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

天津徐世昌撰《大清畿辅先哲传》 第十“师儒传一孙奇逢”有一段是这样写的：“康熙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日，卒于夏峰，年九十二。前数十日不能粒食，整衣危坐，与门人子孙讲论不辍。其详记于《考终录》中。殁后，京内外官吏士绅以迄究乡老幼贫窭之子无不奔走哭吊，门人千余里皆服心丧。治葬于夏峰东原。大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易州学者就故宅为双峰书院，而容城则与元刘因、明杨继盛同祀，保定则与孙承宗、鹿善继同祀。道光八年，诏从祀孔子庙庭。”

从康熙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日到2021年的农历四月二十一（正是今天，六一儿童节），夏峰先生去世已346周年。几百年间，先生的学问历经沧桑巨变，历史沉浮，始终未曾湮灭。在重视优秀传统文化的今天，其强大的生命力更是经受了时间的考验而愈加蓬勃。

今天重读赵御众撰《征君先生考终录》，摘出其中几句，以纪念先生，并继续研习先生的学术思想、人生智慧。传承并弘扬，是最好的纪念。

岁乙卯三月

手书《日谱》中云：

学问以了达生死为极诣。然世之了达生死者，轻生轻死，非真能了达生死也。真能达生死者，则生不徒生，而生足取重于世；死不徒死，而死足取重于世。……

【心盈笔记】生命是人类一个永恒的话题。该生还是该牺牲？先生说，生不徒生，而生足取重于世；死不徒死，而死足取重于世，这样才是真能了达生死。凡事不可绝对，一定要看自己的生命怎样才是达到了最重要的价值。

至十二日，又手书《日谱》云：

“吾十有五章”，是夫子自书年谱也。孟子愿学孔子，“可欲之谓善章”，是孟子为孔子写神也。可欲之善，是孔子志学之矩也。有诸己，则立矣。……

【心盈笔记】有诸己，三个字何其之重。《大学·第十章》说：“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君子，品德高尚的人，总是自己先做到，然后才要求别人做到；自己先不这样做，然后才要求别人不这样做。可是现在有好多人却恰恰相反，自己做不到的却要求别人做到。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是两个标准。包括很多家长也是这样，要求自己和要求孩子是两个标准，那也就难怪孩子长不成你所希望的样子了。

十七日，又手书朱陆流弊一则于《日谱》中。

【心盈笔记】朱熹和陆九渊，理学和心学，各有利弊。先生不讳言两派各自的流弊，主张要吸收对方长处，弥补自己短处，要以实补虚，以虚泄实。将两者整合，兼容并包，回归孔孟儒学的大视野，是先生的大境界，大智慧。

十九日，郡丞李梅村公令其子对来贽。因请学问入门。先生答曰：“君家庭训得之极真，今益以一言，学而时习，悦乐不愠，所以存养此心，勿令之放也。圣门学问功夫，总之是求仁。……”

【心盈笔记】先生说，存养此心，勿令之放。千万不要东西丢了反而知道去找，自己的心放逸丢失了却不知道找回来。一定要存养自己的本心，不要让心放逸迷失。现在这个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世界，存养本心更为重要。

至四月初一日，有客问：“禅多妙旨，先生应有所得。请求指示。”先生曰：“近得一语，实为要诀，但未敢指以示人。”客再拜请，答曰：“许平仲能化老僧还俗，此语通彻天德王道，一齐了贯。亦不必逃，亦不必归，总此人伦日用世界，共游于光天化日之下，岂非绝妙要诀乎？”先生于是日遂不粒食，诸子及孙、曾等皆侍寝。

【心盈笔记】涉及宗教，先生不愿多说，实际上他最重视的还是人伦。《夏峰歌》中说他“也不学禅，也不谈玄，一编孔孟彻宵旦。”儒家积极入世，先生重视的是孝道，是民生。而一句“亦不必逃，亦不必归，总此人伦日用世界”，何其智慧。

二日，卫辉太守程公念伊送郝公雪海手书自辽东至，先生手跋数行，云：“老夫日益衰。天地生生之气，不以远阻，不以老间。千古圣贤，皆本诸天。……”自是日，常吟“旅馆寒灯独不眠”与“月落乌啼霜满天”二绝句。

初三日：又答郝雪海书。乙卯春将暮，老病支枕……

四日，刘一六、任联璧、郭公望、周显承四先生来视疾榻前。不能多言，犹出郡丞李梅村公手书与四先生讲论。

六日，钟国士至榻前省问。先生命看蓼航、雪海两公书，云：“此正好验学问得力处。”

【心盈笔记】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本诸天，一定要顺应自然规律。先生对待生死是非常豁达的，从容自若，顺天而行。

八日，晨起坐，口授与广生一则，云：“……念学问在躬不在口，区区一得之见，只随时随处体认天理。”

【心盈笔记】学问在躬不在口。学问重在躬行实践，而不是夸夸其谈。先生经常跟弟子们强调，口中说一丈，不如身上行一尺。

十五日，门人耿极自回隆来省疾。先生以手画其掌作字，不能辨。乃命纸笔，云：“吾将逝矣！此后勉之，全在尔等，勿让人肩。师率父显祖，古今大题目，须自己做一番。”

十六日，病愈笃。……适门人郭遇熙来省疾，命笔纸书示云：“保汝在此，勉之非可让人也。”既又执遇熙手画掌中“千秋”二字。

【心盈笔记】先生病势渐重，口不能言，仍以手画字，纸笔作嘱，谆谆教诲。古今大题目，须自己做一番。先生的厚望，动人心弦。

十七日，诸孙环侍。额洤至前，令去帽，以手拍其顶云：“勿外道。”因以手书其掌中云：“◎◎◎线，夫子之教◎孝◎◎◎，多此一◎不可不知。”（所画字有不识者，不敢再问，记之以圈，即可识之字，以会意可也。）既又示长公立雅云：“你自是一个人，要小心。”又画“江村”二字。（定兴江村，孙奇逢好友鹿善继家乡。立雅为鹿善继弟子。）示奏雅云：“有◎用。”示望雅、尚雅云：“第七◎◎◎大父◎◎之力。”示博雅云：“人望汝甚切。”示韵雅云：“第十一，汝是个好男子。勉之，鬼神不负汝也。”又示诸孙辈云：“孙淳有志。”又呼庆哥及曾孙椿龄云：“汝辈勿负汝祖，不必我一一戒也。”

【心盈笔记】读这段，读到泪落。先生音容，慈爱可见。椿龄在曾孙辈中，是先生特别喜欢的一个。我记得曾经读到过一个小故事，应该就在先生《日谱》当中所记载，记不太清了，大概内容是：先生有一次给了小椿龄一把板栗。这时候椿龄的姐姐走过来，先生也想给她一些，可是手上已经一颗都没有了，椿龄见状主动把自己手中的给姐姐。此举令先生大赞。此后常以此事为例教导儿孙后辈。

十八日……王枚卜来，画其掌云：“勉力好做去。”又画郝毓奇掌云：“老弟于勉！”

十九日，先生云：“子静病时令众人俱退，静以休息，是学问实际。”乃披衣起坐片时，自吟“旅馆寒灯独不眠”之诗，复微笑云：“眠的化为不眠，不眠的化为眠。”

【心盈笔记】到生命的最后了，先生心中想的也不是自己。他一直在勉励自己的弟子们，勉励自己的子孙，长者之风，令人动容。

“旅馆寒灯独不眠”指的是唐高适《除夜作》“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先生自知时日无多，此时的他应该是非常思念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容城，可惜无法回乡。只好借吟这首诗来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情。就像他以掌画“江村”二字，对好友鹿善继的思念绵延至生命最后一刻。

眠的化为不眠，不眠的化为眠。先生微笑着说的这句话，有几句现代诗比较相似。臧克家《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二十日晨刻，先生云：“病来心中烦热，不得爽快眠睡。明道云'人有四百四病，由不得自己。是心须教由自己。’”因画博雅手云：“你们不省我心里从何处做功夫！”……

【心盈笔记】古人认为，心能够主导身体。实际上很多客观形成的事实，都有主观因素在前。儒家认为“修身”的根本在于“修心”。因为“身”是“心”的基础，“心”是“身”的主宰。所以我们才不要迷失自己的本心。本心，指的就是真，善，美。

二十一日，奏雅诊脉，甚平和，唯左手三部微细已极。扶坐片时。午刻，命服衣加冠，勿惊扰。忽门人韩鼎业来视疾，先生正在弥留，犹执其手曰：“子新！子新！”侍榻者恐增感触，令之退。稍顷，先生自视手足，正襟遂瞑目长逝矣。是为乙卯四月二十一日未时。呜呼！山颓水坏，谁能不悲哉? (先生捐宾客后三日方殓,颜色如生，四肢柔和，人皆异之。)

【心盈笔记】先生弥留之际，对眼前的弟子仍然放心不下，执手而呼。一代圣贤，溘然长逝，山颓水坏，风云变色。

想起夏峰先生好友杨天放为他所作《夏峰歌》中的一段：“萧然一榻卧西轩，众儿孙轮流作伴。东窗旭满，南窗月转，朝昏枕上数双丸。耳聋免听俗人语，眼暗不观非圣言。暗中检点，策励无忽风烛年。”

耄年、耳聋、眼暗，所有这些他都不认为是可以休息养老的理由，耳聋正好清净免俗，眼暗只观圣贤之言。即使年迈体弱，常常要“枕上数双丸（即日月）”，他的时光从没有浪费，自己常常检点平生，风烛残年也总是督促勉励自己，只要一天在世就需一天潜心向学。

潜心向学，这多么适合儿童节里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