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陈永安丨幸福死亡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陈永安，1963年生于山西万荣。曾在《山西文学》《百花园》等刊发表小说八十余篇，著有短篇小说集《两个人的村庄》。

文学天地

幸福死亡

陈永安

一

康老铁感觉胸部隐隐作痛的时候是那天的下午。那天下午康老铁从地里回来，在巷道碰上一辈子说话都有点结巴的蔫驴，蔫驴就说，老老老、老铁，你尝尝我今个卷的旱烟劲劲劲大不大，说着就递给康老铁一支比买的香烟又粗又长黄亮黄亮的自制卷烟。蔫驴烟瘾特大，自己便在自家的地头务弄了一片烟叶，自己种自己管自己烤自己炮制，村里的老汉没事时都会去蔫驴的家里叼上一支过过烟瘾。康老铁点上火，使劲地吸了一口，吸着康老铁便学着蔫驴的说话，说，劲劲劲、劲大，东东东、东西美。说着康老铁便被那卷烟呛得咔咔咔地咳嗽起来，咔咔咔咳嗽的时候，康老铁便感到胸部隐隐的作痛。

康老铁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病，康老铁说自己的身子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是铁打的，瓶瓶罐罐西药片片那些玩意一辈子跟康老铁不沾边，偶尔头疼感冒什么的，康老铁喝碗姜汤蒙上被子睡一觉就啥啥毛病都没有了。在县医院做外科医生的儿子经常回家，回家的时候儿子也时不时地给康老铁带一些消炎感冒的药片回来，可拿回来的药片都被康老铁送了人。能自个扛过去的小病小灾甭吃药，能吃药的甭打针，能打针的千万甭输液，康老铁经常给村里人说。

胸部隐隐作痛的时候，康老铁起先一点也不在意，康老铁心想一定是前几天去地里时那次帮蔫驴的儿媳推车用力过大或用力不当的缘故。那天康老铁去自己离村子很近的菜地，上坡的时候，蔫驴的儿媳妇骑着电三摩去苹果地蔬果花，到半坡的时候，电三摩没了电，那车子便歪歪扭扭地往坡下倒，吓得蔫驴的儿媳康叔康伯的哇哇乱叫，康老铁便紧跑两步使劲帮着把车子推了上去。康老铁没有多少地，儿女们出嫁的出嫁工作的工作，村子就留下了康老铁和老伴两个人的五亩地，五年前一辈子也是没病没灾的老伴忽然晚上好好睡下愣是早上没起来，于是家里便剩下康老铁一个人过日子。老伴去世后，儿子执意不让康老铁再干农活，于是康老铁给自己留了一块菜地，把其余的苹果地便承包了出去。没了苹果地，康老铁便少了事做，高兴时康老铁一早或下午到自己的菜地锄草什么的，回家时随手带一把鲜菜回来，送人或自己吃。闲得没事时康老铁便邀上几个老头喝茶聊天或和几个老头老太太三毛五毛地玩一会麻将牌。康老铁说没病没灾这日子多好，过着舒服。

二

儿子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康老铁穿着那条他自己特别喜欢的黄裤子正蹲在门口抽烟。康老铁喜欢穿黄裤子，那是康老铁不时地托人从部队或当兵的家里买来的军裤，当然都是部队改制以前的那种军裤，又宽又大，穿着极舒服的那种。康老铁买军裤的时候，也一起买了上衣，但康老铁从没好意思穿过上衣，偶尔在家康老铁关了院门，也偷偷地穿过好多次，那一身军装穿上那叫个美叫个带劲，老伴在的时候便会偷偷地笑，笑着笑着也会说上几句，羞先人哩，一辈子没当过兵还爱穿军装赖当兵的哩，连个蔫驴你也不如，人家蔫驴还当过兵哩。

老伴嘴里嘟嘟的时候，康老铁便神气不起来了。自己咋就不如蔫驴呢？康老铁想不明白。他想不通一生下来就结巴的蔫驴咋就能蒙混地当了兵。年轻时康老铁和蔫驴一起去公社报名体检当兵，尽管蔫驴填表时闹出了很多笑话，比如蔫驴把表中政治面貌一栏填成了圆脸，把家中状况一栏填成了缺粮，把个人特长一栏填成了饭量大，惹得公社武装干部哈哈大笑，但蔫驴还是一路过关斩将，第一年就荣耀地穿上了军装。而身子壮得如牛的康老铁却总是在检查内科时被刷了下来，康老铁不服气，连续几年一直报名当兵，第三年康老铁去公社报名时，正碰上复原回家的蔫驴，老铁，你去哪？蔫驴问。我去公社报名当兵！康老铁说。惹得蔫驴哈哈大笑。最终康老铁兵是没有当成，好在村里成立了民兵连，康老铁当了民兵，后来还当了民兵班长，之后又当了排长，最后还当了民兵连长，就连当过几年兵的蔫驴最后也是他手下的一员基干民兵。哈哈，当连长时还从公社领了一身军装，那军装穿身上要多带劲有多带劲。康老铁觉得那是自己人生最辉煌的日子。

儿子把从县城带给康老铁牛奶黑芝麻之类的好吃食品卸下来放进里屋，出屋看见康老铁还蹲在门口抽烟，说，老爸，快七十了，尽量少抽点烟，抽多了身体会出问题的。康老铁说，没事，抽几十年了，我这身体好着哩。儿子说，不管咋样你还是尽量控制少抽点，不然身体真会耍麻搭的。康老铁最后吸了一口，蹭灭了烟头，笑着说，地里埋那么多坟土堆都是抽烟抽死的 ？说着正准备站起来，不提防又咔咔咔地咳嗽起来。

三

康老铁那天下午硬是被当外科医生的儿子生拉硬扯地拽上车拉到了县城。

康老铁最烦去县城。老伴去世后，儿子也是生拉硬扯地让他在县城的楼里住过一段日子，那日子，康老铁说能把活人憋死，下了楼见谁谁都不认识，想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心烦找个打麻将的吧，城里人没人和乡下人耍毛毛钱。儿媳挺好，说话和蔼没啥脾气，可儿媳毕竟是儿媳，总有不方便的地方，康老铁有时肚子憋的难受，忍不住想放个屁，也得赶紧使劲假装咳嗽来遮盖那玩意的声音，有一次康老铁感觉肚子有点憋，便赶紧咳嗽，没承想那烦得让人舒服的玩意放得特响，竞把他咳嗽的声音也遮盖了，害的他一看见儿媳整整红了两天脸。那日子，康老铁说，憋不死还是回自己家里好。

康老铁被儿子领着在县城医院做了详细检查，检查结果儿子没有告诉康老铁。没病吧？康老铁问儿子。儿子说，没病，挺好的。看看，我说我没病，你怂娃就不信，抽血化验拍片这个光那个光的，害得花了咱几百块钱，这下你心甘了吧。儿子笑了笑，可康老铁忽然感觉儿子的笑竞是那么的不自然。是不是有啥病？康老铁又问。儿子还是那么不自然地笑，没啥大病，就是肺部有点小毛病，没事的。康老铁说，这娃，小毛病有啥熬煎的，是人都有病，不是这病就是那病，有病能看就看，不能看就拉倒。那有啥？儿子说，爸你放心，没啥大问题，你就住我这里先别回去，我抽空再找几个朋友好好看看你的检查结果，到时我弄个好方子你一喝就没事了。康老铁一听儿子让他住下就急了，我不住我不住，没啥病我住你这里还不闷下了病，我回去回去，黄灌这几天正上水哩，菜地我得赶紧浇上一遍。说着，便要从沙发上起来。儿子一把按住他，老爸，你咋这样，这回你必须听我的，我是医生。康老铁抬头看看儿子，笑，你是医生？你是我娃。说着便从口袋摸出烟抽，儿子从他手中抢过香烟，你不能再这样抽烟了！说话的样子显得有些生气。这怂娃，抽烟又抽不死人，你爸一辈子就这么个爱好你还把掐了，这娃这娃。康老铁这娃这娃了几句，笑了笑，搓了搓两手，安静地坐在了沙发上。

儿子儿媳去医院了，康老铁很是觉得无聊。一个人在不大的客厅坐着，阳光很美，从大大的窗户照进来，很舒适很暖和。康老铁走到窗前，看着楼前近处远处一栋连一栋的高楼和街道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一辆挨一辆的小车，他感觉不到城里到底有多好，不就是楼高人多车多吗？康老铁真不喜欢城里，在省城工作的女儿每年不止一次两次的叫他去省城住，他楞是没有去过一次。康老铁这一生没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去过离村子一百多公里的市府。老汉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蔫驴总会说北京北京怎么的大，天安门怎么怎么的气派，蔫驴那年是在北京当兵的，虽然因为结巴后来在部队喂了三年猪，但蔫驴说北京时总不说他喂猪。有时蔫驴说北京说的多了，康老铁便呛蔫驴几句，老说北京，北京是你家的？你去过北京咋啦？你去过北京你比我尿的高比我多长一个脑袋？你咋不说你在北京喂猪？蔫驴便急，喂喂喂、喂猪咋、咋啦，我喂、喂猪也是喂北京的猪。惹得几个老汉哈哈大笑。康老铁在窗前看着看着，便不想看了，他坐回沙发，掏出一支烟准备点火，旁边的电话响了，康老铁抓起电话喂了一下，对方叫了一声爸，声音便有些哽咽。凌子凌子，你咋啦？康老铁急着问。爸，你没事吧，我明天就回来了，你在庄子家等着我。女儿似乎哽咽地挂了电话。女儿康凌儿子康庄是康老铁一生的骄傲，他和老伴省吃俭用勒紧裤袋总算让他们都上了大学，又都有了好的工作。康老铁放下电话，想起女儿的电话和儿子不自然的笑，心里不免沉重起来。

四

无论如何康老铁不会相信自己会得啥大病，这身体，一辈子小病小灾都没得过，咋会有啥大病呢？晚上儿子儿媳睡下的时候，康老铁一个人躺在床上，他希望自己没病，希望自己健健康康地活着，可他知道，死亡是每个人一生不可抗拒和必须经历的过程，人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死亡的，他甚至想到死亡，想到了死亡他觉得其实死亡也并不可怕，他想起了老伴，老伴就那样轻松而悄悄地走了，而留下的是自己和儿女长长的思念，死去的人一定不知活着的人那份思念的痛苦。康老铁关紧了房门，偷偷地点了一支烟抽，自己会是什么大病呢？他脑中蹦出一个字：癌！自己会是癌吗？以前一点也没感觉呀，不就是这一段时间咳嗽时有点疼吗？不会是，不会是。他给自己说。不会是可儿子分明是清楚了什么，庄子是医生呀!他想到了癌症病人的手术，想到了手术之后化疗的疼痛，想到了化疗后大把大把头发的掉落，想到了病人无法抗拒命运最终人财两空的伤悲。儿子的大舅就是一年前患癌症去世的，儿子大舅当时患的是胃癌晚期，当时儿子告诉他，说大舅已经癌细胞腹膜转移，已经没有手术指征了，无论怎么治疗都会加剧大舅的疼苦，他记得当时还骂了儿子，后来儿子只好听从表兄和他的意见，让大舅在普外科做了手术，之后又转到肿瘤科化疗，放疗科放疗，中药科喝中药，如此折腾了三个月，花去二十多万，最后儿子大舅还是疼苦地去世了。事后儿子给他说，老爸，我是医生，我知道什么病能看好，也知道什么病不能治好，人的病百分之三十不治也会好，百分之三十的病通过治疗就会好，百分之三十的病治疗了也不会好，只是生命的短期延续，还有百分之十的病是留给医学研究和探讨的空间。他虽然听得不大懂，但他还是相信了儿子，这怂娃，这怂娃，上学时没见你用功学，啥时咋就学了一套真本事？康老铁烟抽了一半的时候，感觉有点想咳嗽，于是赶紧用被子捂住嘴巴，让咳嗽没有大声发出声来。他蹭灭了没抽完的香烟，不管啥病能看就看，不能看就回家。康老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

女儿和女婿第二天下午回到县城，进家的时候是和儿子一起回的。女儿一见面，抱住了他。老爸，庄子没说清，可吓死我了。刚才我问了庄子，才知你没啥大病，，患得是老年性肺气肿，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康老铁笑着望着女儿和女婿，他知道一定是姐弟两个见面说好了的，是在给自己宽心。放心放心，老爸这身子板能有啥事，好得很哩！他说。

吃过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在客厅闲坐。儿子和女儿劝说康老铁住院治疗的事情，康老铁说，没啥大病咱就不住院了吧。儿子说，老爸，你听我说，咱住上十天半月，你这老年性肺气肿就没事了。康老铁笑着答应，行行行，听你们的。可他心里却坚定了不住院治疗的想法。他知道儿子还不清楚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中午儿子儿媳上班后，康老铁去了一趟医院，在医院的放射科他找到了值班的医生，康老铁撒谎告诉那个医生，说，我和你们普外科的康庄医生是一个村的，他在忙，顾不上过来，他让你帮我查一下前天在你们科室拍胸片一个叫康老铁的病例记录，我是康老铁的亲戚。那个医生看了一下康老铁，犹豫了一会，便帮康老铁翻出来病人拍片的记录，大爷，康老铁肺部有肿瘤，比较大，肿瘤位置已经靠近心脏和肺门，局部已有扩散。康老铁嗯嗯嗯地答应着，说了声谢谢便离开了医院。

五

康老铁回到了村子，回到了自己的家。

儿子女儿起先是坚决不同意康老铁回村的，他们还是主张在医院做保守治疗。最后，还是康老铁点破了自己的病情。我这病你能治吗？庄子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的，当初你大舅的病你就知道结果的，爸快七十了，啥事都经过了，我不怕死，你们让我在余下的时间里好好活，快乐地活，活一下自己的日子，我不想开刀，不想化疗，不想痛苦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延长自己的日子。

儿子女儿最终同意了康老铁的决定。

村里人没有人知道康老铁得病的消息。

蔫驴来看康老铁的时候，康老铁刚吃完女儿给他做的以菠菜为主的饭菜。这是儿子特意叮嘱的，说肺部病人多吃菠菜肝病多吃蘑菇胃癌多吃大蒜什么的，这是科学和实践检验过的，特别有益于病体好转。蔫驴一进门就说，回回回、回来啦，老、老铁，咳咳、咳嗽没没事吧？康老铁说，没事，有点肺炎，输了两天液，好啦。现在医生不让抽烟啦，你的卷烟我再没福气抽抽抽、抽啦，哈哈。康老铁连说带笑。不不不、不能抽你甭抽，我的卷烟也也也、也不是风地里野长的，你你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抽抽。说着蔫驴和康老铁都笑。

儿子女儿考虑安排康老铁外出旅游的事情。他们觉得父亲辛苦了一辈子，刨了一辈子土坷垃，有生之年应该好好到外面转转。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还有看看大海，也可以去香港台湾还有出国到新马泰转转。康老铁不同意出去旅游。大城市有啥逛的？不就是人多车多？大海有啥看的？咱这里二十里外不就是黄河吗？看外国人？我看他外国人？我还想让外国人看我哩！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一看个个都像怪物。康老铁说着，惹得儿子女儿嘿嘿嘿地笑。

儿女们在笑的时候，康老铁心情感觉好极了，家里真好，真好。他一生真没想要到哪里去旅游，他感觉哪里也不如自己家里好。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出去了到地里转转，务弄务弄自己的菜地，还有，想老伴了，就一个人拿上冥国的票子到老伴的坟头烧些纸，陪老伴说说话。如果老伴在多好，哪怕多陪自己几年，他就可以陪她去看看大城市，去逛逛老伴想去的地方。老伴也只去过省城，去了都是忙得给女儿照看外孙子。老伴去世前一年，儿子女儿说好的要带他们一起去北京，去看天安门，去看看毛主席纪念堂，可老伴没等到儿女们给他们安排的时间就好端端地走了。康老铁想到了老伴，想到了他和老伴没有完成的愿望，他觉得哪儿不去都行，他不遗憾，可北京不去说不过去，中国人嘛，到死连个北京都没去过咋给人说？康老铁忽然想起蔫驴，年轻时在北京当了三年喂猪的兵，就那么神气了一辈子。喂喂喂、喂猪咋啦！我喂喂喂、喂猪也是喂北京的猪。康老铁想起自己呛蔫驴话时蔫驴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就笑。

六

儿子女儿陪着康老铁在北京转游了十天。

康老铁去北京的时候，特意让儿子女儿带上老伴的照片，天安门、纪念堂、故宫、长城，每到一处，他都让儿子或女儿抱着老伴的照片和他留了影，回来的时候，康老铁从旅游景点买了好多的小礼物，在一处景点的玉石店，康老铁看到了好些绿的红的十分好看的镯子，康老铁在看镯子的时候，女儿说，老爸，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我给你买。康老铁说，随便啥颜色，都好看，你妈没带过，我走的时候捎给你妈。你、你、凌子你买两件吧。女儿点点头，左挑右拣买了两件质地尚好的玉镯。之后，康老铁又嘱咐儿子在一家茶叶店买了好多好茶叶，鼓鼓囊囊塞了一大包。

从北京返回的时候，康老铁执意还是要坐火车回来，儿子女儿说服了他，于是康老铁第一次坐了飞机。

康老铁很高兴很神气地从北京回到了家。

回到家的康老铁精神很好。他嘱咐儿子和女儿都回去上班。耽误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家里都要照顾，我现在还不需要伺候，万一身体不行了，你们在轮流回家吧。女儿说，那这样吧，老爸，你先自个在家待上几天，我把单位和家里的事情安排安排，然后再回来照顾你，庄子就别太操心了，医院的事多，我们走了你要按时喝药，烟就一根也别抽了，既然戒了你就彻底戒掉。康老铁笑着，点点头。

一个人在家的康老铁很是觉得自由，他按时遵照儿子给他安排的时间吃药，按时给自己做饭，没事时自己泡好茶叶，叫上村里和自己关系不错的老哥们过来，一起慢慢的喝茶，并把从北京回来买的礼物一件一件地送给他们。偶尔康老铁也骑上自己的电瓶车，去离村子不远的外村，去看看年轻时认识的朋友，和他们坐坐聊聊，也顺便带一些礼物给他们。

蔫驴没事经常来家。蔫驴似乎感觉到什么。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蔫驴有一次悄悄地问过康老铁，老老老、老铁，你你你是不是有啥啥、啥病？康老铁说没有呀！蔫驴不相信，你你你、你还哄我？我蔫驴是舌舌、舌头底压不住一一一、一颗米的人？康老铁便给蔫驴说了自己的病。真真真、真不能看了？手术也也也、不行？康老铁喝着茶，说，不行。不不不、不行就别糟践自自、自己，也别糟践娃娃的钱，七老八十了，临老拉拉拉、拉上一刀，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死死死、死就死了，快七十了，怕怕怕、怕球。两个好了一辈子的老头说着，闷头喝茶。

康老铁闷头喝茶的时候，心里在想着自己的一桩心事。当然这心事蔫驴估计不知道。康老铁只能是估计，因为一辈子和他无话不说的蔫驴从没有提过。

七

康老铁在北京玉石店买镯子的时候就有这心事。他让女儿卖那两件玉镯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打算，一件他死后会放在自己的棺材里，到阴间交给老伴，另一件他想交给一个叫冬梅的女人。虽然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已过去了四十余年，但康老铁感觉自己欠冬梅一件礼物。那年，康老铁和冬梅都在村里民兵连，康老铁当民兵班长。村里的女民兵不多，为了平衡各个民兵班训练成绩，每个班里分配了一个女民兵。康老铁和冬梅原本就是一个生产队的，两个人一直很熟悉和了解，经常性的民兵训练，让他俩的感情渐渐走近。冬梅左手腕总习惯帮个红色的头绳，白白的胳臂衬托着那圈红头绳很好看，一天晚上，他们相约到村外，在一片高梁地，年轻的康老铁第一次拥抱了他喜爱的女子，他摸着冬梅左手腕红色的绳子，告诉冬梅，说以后一定买一件镯子送给她。可惜好景不长，冬梅无力反驳自己父母的决定，她被邻村一位村支书的儿子娶走，做了别人的新娘。后来康老铁也在鼓乐声中娶了亲，随后并生了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出嫁到邻村的冬梅生活很幸福，偶尔回娘家，在巷道碰上康老铁，两个人相互微笑一下，算是问候。几十年过去了，两个人尽管都有了自己各自的家庭和安静的生活，但每次在巷道的碰面和其它地方的巧遇，那种眼光和微笑会让康老铁时不时地想起，并留下永久的美好。康老铁老伴去世的时候，冬梅几十年第一次到家看望了他，康老铁流着极度悲伤的两行老泪，冬梅右手握着康老铁的手，左手轻轻地在康老铁手上拍了两下，那种无言的安慰，让康老铁天塌的痛苦感觉顿时减轻。

家里没人的时候，康老铁便会想到玉镯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把玉镯送给冬梅。他知道自己不能去冬梅家里，那样他怕会落下一些不必要的闲话。康老铁有个表弟住在冬梅的村子，他曾经想过让表弟转送给冬梅，最终他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十月一，送寒衣。康老铁想到了这个日子，他知道这个日子冬梅一般都会来娘家给过世好多年的父母烧送纸钱，那天下午，康老铁就早早地坐在巷里等着冬梅，等了好久，康老铁看见了冬梅过来了，巷道还有三三两两聊天的老头老太太，康老铁有点心跳加快，冬梅到他们跟前的时候，看见康老铁笑了笑，又和别的老头老太太打了下招呼。冬梅，来啦？他鼓了鼓勇气问。冬梅笑着嗯了一声。冬梅，麻烦你一下，回去给我表弟捎个东西，免得我麻烦再去你村了。康老铁没想到自己忽然之间咋就编了这样顺溜的谎话。冬梅说，行行行，我等会到地里烧了纸钱回来再到你家取，你在家等会。康老铁笑着答应了一声，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太阳快下山了，巷头聊天晒暖的老头老太太都陆续回了家，康老铁坐在家里，取出那件玉镯拿在手里，心里嘭嘭直跳，手心也感觉出汗，不一会，冬梅来了，老铁哥，你是不是有啥话要说？冬梅笑着问。康老铁脸有些红，没事没事。说着，把玉镯塞到冬梅手里。我前些天去北京了，买了一些小玩意，这镯子你收下吧。康老铁红着脸说完。冬梅把玉镯拿在手里，眼睛有点潮湿。老铁哥，你这——？说着，老了的冬梅脸也微红。年轻时，我欠你的，老了，留个念想吧。冬梅便没有再说，临走，看了看康老铁，老铁哥，岁数大了，平时把自个身子当回事，有个头疼脑热的该看就看，别自己硬扛。康老铁送冬梅出了院子，你也是，别多往地里跑了，少干点，保重，要保重自个身子。康老铁看着冬梅走远了的身影，一连说了几句保重的话。

八

冬季很快到来了，村里人和康老铁一样，几乎都少了事做。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和孙子外孙们轮番不停地回来，康老铁让他们在家待上几天，便说服他们赶紧去上班，免得耽搁了公家的事情。

康老铁照常没事时在家泡好茶，叫上几个关系好的来家喝茶聊天，照常出去看望一些年轻时或年老时交往好的哥们朋友。偶尔，一个人闲得没事溜达到老伴的坟头，给老伴烧些票子然后坐在老伴坟前陪老伴说说话。

胸部的疼痛明显加剧，康老铁没有告诉儿子和女儿，自己仍然按时喝着儿子女儿带回的各种药品，偶尔悄悄加大止疼药的剂量。儿子女儿每天打回电话，康老铁总会笑呵呵地告诉他们，放心，放心，好多了好多了。就这样，又过了些日子，康老铁想到最后应做的一件事，于是，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康老铁把藏在抽屉的存折取了出来，坐顺车到镇上的银行取了款，又搭着公交去了县城。在县城的一家金店，康老铁选好了样式，给儿媳和女儿以及孙子外孙们各买了一件相同的戒指，又在一家商店买了几个红包，一切都购置完毕后，康老铁便坐公交回到了家。那天晚上，康老铁把各自的戒指分装在红包里，又把剩余的现金平均分装在孙子外孙的红包，之后写好名字，一切安排好后，康老铁把几个红包整整齐齐地放进了抽屉。

村子里还是传出康老铁得了绝症的消息。康老铁问过蔫驴，蔫驴摇摇头，说，我我我、我连我老婆都都都、没说，不相信，我我我发咒，谁说是是是、是狗日的。康老铁赶紧打断蔫驴的话，发啥咒哩，我还不相信你？村里人知道就知道了，这又不是偷人摸人做了丢人事了，怕啥的？老哥俩笑笑，又继续喝茶。

消息是从本村在县医院上班的一位护士嘴里传出的。那护士无意告诉家人的时候，也叮嘱家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护士的家人有时忍不住也告诉一两个知己，之后也会叮嘱知己，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于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的消息，便悄悄地全村都知道了。

巷道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议论着康老铁的病情，也不时背后有人骂着康老铁的一双儿女，说康老铁的儿子女儿舍不得花钱给康老铁治病，有的人还打电话到乡政府和县卫生局反映，说康老铁的儿子忤逆不孝，天理难容。蔫驴把村里的反映告诉了康老铁，康老铁笑了笑，随便人咋说去吧，我的病我知道，我的儿女我也知道。说着，递给蔫驴一杯茶，说，喝茶喝茶。

天空悄悄飘下一场小雪后不久，康老铁不能走动了，儿子儿媳和女儿都早早地请假回到了家，轮流伺候着卧床的康老铁。村子里每天也不时有人过来看望，蔫驴有事没事几乎多半天都坐在康老铁的床头，陪他说话，陪他说年轻时的事，陪他说一些老哥们的事。康老铁高兴地说着，也听着，有时偶尔发一阵糊涂，糊涂时把女儿康凌莲子莲子地叫，康凌流着泪哎哎哎地答应着，她知道父亲在想去世的娘。

冬梅提了好多营养食品来过，看着躺在床上的康老铁，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从糊涂中醒过来的康老铁看见冬梅，微笑着，说，我没事，我没事。一双无力的手抓住冬梅的手，不舍放开。

康老铁整天躺在床上，他不知自己最近怎么了老是做梦，不论白天晚上一闭上眼睛，老是梦见自己的老伴，他很想自己的老伴，老伴的脾气特好，一辈子没有和他红过一次脸，不论他说什么老伴都会听他的，老伴每天总是呵呵笑着，不停地帮料理这个家，默默地抚养着一双儿女，结婚几十年了，每天晚上，老伴会准时地在他睡觉前给他端来洗脚水，然后蹲在地下给他洗脚，这几乎养成了一种习惯。他想起老伴，就会想起老伴的笑容，想起老伴脸上那美丽了几十年的笑意酒窝。女儿说，有酒窝的人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据说人去世的时候，都要被强制喝下孟婆汤的，这孟婆汤其实就是人一生所流的眼泪，喝了孟婆汤的人就会忘记生前的一切，忘了你一生的牵挂，忘了你一生的恩怨，但有的人就坚决不喝，他不想让自己糊涂，他想让自己清醒，让自己下辈子清醒地找到自己前世的爱人，于是，他会被孟婆在脸上做了记号，然后果断地跳下忘川河，孟婆在不喝孟婆汤的人脸上做的记号，就是这个人再次来到尘世脸上所带的酒窝。女儿讲的时候，老伴一直在笑，笑的时候老伴的酒窝好看极了。老伴会说傻女子就会胡说。

其实康老铁一辈子不信这些鬼啦神啦的事情，可他现在希望阴间真有这些事情，如果有的话，他想自己也不去喝孟婆汤，他想让自己下辈子找到自己的老伴，让他下辈子好好伺候自己的老伴。老伴跟着自己任劳任怨了一辈子，儿女们都工作了，到该享清福的时候，她却走了。老伴走的时候，他哭成了泪人，孩他娘，下辈子我康老铁还娶你，下辈子我康老铁伺候你。他望着老伴的遗像不止一次地默默在心里说。康老铁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自己欠老伴一辈子的情，欠老伴一辈子的幸福。康老铁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快乐地幸福地飘到天空，又好像快乐地来到另一个世界，他从茫茫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老伴，莲子，莲子，他在喊着老伴的名字。

那年冬季，康老铁死了。死的时候，康老铁很安详，看不出一丝的痛苦。儿子康庄女儿康凌遵照康老铁唯一的要求，没有给他置办村里老人死后习惯穿的黑色或蓝色缎子料面做的长的短的一件一件的寿衣，而是由儿子康庄找的朋友，从县武装部买了一身军装给康老铁穿上，穿上军装的康老铁很安详地躺在了棺材里。

村里几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生前是党员或者大小队当过干部的，村委会都要为其举行追悼会的。让蔫驴气愤不平的是，村委会不知何缘故竞没有给当过十多年民兵连长和生产队长的康老铁开个追悼会。蔫驴事后找到村长，村长说，康老铁的死村子反响太大，有说东有说西的，考虑到多种因素，我们也只能这样。说着，开着车子一溜烟地跑了。

蔫驴和村里好多人都记着，康老铁死去的那年冬季一点都不冷，阳光似乎很暖和。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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