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无需倾诉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是《古诗十九首》里的佳句,每一次想起或者念到,总觉得其中有让人心颤的美。隔着一汪清水,四目相对,彼此不说话,却又胜过万语千言,这是情到至深才会产生的默契。

文艺作品所描摹的是我们生活理想化的样子,无需用语言去表达的情与爱,在平常人看来,近乎高深莫测。有时会怀疑古人的情商是不是要高出我们许多,他们对语言的节制常常恰到好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留白之处情韵悠长,那些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恰好隐藏着至深之情。

现实终归是现实,你很难现象,有一天与一个好友邂逅,两人缄默着,坐在一起对饮,并不寒暄相劝,仅仅依靠相互举杯的动作,或者对望时一个浅浅的眼神,就将对方的内心读懂,这,大概是一种奢望。

没有默契的沉默,往往会凝结成一种压抑与尴尬的气氛,将原本还算亲近的关系硬生生地割裂开来。

其实,需要用语言去努力维系的一种关系,终究是脆弱而肤浅的,情到深处,不语的沉默里,自有动人之处。

我住在湘江边,一出门就能将这条江在此地旋出的一个回水湾尽收眼底,水面宽广,视野辽阔。很多人得知我的住地之后总忍不住赞叹与歆羡,我无法知道他们对于经过住所的一条河,存在什么样的好感,就我自己而言,也很难说清楚这其中的妙处。

很多次,我尝试写一写日日相望的这条江,总会陷入异常艰难的境地,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怎么写才不至于愧对它,于是一次次提起笔,又一次次放下,即便勉强写下一些文字,连自己都不忍卒读。

直到某一个黄昏,在生活中遇到小小挫折的我,来到江边,想借几缕江风吹散心头的阴霾,就在一瞬间,眼前的湘江,将我深深地打动。

折叠转弯的回水湾,在夕阳中呈现出柔和的曲线,微风推动着江水,缓缓前行,水面上荡起一层层起伏不大的波浪,如细语呢喃一般。江面在余晖的照耀下,散发出温暖的光芒,这些光,一会儿聚集成一片,像一堆晶莹剔透的瓷片,一会儿又散开,像庄严浩瀚的星空。此刻,我似乎感觉不到它在流动,在这安静的黄昏,它彻底打开了自己的胸怀,凝聚着万千情愫,与霞光万丈的天空相互呼应,毫无保留地释放了自己的美,完全不在意隐含其中消逝的宿命,就像母亲,藏起了所有的忧伤,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默默不语,却给了我足够的欣慰与感动。

我静静地看着这条河,直到远山收走最后一丝霞光,江面完全黯淡了下来。我久久地站在岸边,不愿离去。这时,我才明白,之前写关于这条江的文字时,那一份勉为其难,其实恰好印证了自己的不够深情。像这样,即便什么也不说,美好与感动都是真切而持久的。

看山也是如此,当你对一座山赋予许许多多溢美之词,那也不能证明你真正地爱上了它,也许,不过是为了履行某一个承诺而已。只有当你登上山顶,四下俯瞰,群山环抱,你震撼到无语,感觉这就是安置灵魂的一片胜地之时,这才是最真实的深情,无需倾诉,心中自知,并自足。就像,我们远离故乡的时候,从不需要去美化,去虚构,去陈说,对那一片毫无新意的山水,自然而然衍生出一种依恋与怀念,隽永而悠远。

所以,最美好与最舒适的人际关系就是,不用花言巧语,也无需千叮万嘱,彼此对望、依偎、牵手、陪伴,就觉得美好,就能读懂无语的静默中所包含的关切、激励、心疼、牵挂、欣慰、愉悦、满足与感动。许多人,越是想努力说服对方,证明自己,到最后,彼此往往成了无话可说的人,貌合神离。

情到深处,无需倾诉。因为深情,眼睛和心灵,会刚刚好,安放在那些默默不语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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