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爱情·婚姻
散场了,我和茹康,穿过一条狭长的巷子,走到了小河边。我们在岸边坐了下来,望着远处暮霭中的大山默默无语。下乡已经三年多了,四川省开江县任市公社的重庆知青通过招工、招生、顶替、接班、甚至办病残返城,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这一年来,我俩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说东道西,在漫漫无期、希望渺茫的期待中,打发着心里的孤寂。过这座长约五丈、宽不过三尺的石板桥往东,朝山里边走两三里路,就是八大队五队了,茹康就住在那座落在半山腰的土屋里。顺河边走一二里路,在这块大坝子边缘,人称大石包的地方(确实有个半个篮球场大的石丘),就是五大队十队,在土丘下慈竹林前,就是我住的农家老院子。刚才,茹康在街上邮局拿到了不久前调回重庆机器制造学校读书的琳儿来信,我故意“耶!耶!”了两声,他就递给我看了。开头称呼茹康,后头落名琳儿,内容也就是一般的问候和谈她自己的生活、学习情况。钢笔字写得相当漂亮,这个只读了初一就下乡的小女生字儿写得这么好,真让人刮目相看,我两个读完高中的大男生自愧不如。里面还附有两张试卷,成绩都过了95分。这信内容平平淡淡,泛泛而谈,看似不经意,其实却是暗送秋波了。“琳儿的意思很明白哦。”我投石问路,打破了沉默;扭头看茹康,他依然望着远处的山,表情茫然。仲春时节,小河水静静地流淌,河边一丛丛的芦苇随风摇曳;微风吹过岸边的麻柳树林,传来“沙沙”的响声;坝子中映着天光的冬水田里,几只悠闲的白鹭在觅食。茹康终于开口了:“琳儿工作都有着落了,我还在农村,我又不是木头。”就这几句话,不是很明白,也不是不明白,我还能听不出个中的惆怅滋味儿?爱情不期而至,无论男女,本该是沁人肺腑的甜蜜,茹康却品尝着苦涩、迷茫。我们就这么坐着,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再说什么。直到薄暮月初升,归巢的鸟儿在麻柳树林里聒噪,我二人才拍拍屁股,各自回窝。琳儿有点妩媚,总有点含羞的样子。可别小看,这一点儿很容易让人动心,我注意到她的就是这个。女孩儿对自己的魅力是拿捏得十分到位的,她们知道该怎么做最好,这可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本事,你不得不服。琳儿身高有一米六多点吧,身段窈窕,皮肤细润,手相也好,耐看。要说她风姿绰约,那还谈不上,小家碧玉吧。茹康说她发育得好,我看倒也是,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体态丰满,富有曲线美;双眼皮,长睫毛,眼也不小;只是五官向下似乎靠近了点,一副娃娃脸嘴儿,真有点像个洋娃娃,要我说她是长得有点“逗”。茹康呢,相貌英俊,差点儿一米八,高出那琳儿娃娃一头,可谓一表人才,算得知青中的美男子了。他不怎么注意穿着,也用不着刻意打扮自己,怎么着都会有女孩儿心仪。我倒认为这是茹康本性率真,讨厌那种公子哥儿式的做作。琳儿啊琳儿,你娃费不了多大心思,就照这样儿再来几封信,茹康必定会被你收入囊中;茹康啊茹康,你若回一封带丁点儿表情的信,稳得琳儿洋娃娃芳心。民谚曰: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这层纸是一捅就破的。我的直觉该是不会错的,那洋娃娃已把茹康这家伙放在心上了。作为好朋友,我还觉得茹康亏着点儿呢。另有一个人心中早就装着琳儿了,那就是我的老同学陈岗。这个中学教师的儿子,初、高中都和我同班,我们耍得拢;他成绩不错,人也挺老实的。他已经调回重庆,在一所大学校办工厂当木模工,这可算是人们羡慕的好单位、好工种呢,技术性强,有干头。春节回家,陈岗就曾要我帮忙说合,了却他对琳儿的相思之苦。我满口答应说;“没问题,老同学的事就是我的事!”回家一想,这话说遭了!第二次见到陈岗,他又对我谈起琳儿,却说的是:“爹爹告诉我,找男的去说不合适。”我一听,似乎有点明白了,这犯了“单身汉说媒”之忌!但我对由此感觉到的不信任,还是不舒服的。说心里话,我对琳儿没动半点心思,我哪会有那鬼心思呢!再说了,“朋友妻不可欺”,这古训我还是晓得的。看来我这老同学的小心眼儿还是够多的,“大意失荆州”。回到乡下过了两个多月,我接到了陈岗的来信,又要我帮他向琳儿说媒。搞了半天,又来找我嗦!这呆子,你两个都调回重庆了,还麻烦我来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干什么?不过,这个忙我还是得帮。我托一位女知青梅写信问琳儿的意思。两星期过去了,我看到了琳儿给梅的回信。她说,对陈岗一点都不了解,算了。看到这一点我就冒火了,春节回渝期间,我还听陈岗说,琳儿曾到他家去玩,说到在农村的事还掉眼泪了呢。才几个月哦,调回重庆就什么都忘了呀!我将琳儿信中的表示写信告诉了陈岗,并富有同情心地表示了老同学的义愤。但他没有回信,其心情可以体谅,我不见怪。琳儿来信说,重庆买不到好看的女式有机玻璃扣子,要茹康在任市镇帮她买点。这容易,有机玻璃扣子比普通扣子贵得多,在农村是没有什么人买的,街上供销社里多的是。我陪茹康去选购了一些花花绿绿的有机玻璃扣,觉得还真好看。茹康把它们装在一个小纸盒里,我注意到茹康犹豫了一下后,在纸盒上写下了2.62元的字样。这封信我是没有看到的,稍微有点情意表达的语言都只该茹康自己品味、独享。可能他们往来的信件所用语言已经上升到需要保密的境界了,这个我是应该懂得起的。真有这么顺心如意吗?也许茹康感觉到琳儿那边的不确定性,有点儿走着瞧的心思,而不是独品甜蜜藏而不露。这件事儿他不说,我就不问了,我可不会那么不懂事儿的。我这个老同学身高只有一米六几,和琳儿一比高不了多少,俩人站在一起不像那么回事儿。虽然长相也还白面书生似的,但和茹康比较,在女娃子的眼里简直就是歌乐山比喜马拉雅山,那差距大了。虽然茹康眼下还在农村,但他父亲是第七军医大学新桥医院早年留美回来的二级教授,母亲是护士长,家境相当好,他自身条件又那么的出类拔萃,这天平往哪边儿倒,谁都不会看走眼的。到家后,我问了父亲的健康状况,原来,只是因为在市外科医院肝胆外科工作的二姐夫说,该院有一套新的中西医结合治疗心肌缺血方法,效果不错,父亲才去住院治老毛病的。离开医院,我直奔重纺厂琳儿家,去完成茹康的托付,送那洋娃娃想要的有机玻璃扣子,这是我这次回渝的第二件事。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去琳儿家,她父母亲、哥哥、妹妹都对我很热情,我有点儿意外。琳儿不在,我交出了扣子,做了说明,就准备离开,可全家人坚决地留我吃了饭。他们家的饭菜做得真快,味道还真不错呢,我记得还喝了那种浅黄色的汽酒。离开琳儿家,我急冲冲往七中赶,我曾在那里念初中,陈岗的家就在校园里。我要当面告诉他,他那魂牵梦绕的心上人琳儿喜欢的是那个外号人称阿米尔、小名叫香瓜、相貌英俊的茹康。我曾不偏不倚地站在他们中间,现在是我该做出裁判的时候了,这是我这次回渝的第三件事。在陈岗家里,我还没喝一口水,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那准备对他说的话,我还没说完第一句话就被他打断,我听完他的话就被噎住了。“我和琳儿已经很好了。”陈岗的语气很淡定,大局已定、稳操胜券的样子。我目瞪口呆!我知道,我当时的样子就是个“目瞪、口呆”!我还有点替琳儿惋惜:琳儿啊,你功亏一篑,怎么半途而废呢?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啊!你要是和茹康在一起,那才般配呢!茹康会把你当做小妹妹一样宠爱的。我留意茹康的反应,他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没有问。半年很快就过去了,十月初,茹康被宣汉师范学校招去读书了;我没人要,独立寒秋。翻过坎儿就是1974年了,我又回重庆过年。春节期间,我到陈岗那儿去玩,晚上留宿,他给我慢慢讲了他和琳儿的事儿,他们分手了。琳儿渐渐有意无意地在陈岗老同学面前露出口风,有时似乎还故意提起这个崽儿。陈岗这“迂夫子”哪里受得了!架不住这种折磨,陈岗老同学和琳儿之间的关系渐渐疏远,后来终于闹崩了。我这老同学慢慢地缓过劲来,就和他在同一个木模工小组的小柏姑娘好上了,这也源于近水楼台。小柏我见过,一米六好几的个子,块头儿不小,皮肤较白,大脸盘子,长相还可以,就是俩人站在一起显得个儿大了点儿。记得有一次从农村回渝期间,到他们车间去玩,陈岗给我说过小柏的情况,并悄悄告诉我,他准备将小柏介绍给他弟弟,那时他还和琳儿好着的。大概因为我是陈岗的老同学加农友,小柏谈笑落落大方,熟人朋友似的。不料陈岗突然插话,问我当年农村收成如何,我仓促应答,有点不知所措。临走,他给了我一块厚厚的杂木板,说是拿去当做菜板。在回家的路上,我慢慢想明白了其中奥妙:他及时挑明了我的农民身份,意在防患于未然。在这间土墙老屋里,陈岗老同学告诉我,琳儿也曾回头找过他,但他爹爹坚决不允许,认为琳儿的这种行为有了一回就可能有二回,况且本分、老实的小柏又该怎么办?黑暗中,我感觉到了陈岗的伤感和无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的心还深深地恋着那个琳儿啊!在开江县体委,有吉成、小杨、敖五他们几个踢足球出色的知青在当教练,我进县城办事常到那儿落脚。有一次遇到了茹康,向他讲述了琳儿后来的故事,琳儿还是和那个帅小伙同学走到一起了。记得茹康只似骂非骂地咕哝了一句:“狗日的琳儿。”嘿嘿,想想前前后后发生过的事儿,真还证明了我的感觉没得错,妩媚的琳儿确实有点楚楚动人,她至少拨动了三个小伙儿的心。
陈岗老同学在恢复高考后,在1978年以总分第二名的成绩考入重庆大学物理系,毕业后留校任教,事业有成,成为物理实验室主任。听说他还开了一个物理教具方面的小公司呢。
他和小柏婚后生活稳定,女儿已嫁人,老两口儿住在二百多平方米的联排别墅里,大概算是同班同学里住房条件最好的了。
小柏是个贤妻良母,细心周到地打理这个家,照顾陈岗老同学。身为教授夫人,她是很知足的了。她曾对我姐说:对陈岗这人哪点儿都满意,就是个个儿小了点点。但我听邓肉(外号,也是老同学)说,陈岗老同学曾和班上一个外号小妹儿的高中女同学旧情复燃,还悄悄给了那老女生一些钱,甚至动了离婚的念头,但不知真假。邓肉给我说,他劝阻了,叫他别犯糊涂。
琳儿和帅小伙婚后有一子,后来就读西南政法大学,英语课正好是茹康执教。你说说看,这天地之间真正有这么个巧!阴差阳错,讲台上那老帅哥,该称茹康伯伯吧,差点儿就该叫爸爸了。
琳儿后来在沙坪坝区建设局,她说她命好,人生的关键时刻不止一次遇到贵人。后来,我和茹康到她家去过一次,我们感觉到她是自我感觉不错,是运气好吧。但茹康和我都隐隐感到她未必幸福。她男人常年不在家,琳儿说是出差在外,我们不全信,我看是在外面找钱去了,这很正常的。
前不久,琳儿邀请我们原来同公社的八个知青到她大学城的家里去玩,见到了她的夫君老谭。老谭善言谈交际,年轻时一定是个会来事儿、讨人喜欢的人儿,现在老来还帅,个子约一米七,身材匀称,眉目端正;怪不得我那老同学败在他手下。
琳儿在这个家里基本不做家务,全是老谭包了,连菜都不要她去买。她就是一天到晚在家练毛笔字,赵孟頫的楷书写得有模有样的呢。大平层的家里够宽的,160多平米,书房里一个长大的木桌摆着纸笔,靠墙的木架上垒着几卷浅黄色的毛边纸,完全是一间专门的习字房。我们几个老人家都在铺开的纸上写了几笔,那字当然比不上琳儿了。
他们老两口儿热情地款待了农友们,回家后好几个人都在群里发帖致谢,还有写诗的。我也凑热闹写了几句:琳儿又遇贵人,下嫁老谭贤惠;何虑衣食家务,勤练书法欣慰。
那天我见了老谭后,倒觉得琳儿和他般配,比我那老同学或是茹康更合适。原来有人说陈岗老学究,我看茹康性格特立独行,若是琳儿和他二位之一在一块儿过日子,又哪里会享得了这等清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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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世伟,网名緯子,退休医生。重庆一中老三届高66级学子,曾经上山下乡当过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