。我印象中,他是腰椎间盘突出,与喝大酒没关,我也没记得他那时扛过我。
不过说起来,我去南京,还就是顾前牵的线搭的桥。
03年初我从金华途径南京回北京,春节之后本想再去个南方小城,非典来了。一直到03年秋天,我才又离开北京,这次去的是福建宁德,阿坚有个写诗的哥们叫还非,在宁德。
宁德地处闽东,是一座依山傍海的地级市,这里出美女。除了早饭每餐必有海鲜,虾,各种叫不出名的贝和螺,这里还是我国的大黄鱼产地。因为多山,交通不便,也因为附近的海军基地,03年这里还基本没被开发,外来人口极少。美女也没有去外面闯世界的念头,随便进个小饭馆或杂货铺就会被漂亮女孩惊到。
宁德美女有自己的特色,身材高挑纤细,深陷在高颧骨里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但可能因为没见过世面,有点目光呆滞。当然也有不少好逸恶劳的漂亮姑娘,终日在亮着红灯的按摩店里,懒洋洋倚在沙发里看电视。也有在店门口搓麻的,穿着人字拖,抽着烟。我不止一次看见有当地老者大摇大摆走进去,这也算自产自销了。
我在宁德一周去还非家喝一两回酒,他老婆(我叫嫂子)很热情,每次都做一桌子菜。平时我每天晚上就在街边小店自斟自饮。我最常去的是一家牛杂馆,要一小碟干切牛肉,四瓶啤酒,边喝边看挂在收银台上方的小电视,边胡思乱想。可惜店里的食客都说当地话,我基本听不懂。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一直没有烦我的意思,老板每次还给我敬烟,我几杯之后再回敬。
喝饿了,有时在店里吃一碗牛杂粉或青菜粉,有时我会换一家拉面馆吃碗面。我每天早上或上午起来会去跑步,从我租住的少年宫路跑到海边,再跑回来,大约六七公里的样子。回来洗澡,中午经常在楼下吃一碗鱼丸,好像五块钱。下午写作。
我房间的窗外是永远云雾缭绕的南漈山,当年陆游来过这里,山脚下有座陆游的石雕像。现在想来,那日子真叫美好,只可惜我依旧写得不顺。
在宁德我住了三个半月,之间和顾老师约着出游了一次。那时我在宁德跟顾前经常通电话,要么他傍晚在家里自斟自饮打给我,或者我喝多了打给他。肯定聊了不少文学,但好像更多是家长里短。现在想来奇怪,我们只有一面之交,按他的说法是两面,哪来的家长里短可聊?总之,我大概向顾前历数了宁德的风土人情和自然风光,并邀请他来海边转转,顾老师似乎对风土人情(海鲜美女)兴趣一般,但一听“海边”似乎来了兴趣,说找机会一定来。
那次我和顾前在闽东一带转了一周。我有印象的是,我们在浙江最南部的苍南县会合,之后去了柘荣,霞浦,最后到福州,在福州分手,他回南京我回宁德。除了福州,其他那几个县城都是我挑的,因为有还非给我介绍的当地朋友。
记得几个片段。
柘荣是座山城,从苍南到柘荣的长途车要走漫长的盘山公路,长途车很破,四面漏风几乎要散架那种。路很险,几乎就是在峭壁上凿出来的。顾前靠窗,我坐他内侧,车驶上盘山路没多一会儿,顾老师脸色煞白地说,狗子我恐高跟你换个座。
在之后三四个小时的车程里,坐我内侧的顾老师,置窗外峻美的山峦风光而不顾,一直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我还想起,长途车在云雾缭绕的半山腰停了一下,一个穿灰色僧袍的和尚,拎着一袋子东西下了车,大概这里有个小庙。我还想象了一下在这里生活的和尚,肯定没电,喝山泉水……
后来听还非说,去柘荣的那条盘山公路是出了名的险,每年都出事,又说柘荣的自然风光是宁德下属八个县市里最具原生态的。
我对自然风光无感,但对坐落在山谷里的柘荣县城印象颇佳。县城很小,房屋建筑几乎还保存着五六十年代的风貌。红砖黑瓦的副食店百货商场,在僻静的街巷里还能看到墙上残存着斑驳的油漆标语,新华书店的门楣上砌着五星水泥浮雕,街头经常能看到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古树,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水穿县而过。
我们住的那家小旅馆便宜又干净。当地一个叫游刃的写诗朋友,请我们吃了顿晚饭。我还记得从饭馆回旅店的途中经过一座水泥桥,桥上没栏杆,也没路灯。我喝得有点晕,黑色的溪水哗啦啦从脚下流过,同行的游刃说,早年是有栏杆的,后来坏掉了,也没人修,每年都有醉鬼从桥上跌落。赶上雨水多的季节,也有淹死的。
游刃好像跟我同龄,待人接物以及喝酒,都不温不火的印象,是他还是他老婆,是县城里的小学老师。他说在这儿,当小学老师很滋润,学生家长排着队请客,根本没时间回家吃晚饭。
在柘荣,我们住的那家旅馆的老板娘还陪我和顾老师爬了一次山,或者说是我俩陪她。老板娘三四十岁,略有姿色,热情开朗,一点都不见外。她说每天都要爬一次山。我记得我说,我来自北京,顾老师来自南京,老板娘似乎根本就没把北京当回事,倒是对南京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上山下山的一路上跟顾老师有说有笑。
还有一次也是坐长途车。应该是从柘荣到霞浦,这个事被顾老师当成段子在酒桌上说了多次。他说的肯定比我写的精彩。韩东曾说顾老师说的比写的还好,只读过顾前小说而没听过他说段子讲故事的读者,只能遗憾了。大概情况是,我和顾老师的车票隔着过道,我捏着车票先上车,一张票旁边坐着一美女,我印象中不是一般的美,而且白衬衫领口敞着两个扣(那天有点热),瞟一眼令人心跳加速那种。另一张票旁边坐着一肤色黝黑的糙汉,一看就是个常年饱经风吹日晒的劳动人民,糙汉敞胸露怀,浑身是汗,穿着双满是泥点恨不得快断了的塑料拖鞋,而且一只脚从塑料拖鞋里褪出来光着脚丫单腿支在座椅上……
我飞快思想斗争了一番,在美女身边坐了下来。顾老师来到位子旁边左看右看了半天,坐在了汉子身边,然后有点发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这是我干的事情。我当时没领会他的意思。后来在酒桌上我才明白——顾前跟大家说,你们看狗老师表面忠厚,其实他妈的滑着呢。四五个小时的长途车,他跟漂亮姑娘坐一起,让我跟一山里野汉子坐一起。一路上他满面春风神采奕奕,偶尔还会朝我投来关切的一瞥,像是在说,哥们儿,你坐那儿也还行吧。我回应说,跟漂亮姑娘坐一起有压力啊,紧张啊,睡觉都睡不踏实,坐糙汉身边多轻松,想怎样就怎样,睡得东倒西歪流哈喇子也不碍事,我是把好位子留给你啊。
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在公共场合尤其长途交通工具上,坐美女身边对我来说基本就是受罪。在这一点上,顾老师跟我似乎正相反。当然,这是十多年前的我。现在,美女给我的压力少多了,这也算上了岁数以后的一个好处?
大概就是在从柘荣去霞浦的长途车上,顾老师跟我抱怨,你让我来海边转转,海呢?
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这几天我们大量的时间都花在长途车和酒桌上了。
在霞浦,顾前见到了大海。
那天早上我在宾馆睡觉,顾老师一个人去了海边,回来后他跟我说,在海边用海水洗了把脸。
我不知那是不是我们此行他唯一一次见到大海。
本来打算去宁德,但大约在霞浦他说女朋友那边有点事儿得回去,于是我们从霞浦直接奔了福州,福州有回南京的火车。
那一路上我还记得几个细节。
某天当地写诗的一个哥们在一豪华饭店招待我们。红白啤俱全,我主喝啤的,顾前主喝干红。顾老师平常在南京也是主喝红酒,不过不是干红,而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未经脱糖的红酒,最常见的大概是“通化”“长白山”一类。
穿白衬衫打黑领结训练有素的服务员给顾老师倒酒,每次都在他那晶莹剔透的大肚高脚杯里倒一个杯子底,几个杯子底下肚后,顾老师对服务员说满上满上。
在福州,我没有朋友。但大概是一路上被请吃请喝(也有请住的)惯坏了,到福州后,我带着顾前直奔当地一家独立书店,我跟店主人未曾谋面但有过通信联系(似乎是我在报纸主持读书版时牵扯上的),那天好像是个周末,店里有活动,待活动结束,我直奔店主人自我介绍,并说这是南京来的顾前。结果这哥们不仅请我们喝酒还给我们安排了一家相当不错的酒店,福州可是省会啊。
想来,这是我难得一次顶着“作家”头衔蒙吃蒙喝的经历,而且我现在完全忘了那哥们和书店的名字,更而且的是,后来(在我还记得那书店名字的年头)我再关注那家书店,发现它倒闭了。
想来真是令人愧疚。但我当时没觉得。
我还记得在福州喝完酒回酒店房间的电梯里,顾老师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一路上被请吃请喝的,你想过怎么还吗?
我说我还真没想过。
这一路上招待过我们的,除了上面提到的柘荣、游刃,还有苍南陈有为、孟想,还有霞浦的汤养宗、刘伟雄,当然,还有福州独立书店的店主人。他们都是诗人(我怀疑书店主人也是)。也不知诗人的这副古道热肠是怎么形成的,且千古不衰。相比而言,写小说的白眼狼居多。有我为证。
后来,汤养宗、陈有为、孟想去北京都找过我。在北京,还是他们请的客,汤养宗好像还给我带了茶叶。我忘了有一次是陈有为还是孟想来北京找我喝酒,我因为头天喝大了还借故躲了。
也就是在那次的旅途中,顾前问我为什么不去南京待一段,他说他跟汪继芳以及汪继芳的老公李幸,关系都不错。李幸是南师大系主任,或许可以给我安排个代课的差事,我说当然好啊。
我那几年在外地生活,跟父母打的旗号就是在外地大学代课,因为“去外地写作”这理由,在我父母那儿根本就不成立。但其实都是子虚乌有。是有朋友邀请过我到外地大学代课,等我去了,事儿又黄了。搞得我经常要在电话里跟我爹编谎,刚下课云云。而且既然是代课,就有代课费,这样来自父母那边的接济就大打折扣。
那一路上,我们肯定聊了文学,其他都忘了,只记得我们就“为何写作”这个话题聊了很多。现在只记得一个貌似废话的论调,还是顾前引用别人的:为何写作?为了把我们生命中多余的能量消耗掉。
也聊了人生。关于人生,我什么论调都没记住,也许是因为我们在之后的岁月里依然在聊并且了无新意,将那次旅途中的内容覆盖了。只记得似乎第一天在苍南的小旅馆里(酒后),顾老师就给我阐明了人生的意义(类似于人生的意义就是无意义),据说我当即顿悟。
之后这样的情形每天都要重复一次,也都是在酒后的旅馆或街边排档。虽说顾老师有点不胜其烦,但还是耐着性子,一次次向我阐明人生的意义,一直到福州快分手了,顾老师终于渐悟了:他都白说了,我酒后不记事。
没想到在顾前的牵线搭桥下,去南京代课这事儿还真就成了。
我记得翻过年来的04年春节,李幸和汪继芳在北京,他们约我吃了顿饭,我还叫了张弛、阿坚等一帮北京朋友。酒菜上齐,李幸端着酒杯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欢迎来南师大,然后开喝。李幸跟酒桌上所有人推杯换盏来者不拒,还没等北京这帮人发力就喝晕了。最后我要买单还没争过汪继芳,她意思是,这算“聘师宴”。那天我受宠若惊,感觉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礼遇,心想当年蔡元培聘请鲁迅也不过如此吧。事后张弛说,李幸应该叫“非理性”。
事实证明,李幸相当理性。他就让我代了半个学期的课(以免夜长梦多),除了不要说越界的话,没有任何教学要求。我代的那门课叫“剧本写作”。他大概还婉转跟我说了,你往那儿一站就行了,让年轻人见识一下“别样的人生”(世界上还有你这路怪胎)。
我想我做到了。
就这样,我去了南京。代了半学期课,又跟家里打着代课的幌子在南京生活了有一年。那一年,感觉够写至少两本长篇小说了。此生可能够呛了。
提几个那一年跟顾老师在一起时的有趣片段吧。
顾老师好面儿,一度他们家楼下有家菜馆,打出了“惊爆价一元菜”的招牌。顾老师天天路过,但不好意思一个人进去,他跟我说了数次,我知道这种路数肯定是骗人的,但抱着一探究竟兼不信邪(我还就不信了)的心态,有天我带着顾老师大摇大摆进去了。结果,我们还是挨宰了。
本来若以我的路数,虽说占不到便宜,但不至于挨宰。我点了三个一元菜(饭馆每天就提供三个一元菜),好像一个炒白菜一个烧豆腐,另一个想不起来了,四瓶啤酒(我没好意思要八瓶)。酒不贵,大约南京人相对不好酒,而且那时南京饭馆大多可以自带酒水,所以这家馆子没在酒水上做文章。点完了服务员立在桌边不走,我说“先这样”,此刻,顾老师抢过我手里的菜谱,强充镇定地对服务员说,再点两个荤的。我们就是这么挨的宰,那两个荤的完全贵得离谱,在我看来那才是“惊爆价”,后来顾老师还又加了菜和酒。
关于好面子,我想起顾前说他年轻时因为下岗,一度经济极为拮据,烟都快抽不起,他到楼下常去的那家烟店买烟,先买了一包平时常抽的牌子,又跟卖烟的姑娘说,家里养的花儿生虫子,听说烟丝泡水浇花可以杀虫,再给我来两包最便宜的那种……
忽然觉得关于顾老师的有趣片段(我坚持不用“段子”这个词)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当然很多都被他写进了自己的小说,但不至于就这些吧,顾老师可是个公认的“好玩儿”之人啊,酒桌上有了他气氛会活跃很多,难道这是多年来他给大家造成的错觉?
我倒是更多想起我在南京那一年过的“风风火火”的日子:在半坡酒吧,喝多了的我要跟所有在座的人(都是男的)接吻,顾老师吓得四处乱躲,韩东的嘴唇薄而红,我凑上去的片刻,他抿得紧紧的,但不躲,我躲了;毛焰和顾老师把喝多了的我架回宾馆卸在床上,据顾前说,毛焰小心翼翼把床头灯拧在最暗的那一档上;在南师大仙林校区我租的房子里,三天两头跟学生们喝大酒。我代课那个班的班长叫郝向阳,一个徐州小伙子,特别喜欢买菜做饭,手艺也相当不错。班上能喝好喝的男生也颇有几位,其中一个女生也能喝,也姓顾,叫什么忘了。还有班上女生陆乐的校外男友,一个做音乐的山东小伙儿杜全,也是我那儿的常客,还有小宁,经常从家里带他妈妈做的卤菜,陈平不太喝酒,但每次在酒桌上喝着饮料都会不知疲倦地追问我人生的意义(就如我在福建对顾老师那样),这恰好满足了我那酒后好为人师的说教癖。多次喝嗨了叫附近黑车去马台街卡拉OK,天亮再回……
记得有一次(或多次),我和顾前探讨喝大酒,我说人生需要狂欢,顾前说人生需要狂欢是不错的,但人生哪有那么多狂欢,就不说喝大酒这路“狂欢”之后的那份难受了。
想起顾前爱说的一句话是:日子,不就是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嘛。
好吧。
我看见在一天一天经年累月的日子中,顾前手里攥着个报纸卷,在白天的街上遛弯(他喜欢读报),或者长时间立在街头看闲汉们打牌下棋,还支招、还评论,在家里他有时会打开word文档力图写作,枯坐半晌或片刻,就切换到电脑上的围棋赛事直播。然后该做晚饭了,可以喝酒了,可以跟远方的朋友打电话聊天了……有时夜里睡不着,起来开一瓶啤酒,坐在阳台上继续喝。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去了……”(鲁迅《秋夜》),平时敏感脆弱的顾前顾老师,在黑暗中不为所动。
狗子,本名贾新栩,1966年出生于北京。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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