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陈永安丨小说/两个人的村庄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陈永安:1963年生于山西万荣。曾在《山西文学》、《百花园》等刊发表小说八十余篇,著有短篇小说集《两个人的村庄》。

两个人的村庄

陈永安

怎么说呢?这地方不错。当然说这地方不错的人,都是以前在这地方居住的人。现在这地方的人不说这地方不错了,他们全都搬到上边去了,现在他们都说现在搬的那地方不错,真的不错,去哪儿都不用吭哧吭哧地上坡,平平整整的,光光坦坦的,更主要是离五天一集的镇里一顿饭的功夫就吱溜吱溜地走过去了。祖宗上辈子积啥福了,轮到他们这辈子能搬到这么好的地方。不过,有时他们还一丝一丝地怀念他们以前住的地方。

怎么说呢?他们感觉以前住的地方也真的不错,随便坐哪儿都能看见村子西边黄亮黄亮的黄河。当然,你不能坐在炕头不能蹲在茅房不能靠在墙角旮旯的什么地方。

村子一溜地就散落在一面坡上。虽不象有意规划似地但还算齐整,有条唯一的大巷由南到北从村子中间通过,巷道东西两排一排一排整齐的住着人家,青一色的土墙土院,偶而有几户青砖或红砖砌的院子,也偶而有几户青砖两层楼的小院,这是晋南农村最普遍最典型的村子。

村子有个很好听很特别的名字:姑子板。这村名在晋南农村是很少见的,村子里跑外多的人说叫“什么板”“什么板”的在内蒙古好多地方有,而这村子为什么叫姑子板,村子里也没人说得清。后来县城里来了个姓解的学者,在村子考察了好长一段时间,归纳出村名起源的两个缘由:一是村名和村东边的姑子庙有关。因为姑子庙的传说是这样的:说是很早以前,村子里有个己不知姓名的姑娘,长得又黑又丑,二十岁还未出嫁,每年和她的父亲靠给别人锄田度日,有一年全国大旱,黑姑娘锄过的田地到处是湿漉漉的,那一年全国各地都遭受了旱灾,而这地方因为有黑姑娘而免遭旱灾,数年后,黑姑娘在村东坡上给人锄田,忽然被一股黑风卷走,不知去向,后来人们为了纪念黑姑娘的恩惠,便在黑姑娘居住的地方建起了姑子庙,而村名叫姑子板,是人们忌讳那个黑字,而把村子叫成了姑子白,而后来白和板语音接近,就变成了姑子板。二是村子明清时期有个生意人,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做茶叶皮货生意,那时的呼和浩特叫归化,他的铺面就开在归化城的姑子板巷,后来他回到村,发现村子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因为他喜欢姑子板这名,就把村名起成了姑子板。考察归考察,以刨土旯旮为生的庄稼人没人理会这些与肚子无关的闲球事,不就是个名吗?随便你叫什么,那怕叫驴球马×  ,熊管!

姑子板的名字是没人叫的,只有对上的公文或上边对下边的公文里才提到,再者就是村南路边的铁皮牌子上大大写着:姑子板,再还有村主任兜里揣的公章上刻着:山西省××县××乡姑子板村民委员会。当然,这公章除过村里有头有脸有帽沿的人见过外,其它人很少见过。

怎么说呢?村子里还有一个比姑子板村名更有名气的名字,半坡。因为村子就住在五里长坡的半截儿。这么说吧,如果有人到这儿打听姑子板,可能很少有人知道给你该往哪儿指,而你要打听半坡,就连三岁小孩或者患精神病的人都能把你引到村。七沟八坡十二岔,有女不往半坡嫁,想吃半坡果子杏(ha),咬牙嫁来凑合吧。球!姑子板的人说,胡说。驴×下竹筐-----由他的×胡编哩!姑子板有几个打光棍的?

不过,现在这地方不能叫姑子板了,搬上去的村子大大方方正儿八经的启用了姑子板的村名,半坡已不能再叫了,居住的地方搬在了平光溜溜的垣上。

怎么说呢?也就是说下边这地方已没有什么名字可以叫了,搬上去的人只要提起过去住的地方,都一个叫法的叫成了“下边”。

那就叫下边吧。

叫下边的村子眼下只住着两户人。准确的说是两个人。一个是七十来岁的花子妈。一个是叫子贵的放羊老汉。花子妈不搬上去是有原因的,五个女儿都嫁到外村外地,有一个小儿子近几年不在家了,女儿们告诉妈妈:麦子去澳洲了,跟老板去的,过几年回来,他说回来后把家安在太原,或安在二姐居住的西安城里。花子妈做梦都想在太原或西安城里住,于是就同意了。于是就找村长,村长一句话也没说的就同意了。子贵老汉不搬上去的理由是不充分的,他说是为了放羊方便,上边的村子太干净,叫新农村。羊在上边不卫生,新上任的村长不同意,后来有人说,子贵老汉的老婆早年死在下边的村子,他是陪他死去的老婆哩!村长更不同意了,几百年了,村子死了多少人呀,都不上去我这村长还咋当?再后来子贵老汉过继的侄子给他在上边盖好了院子,这才算移民上去了。但等上面领导检查完移民工程落实情况之后,他还是住在了下边。

花子妈天不大亮就起来了,这是几十年养下的习惯。这几年麦子出国去了澳洲后,她更是睡不着了。起来后,她先是穿好了二女了给她从西安捎回来光溜溜锻子做的袄,然后就靠墙坐在被窝里。她靠墙坐的时候,两眼就习惯性的在屋里看着,她最先看到的是儿子炕中间墙上镜框里的照片,那里面有儿子和几个女子从小到大的好多照片,当然还有些外孙孙的,她看的最多的还是儿子的那张放大了的彩色照片,那是多帅的儿子呀,浓眉大眼,白白的脸,一脸喜气相,旁边还有个外国的洋女子,这是去年二女子从西安带回来的。二女子说,这是麦子从澳洲寄回来的,那洋女娃是你麦子的女朋友,他让我带回来让妈妈看。二女子说着就流泪,花子妈也流泪,麦子有出息了,都找下洋女娃了。她就摸着看着,好象麦子的照片在哪见过,又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这洋女娃她是没见过的,头发金黄金黄的,眼睛有点蓝,鼻子梁通直通直的,很好看,男看眉女看鼻,这熊娃,你找个洋媳妇你能伺候了人家?她看着看着就高兴地合不拢嘴,合不拢嘴就高兴地让二女子把儿子和洋女子的照片夹在了炕中间墙上的镜框里。熊娃,这熊娃,她就高兴地骂了句。花子妈在屋里看了会,便摸起枕头旁边一支正在做的鞋,吱溜吱溜地纳起来。这是她给大女子家的外孙孙做的,大女子这几年身体不好,经常咳嗽,于是她一有空就帮大女子做点针线之类的活。这是支泡沫材料压缩制成的鞋底,街上买的,分大小号码,两块钱一双,现在都兴这个了,既简单又不费工。以前给儿子做鞋的时候就不是这个,把破旧的衣服撕开,用浆糊把布片一层又一层的粘合在一起,放在太阳下晒干,这地方把晒干的一层又一层粘在一起的厚厚的布叫“固子”。然后把压在炕上席底的鞋样子取出来,剪出鞋的大小之后,再把一层又一层晒干的“固子”厚厚的合在一起,用白白的布一包,就成了鞋底的样子,没事时就一针一针吱溜吱溜地纳,鞋底纳好后,再把用黑的、花的或各种条绒做成的鞋面又一针一针吱溜吱溜地纳上去,于是便做成了儿子和女子们喜欢穿的鞋子。那时候儿子是最喜欢穿她做的鞋子,冬天又舒服又暖和,夏天又透气还不出脚汗。可自从前几年儿子高中毕业去太原打工后,就不穿她做的鞋子了。儿子喜欢穿皮鞋了,不穿就不穿,她也不生气,笑着骂:熊娃,连你妈做的鞋都不穿了。儿子也傻傻地笑。皮鞋多好呀,黑亮黑亮的,女人看头男人瞅脚,头光脚紧的,多提溜人。她越看儿子越觉得儿子帅,她怎么能生下这么帅的儿子呢?比他死鬼老子强多了。她看着看着便会忍不住在儿子身上使劲地打上一下,熊娃。花子妈吱溜吱溜地给外孙子纳着鞋,不紧不慢。这些年,没事时她几乎全是做着鞋子,儿子不穿布鞋了,可她的几个女子和女婿还有六七个外孙孙都喜欢穿,连她在西安工作二女子身边的小外孙也喜欢,姥姥,我要你做的布老虎鞋。那小精灵一说这话,她就高兴地心里象吃了蜂蜜一样的甜。

天大亮了,太阳从背面墙的小窗户射进来,红亮红亮的,花子妈穿好了衣服,下炕后把地下的尿盆慢慢地端出去,倒进院子西南角的茅房。这是个很不错的院子,有四分大小,北边是五间虽然低矮却还结实的瓦房,东边是两间做饭的厢房,紧靠东厢房是院子坐北朝南的院门,院子南边是用石棉瓦搭建的一溜小房,放着果树干枝、蜂窝煤块等一些农户不可缺少的杂物,杂物旁砌了一堵小砖墙,小墙那面便是茅房。茅房的位置是整个院子最不好的地方,村子里懂得风水会看阳宅的把这地方叫做“五鬼头”,说是“五鬼头”这地方住人人伤,养鸡鸡死,只有做茅房才是最适宜的。她觉得这话说的在理,起先她的鸡就养在“五鬼头”的位置,那鸡就年年死个不停,于是她让大女婿把鸡窝垒在了院子西边,她当时不知啥是“五鬼头”,只觉是西边太阳照着,暖和,南边太阴,一天不见太阳影子。知道“五鬼头”还是去年一个看阳宅的算卦先生告诉她的,那算卦的进了她的院子很神秘地看了看,说:老太太,你这院子很好,巽字开门震字灶,娘娘高兴财神笑,你这院子既财旺又人旺,茅房的位置也行,居“五鬼头”,好、好。她高兴的合不拢嘴,感觉这算卦的不是胡说,儿子都去外国挣钱了,还找了个洋媳妇,还能不财旺人旺?她塞给算卦的两盒二女子从西安捎回的水晶饼,算卦的推辞着,说:老太太,现在的人都不说吃的了,我看院子一般都要收五十块钱的,你看着给吧。她塞给算卦的三十块钱,算卦的便把两盒水晶饼拿上走了。花子妈从茅房出来的时候,感觉舒服多了。人上了岁数,火气小了,尿也多了,早上起来纳鞋的时候,她有点尿急,她忍了忍,没有下炕,现在好多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走到西边的鸡舍房,把鸡舍的门打开,两只白母鸡和一只黑花母鸡还有那只大红公鸡便咯咯咯地从鸡舍挣抢着出来,花子妈扭身从北房窗户前的小铁桶里抓出一把秕谷粒,咕咕咕地一边叫着一边撒在鸡舍旁,鸡们便抢着刨着点头不停地吃着。花子妈看了会,又去去去地骂了句抢食吃的公鸡,这才转身,从南边杂房的柴堆上抱起一把干果树枝,开始生火烧水做饭。

灶台就在花子妈住的东厢房,灶台紧靠着屋子的土炕,以前这地方灶台挺大,一个挺大的灶台旁边放着一个挺大的风箱,现在挺大的灶台和挺大的风箱没有了,前些年这里全栽上了果树,有了果树便有了修剪果树的树枝,于是便有人研究出了一种叫“抽灶”的灶台,这“抽灶”看着很简单,砖砌的灶台上放上一口不大的锅,里边通着墙上宽大的烟囱,当然也可以再通到炕上,冬天冷时就把通炕的洞口铁板拉开,这样既烧开了水做好了饭,土炕还暖和和的,天热时就把炕口的烟道关上,那烟和热量就都顺着墙上的烟囱走了。花子妈给锅里添了水,再给灶里加了柴,便点着了灶火,关上灶门后,灶火便呼呼呼地着了。接着她把铝篦子放在锅里,从案前的小桌上拿了两个馒头放在铝篦上,盖上锅盖后,便出去打扫院子和开院门打扫门前的巷道了。

院子每天都扫,很干净。花子妈把散落在院里的的几片鸡毛和树叶打扫了一下,这时便听到巷道的不远处传来了几声哞哞哞的羊叫声,花子妈知道这是巷北头子贵老汉开始放羊了。花子妈开了院门,把笤帚拿在手里,往北边的巷道看着,就看见子贵老汉的七八只绵羊哞哞哞地跑出了院子,紧接着子贵老汉就出来了,子贵老汉出门往上边的巷道看了看,就看见花子妈往他这边瞅着,于是子贵老汉就扭过头,把长长的羊鞭摔了一下,就走了。花子妈就那么一直地看着,看着子贵老汉近几年明显驼背忽然一下苍老的身影,直到子贵老汉下了村北边的大坡,不见了。

村子里的人都搬上去了,没了人,也没了喧闹,宁静便多了,宁静多了便多的让人感到孤寂和可怕。早上的巷子是花子妈每天都要看的、很准时。子贵老汉几乎也是很准时。看着看着,花子妈有时还在心里嘀咕,该死的,天生就是吃土的命,上边都有院子了,还不上去住,有吃有喝的还放什么羊哩。

三女子来的时候,是骑着电瓶车子来的。进门叫了一声“妈”,便把车子上的菜和从镇上买的馒头放进了屋子。三女子一般是每三四天来一趟,来了便给她洗洗刷刷,便给她带上从镇上买的菜、馒头、大米、小米和面粉、油啦什么的。这地方好些年都不种麦子了,几乎所有的地全都栽上了果树,于是,也几乎是家家户户都用苹果卖的钱到镇上买着面粉和油类等日用食物。前一半年是大女子三天五天的来,后来大女子身体不好,这三天五天来一趟的事情便成了三女子的事。

花子妈在麦子前面还有五个女子。二女子大学毕业分在西安工作回来的少些,四女子和五女子自由恋爱,嫁的远了些,也不多回来。当然,近几年几个女子都回家多了点,还隔三岔五地轮流着不停地捎点钱啦东西的。她有时也闹不清,她们怎么都肯回来了,许是他们都大了,许是麦子去澳洲了,许是她老了,她们怕她一个人孤单吧。

三女子进门叫“妈”的时候,没有看她。花子妈觉得三女子今天有点反常。她进了屋子,才发现三女子两眼红红的,脸 色也不好。和平子搁气了?三女子说没有。没有搁气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平子欺负你了?平子欺负你的话你给妈说。三女子说,没有没有。说没有没有之后,便笑了笑,说:你三女子是谁呀?他敢欺负你三女子?花子妈这才松了口气,说:两口子搁气没有隔夜仇,死女子你脾气太犟,平子多好呀,你以后得好好改改你那穷脾气,说着说着,你大姐有两三个月没来了,你看你大姐了吗?她的病好些了吗?三女子说:看了看了,大姐的病基本上好了,二姐从西安给捎的药,吃了好多了。三女子说着,便急慌慌的摆摆手,尿,尿,撕了一把炕上的卫生纸,便钻进了西南角的茅房。这死女子,老是这样猴急猴急的,快四十了,还是这么急性子不改。花子妈便一人嘀咕。

其实三女子也不是急着要上茅房的,她不想听见母亲问那么多的话,她怕母亲问话多了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一路上开着电瓶车的时候,她就流着泪,早上她和平子吵了一架,平子说村子里的男人都外出挣钱了,平子的心呼呼地也想出去挣钱,可她死活不让平子出去,她要隔三岔五地照顾母亲,家里的事情多,离不开平子,平子执意想出去。老太太生了五个女子,就你有本事?平子说着摔了门出去了。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她喊着。可一向胆小的平子竞没有像往常返回来给她赔笑脸。她气得牙咬得咯嘣响,眼泪也流了出来。三女子蹲在茅房想着她和平子的事,也想着其它的事,她想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上一会,刚平静了一会心情,就听花子妈在院子喊:死女子,你是尿黄河哩还是屙井绳哩,臭哄哄地你老蹲在茅房闻臭气哩!你弟弟麦子最近有信没有?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不是说三年吗?现在都快五年了,他们那一茬娃娃都生小孩了。死女子,我说你听见了吗?快了吗?三女子便说,快了,快了。是你快尿完了,还是我麦子快回来了?三女子便提着裤子出来了,妈,你真是的,人家一泼尿还没尿完哩!我说的是你麦子快了,去的时候说是三年,你娃干的好,老板喜欢你娃,又续了三年,你娃说了,到时他连洋媳妇一块儿回来,说不定到时还给你引个洋孙子哩!花子妈听着便忍不住地合不拢嘴。这熊娃,看你回来我不敢当着洋媳妇的面打你的尻子。

村子里很破相了。前多年新盖的房子或两层楼的院子都被主人拆走搬上去了,只有过去的老房子和那些被风雨剥落的面目全非的土墙土院依然坚强而荒凉地挺立在村子里,象是用无言的身躯向人们诠释向人们诉说向人们印证着一个村子的风雨和兴衰。

出了院子,往南上一段小土坡,再往东拐进一个小巷,便可看见一座小庙。这庙已经很破旧了,自从村子搬上去后,这庙少了香火,便愈显得破旧了。不过,庙前的空场院很干净,庙门上面挂着的木牌子上被多十年的烟火熏得有点发黑的“姑子庙”三个字还清晰可辨。庙门北边有一棵两人抱不住身子的大槐树,有五米高的身子,直直的,那槐树的树冠很大很圆,象是被人刻意在空中修剪过的,树的叶子虽小却很绿很密,密密绿绿的树冠中栖着数也数不清叽叽喳喳麻雀之类的鸟儿,站在树下,一股阴凉的感觉侵袭你全身的同时,也使人们感到这庙的荒凉与神秘。

花子妈近几年几乎每天都要来姑子庙。来的时候,她会在姑子塑像前的香案上点上一柱香,然后,很虔诚地跪下去,磕头,并在心里默默地说上无数遍保佑我麦子平平安安,保佑我花子和几个女子平平安安的话,然后就慢慢地起来,用笤帚把庙里轻轻地打扫一遍,既便庙里庙外很干净,她也会轻轻地扫。村子里没有搬迁上去的时候,她也每天来这里烧香磕头打扫,不过,那时村子上了年岁的人多,没事的时候好多老太太都来,来了她们就和花子妈一样,烧香磕头打扫什么的,忙完以后她们就坐在庙门前的石凳上扯着村子里鸡毛蒜皮的事。这庙前些年香火很旺,也很灵验,方圆数十里的人都来,天旱祈雨的,新媳妇求子的,做生意求财的,还有求升学、求平安以及东家丢了猫西家跑了狗啦什么的,都到这里烧香磕头问神打卦。不过,现在没人来了,除了花子妈再没人来了。村子搬迁上去以后,村子里几个发了财的后生在新的村子建了一个更大更气派的“姑子庙”,那姑子的像也比这儿的像塑的好,塑的逼直,塑的传神。当然,这些都是花子妈听别人说的,别人说那上边的姑子像是县东的一个塑像大师塑的,那人姓董,什么玩意都会,写状子、吹唢呐、编戏唱戏、画炕围子、针炙扒火罐、孕妇接生什么的,更出奇的还会用两鼻孔吹唢呐。新姑子庙落成的时候,周围村子里的人都去烧香,说是去看姑子塑像的“开光”,她没有去,她不相信新姑子庙还会比这老姑子庙灵验,这老姑子庙多少朝代多少年了?当然多少年了她也不知道,那时村子里的学问人都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后来县城来的那个白头发姓解的学问人,人家学问大,说这庙是同治九年左右建的,同治九年是多少年前的,当然她也不知道。只是花子妈感觉老先生肯定说得对,因为村子里的那几个学问人最后都点头握手地佩服那个解先生。有时候花子妈一个人在庙里坐下来的时候就想,等我麦子从澳洲回来后也请县东姓董的给这个姑子庙的姑子重塑一个更大更好的像。

庙里依旧很干净,姑子塑像上披着的那条红花绸子被面也很亮眼,那是上次三女子来的时候,花子妈让三女子上去给换的,换下来的被面三女子拿回来轻轻地揉洗了。当然三女子也不愿意干这事,但三女子不敢不听她的话,因为她是三女子的老妈呀!这死女子前几年还象一头倔驴,犟得很,说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想吃狗屎蜂蜜也换不回,可这几年一下子好多了,一点也不和她犟了。

这时正是中午,村子里没有风,只有圆圆的高高的红红的太阳,很温和很暖暖的照着,村子西边不远的黄河很清很亮闪,看上去也很平静。花子妈忙完庙里的事后,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庙门前的石凳上。她对这姑子庙有太多太深的情感,她的麦子------她的唯一的继承香火的麦子就是庙里的姑子赐给她的。当然,这事村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几个女子也不知道。为这事,年轻时她有时也羞愧过,可面对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那难以抑制的喜悦就掩没了羞愧。四十岁的时候,她的男人死了,死鬼死的时候她没脸面地就生了五个女子,这在村里那时是被人瞧不起的。生下大女儿花子后,她那时就常常到姑子庙烧香求子,可无论她怎么虔诚地祈求,上天还是让她一连生了五个女子。男人死了没有月余的一天中午,她给死鬼男人在坟头烧完了纸钱,又不由自主地来到姑子庙,她跪在姑子塑像前磕头祷告,虔诚中她忘记了一切,她希望上天能赐给她一个儿子,祷告中她忽然感到了自已的可笑,男人都没了,她和谁生儿子呢?她苦笑着。祷告的时候她没有看到庙里门后还午睡着一个人,那人就是村里的看护员-----光棍汉棍子。她一磕一叩的时候,后腰的袄襟就忽上忽下的,忽上忽下的时候就露出她后腰雪雪白的肉和红线布裤带,这就挑逗的棍子象是着了魔,她正在磕头的时候,忽然感到后面有人喘着粗气,还没等她回头,她就被身后的人很有力的拦腰抱住了,那人疯狂而粗野地在她身上摸着、亲着,她紧张地想喊,可她吓得没能喊出来,她感到那人身上男人的那玩意硬梆梆地顶在她的后面,她推打着,推打着,推打中长时间欲火干涸的情感又让她不由自主地扭身抱紧了那个男人,她崩溃了,于是她哭着推着抱着让那男人尽情地飓风般地在她身子肆虐,之后,她低头没有去看那粗野的让她从没有感到如此舒畅痛快的男人,她捋了捋头发,她清醒了,死棍子,你这个挨刀的死棍子!她哭喊着,骂着,我不活了!棍子象忽然做了错事的小孩,红着脸,提着裤子跑了。

庙里那事之后,她很久再没到过庙里,月余时间,他忽然感到了身子有些异常,该来的那月迟迟也没来,紧接着又开始“害口”,总想到土沟里摘青杏吃。她吓坏了,寡妇怀肚子那是多可怕和丢人的事呀。好在死鬼死的时间不长,于是那天晚上她就对着死鬼的大像框使劲地哭,哭着哭着便骂,死鬼呀,你不得好死呀,临死了你还让我遭罪受呀!几个女子连劝带哭,哭声惊动了邻居和本家。几个月后,她生下了满村人都知道是她死鬼男人的遗腹子,于是,她继花子、艳子、桃子、菊子、梅子五个女子之后又有了让她荣耀让她一辈子不感到低人一头的儿子-----麦子。后来她抱着麦子没事时也去过几次姑子庙,可总是没有再见过那个给了她憎恨但更给了她荣光的男人。有时偶而在巷里碰上,那男人也象做了贼似地,低着头在她面前匆匆地走了。

村南坡上村口有一棵大大的柿树和一棵小柿树。大柿树满身皱裂的树皮向人们展示它经历的辛酸沧桑和收获喜悦,小柿树的树身很光溜,由于光溜原因,所以不知某年某月被某些小孩子在光溜的身子留下了深深的刀痕和几个横竖不齐的名字。大柿树下有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块,石块上放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棉布坐垫,这是花子妈经常放在这儿的。花子妈来了的时候就坐在这儿,走的时候也不用带回家。这布垫子放在这里也没人动,当然,也不会有人动了,村里人和好动的孩子们早都搬上去了。

每天吃过午饭后,花子妈就会来到这里坐着。这里是村子里最高的位置,能看清村子里的大小院落,当然也能看清村西不远处那条黄亮黄亮宽宽的河,光线好时,甚至能看清黄河边上有名的“后土祠”和旁边的“秋风楼”,那地方前些年也是蛮荒凉的,后来,县政府为了挖掘和开发地域文化,打造名楼名祠和文化名县的品牌,那地方便一下子红火热闹起来,除了本地和外地好多人源源不断地旅游观光外,还隔三岔五的有一队一队的外国人前来什么寻根访祖。这地方祖传为盘古的开天劈地处,后土娘娘捏土造人,炼石补天,均由此而力。这地方是中华人类的根、祖、源,轩辕黄帝在此扫地为坛并留有祭祀皇天后土的郊台,汉武帝刘彻曾六次到这里祭祠祭祖,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燕南归,蓝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的《秋风辞》。西汉的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和东汉时光武帝来此祭祀十一次之多,唐玄宗开元年间祭祀三次,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设祭时,在前一年就大动土木进行修造。后至元、明、清帝王均进行过祭祀,也都不同程度的修建。规模之大,工程之巨,建造之精,辉煌之甚,与帝宫媲美,故称为“泽中方坛”。汉开宝九年,庙号为“奉宫”,指皇帝称天为皇天,地为后土,为保社稷风调雨顺,万民安康。宋赐号“太宁庙”,太为高,为极顶;宁为坤,称慈祥的后土娘娘为尊贵的母亲。清同治九年,移地重建,所以现庙殿大部分为清代园林风格。这后土祠她去过一次,那一次是后土庙大典,正好麦子从太原回来了,于是麦子骑摩托就带她去看了。那是一座好大庙院,整个庙宇坐北朝南,呈八卦的南火北水之象。山门一排三间,中大边小,取正南离宫巽坤之位,门前居高临下一百零八个台阶,也颇具深意;一为庙宇威武高耸,二为游人尊崇瞻仰,三取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灵杰。这是道教庙宇最高待遇。那一次人特别多,有好多好多的香港人、台湾人和外国人,那是她见过最大的大典场面。儿子给他讲“后土祠”这些事的时候她高兴地合不住嘴,她没想到儿子竟知道这么多,这熊娃!她乐呵呵地看着儿子笑。

村口往上走百余米,有一条县级的油路就是通向后土祠和秋风楼的。花子妈每天下午就坐在柿树下,远远地看着大大小小去那儿观光游玩的车辆,看着村口旁边那条小路上从上边新村子下来到下边果树地忙活的熟人,有时遇上以前关系不错的,她还会远远地喊着他们的名字,于是他们就会从那条小路上往下走一截子,陪着花子妈说上一会闲话。

这时正是秋后的季节,柿子也收摘了,碧绿的柿叶已经变得发红发黄,风儿轻轻一吹,偶而有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转儿飘下来,又被风吹着,在地上转着圈儿寻找着安静的归宿。坡下的果子也收摘了,果树叶子由于庄稼人施肥灌水的缘故还泛着发亮的墨绿色。花子妈原先也是有两块果树地的,那时都是女子女婿们帮着照管,麦子有时从太原回来也抽空照管照管,当然她没事时也经常到果树地锄草,蔬花、蔬果、套袋什么的,可自从麦子去澳洲后,女子们一致同意把两块果树地全都包给了别人,起先她不同意,可女子们说这是你麦子的意思,她就只好同意了,有一次没有事做,她就想到果树地看看,可那承包的人死活不让她进地里。我就进去看看。你看看我果子以后丢了咋办?简直气坏了她,好象她进地里看一下就是偷果子似地,好象那地里埋了什么金马驹怕她知道了似地,她扭身就走。业不由主了。包了我的地我都不能进去看了?她气得给大女子说,大女儿却安慰她,咱包给人家了,你以后就坚决不要去地里了,免得以后人家地里丢了什么,连累咱们也说不清。她觉得大女子的话说的蛮有道理。没了果树地,花子妈就没了事做,于是,吃过午饭的时候,她就会坐柿树下看着,往近处和远处看着。

花子妈坐在这里看的时候她觉得她的心里很敞亮。

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子贵老汉就会赶着他的羊从上边的那条小路回来往家里走。花子妈有时也想不通,子贵老汉上午去的时候是从村北小路下坡的,下午回来的时候,却是从村南小路回来,想不通归想不通,这不管她的事。解州烧香过尧庙,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这是子贵老汉的事。

子贵老汉不是那种一辈子没娶过女人的光棍,四十来岁的时候,子贵从不远的镇上领回过一个漂亮如花的女人,那女人是陕西汉中的。漂亮的女人死了丈夫,老不值钱死不要脸的公公就想“扒灰”,黑更半夜就死皮赖脸地撬门钻窗摸她的身子,于是,她就逃了出来。那漂亮如花的女人叫灵儿,脸雪雪的白,皮肤细嫩嫩的,说话咯吧亮脆的好听。子贵和那漂亮如花的女人很恩爱,很幸福地过着。

很恩爱很幸福的子贵就是和那叫灵儿的汉中女人没有生育。于是,村里便有人说子贵男人的那玩意有问题,半辈子没用那玩意了,保不准那玩意把儿锈了眼儿堵了?但和子贵一块玩大的男人不相信,年轻时他们在麦地割麦撒泼时见过,子贵那玩意硬起来时三把锋利的割麦镰刀也能挂住。于是,又有人说那个叫灵儿的女人下边那片地太碱,也保不准夜里就不让粗野的子贵挨她的身子,可这说法最后又被推翻,几个夜里偷偷闹房的男人有次偷听子贵和那女人的房事,那女人撒起欢来一下竟把窗外几个听房事的男人两腿麻酥酥地瘫软在子贵的窗下。但不管怎样,反正子贵和那叫灵儿的漂亮女人就是一直没有生育。

子贵和那叫灵儿的女人生活了十年,生活了十年的子贵最终没能守住那个脸雪雪白的叫灵儿的漂亮女人。那年夏季,忽如其来的大雨盆泼瓢倒似地落了下来,他的叫灵儿的女人从地里回来还没到家,就被坡上扑下来的洪水卷了进去,最后卷进村子北边那眼百余米的枯水井,等洪水过去的时候,人们才发现那眼吞下灵儿的枯井早已被坡上和村里冲下来的泥土填平了。那场洪水冲毁了村子百分之三十的院子,冲走了村子三十多头大牲口和百余只猪羊鸡鸭。那时,子贵被村里派去参加乡里的修路了,等子贵从修路工地回来的时候,人们没有看见子贵哭嚎,人们只看见他默默地在那眼被洪水冲填平的枯井边坐了三天三夜。从此,子贵再没有娶过女人。

子贵老汉从那条小路上赶着他的羊往村子走的时候,花子妈远远地就看见了。子贵老汉没有抬头,就那么赶着那几只吃饱了肚子已不再叫唤的羊。从大柿树前走过的时候,子贵老汉抬了一下头,看见花子妈往他这边看,子贵老汉便摔了一下鞭子,低着头就走过去了。

花子妈还在往子贵老汉那边看,看着子贵老汉腰背后挎着的那个装馒头的花布袋和那支褪色发白的小水壶,随着子贵老汉近几年一下迅速苍老的身子机械地摇晃着,摇晃着,不见了。

大而红的太阳咣地一下跌进了西边的河水。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象天空的太阳平静地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没有什么惊奇,没有什么新意。三女子还是三天五天的来,来的时候还是给花子妈说着麦子在澳洲的事,花子妈还是那样一大早吱溜吱溜地给女子给外孙孙纳鞋,然后忙完一大早院子的事,烧香、磕头、扫庙,再然后坐到村口敞亮地看着风景。子贵老汉也还是早上起来赶着羊从村北出去,又赶着羊下午从村南小路回来。不过,偶而从姑子板回下边村子的人只是发觉,花子妈愈来愈显得精神,而子贵老汉愈来愈显得苍老了。

日子又过了许多,天便有点冷意了。这天中午,花子妈忙完庙里的事情,便忽然想到上边的新村子看看。

按三女子的说法,麦子明年就可以从澳洲回来了,麦子回来后她觉得先应该在上边的新村子也盖一座崭新的院子。那天花子妈在下边的村口碰见了村长,她给村长说了在上边划院基盖房子的事,村长很好,态度很和蔼,一句一个花婶花婶地叫着,等麦子兄弟回来我马上给你办。

新村子就搬迁在上边一望无际平整的垣上。两条平而宽的水泥路面巷道,巷道两边竖着一行刷着白色的水泥灯杆,房子一排一排的,很齐整,都是统一设计的,青砖红瓦,白瓷砖砌面,院子的门楼和门也是统一的,大块红瓷砖砌的门楼写着各自喜欢的字牌,门也是红色的,一律的铁皮焊做的无声铁门。花子妈看到新村子时候,显得很高兴。这是新村子搬迁三年多来她第一次到上边看,麦子回来能认得这是他的村子吗?她想着。麦子去澳洲五年了,自从那年村子庙会麦子从太原回来后,她再未见过儿子。那年麦子回来说他要在家停十几天的,可是那天晚上,大女子说二女子在西安病了,要让她去西安,她连夜就坐着大女子认识的一个顺车去了西安,去的时候,她没见到麦子,她给大女子说,让麦子等我回来再走。去西安后,她才知道二女子并没有病,二女子只是说她要去外地出差几天,要她在家照管几天外孙。可等她一礼拜从西安回来后,麦子却走了,几个女子说麦子前两天忽然被他老板的车接走了,老板在澳洲办了公司,麦子去澳洲了。澳洲比解州远吗?女子说,远。比郑州广洲远吗?女子说,澳洲是外国。这熊娃!看把你能耐的,都去外国澳洲了。

村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往村外走,有的和她说话,打着招呼。花子妈这才知道,离新村子不远,也就是村里人一顿饭功夫就能吱溜吱溜地走过去的镇上今天逢集会。

花子妈记得好久没去镇上的集会了。

镇是一个很大很有名的镇子。镇上的集会也是很大很有名的。解放前的时候,陕西、河南的商人都到这里赶集,解放后,坡下的县和坡上东边的县合了,新选的县城就定在这个镇上。后来,地也征了,商业、税务一些部门也搬来了,可是政府部门却迟迟没有搬来,后来,镇上的人才知道,当时的县长是坡上东边的,再后来,新县城就被改定在坡上东边的万店镇。

花子妈来到镇上的时候,镇上已挤满了各地赶集的人,街道中间和两边的活动货架上堆着各式各样的货,人挤人,货挨货,花子妈就这样在街中间的人行道上被人挤着推着往前走,走着走着她想返回到卖泡沫鞋底的地方顺便给女子和外孙多买几双鞋底,又想着到卖油糕饼子的摊前买些吃食,然后又顺便到镇东边的郭村看看大女子和外孙。可她怎么也挤不出人流,被人推挤到镇南边舞台门口的时候,这才知道,镇上舞台的场子里黑压压地挤着更多的人,她进去的时候,就听见舞台两边的大喇叭哇哇哇地响,哇哇哇响的舞台上挂牌子五花大绑地站着几个人,她往前走了走,看清台上五花大绑的几个人没有她认识的,有一个年轻的倒是看着面熟,但她还是一时想不起来。台上两边的大喇叭还在哇哇哇地响,哇哇哇响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哇哇哇几句可怕的声音:……谷小龙,男,二十九岁,本县××乡姑子板人。二00三年×月×日,与本村青年谷麦子发生口角,拨刀将其砍死后逃走…………

花子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凑过去问了问身边的中年人,那人说:姑子板的,也就是半坡的小龙前几年把本村的麦子杀了,逃了五年,现在逮住判死刑了。

麦子不是去了澳洲吗?

花子妈忽然感到脑子涨了,眼睛一黑,她想骂:“该死的几个女子”,可还没骂出来,便一头栽倒了……

花子妈在很大很有名的镇上医院躺了三天,没醒来,第四天,花子妈死了。

花子妈死后没多久,姑子板去下边果树地忙活的人发现好些天不见子贵老汉放羊了,于是,村子里几个老汉到下边的村子看了看,回来的时候说:

棍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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