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黔中百年口述史 百年风雨——蒋世伟先生的家事春秋 2020年第102期(总585期)

百年风雨——蒋世伟先生的家事春秋

口       述:蒋世伟

采访整理:胡一平、陈文杰、张厚林、洪惊涛、庄文全

祖父是慈善商人

我的家庭讲起来也算是书香家庭。我曾祖父是过去安顺提督府的稿工,相当于现在的秘书,专门搞文字工作的(好像过去的提督府在安顺),喜欢书画,也算个文人吧。我祖父叫蒋平章,字云楼。他虽然是经商,但也是一个文人,他也喜欢书画,特别是喜欢弹词文琴。

据我曾祖父、祖父说,我们祖上是从湖南衡阳水尾村迁来,入黔后一直住在安顺,开始住大箭道已不知多少代了

蒋平章像 蒋晓昀 提供

我祖父民国初年是安顺商会的董事,当时安顺商会有13个董事。他开了一个商号,叫“利生缘京果店”,在当时还是安顺比较大的。当时我的一个表叔给他当先生,叫余枕岳(他是我祖母的一个侄儿,跟我父亲一起长大,活到九十几岁才死的,都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江浙一带的人,是一个书法家。当时祖父的店有三个先生,另外还有好多徒弟。另外插一句,我祖父的舅舅是当时安顺商会的会长,叫李石卿,在当时是很有名的(编者按:李石卿在光绪、民国间曾管理全节堂、施棺会等慈善事业,又管理府义仓、民立端本男学堂等,见《续修安顺府志辑稿》)

祖父利生缘京果店海报彩稿  蒋旭英   作 蒋晓昀 提供

我家的店就开在钟鼓楼脚下。鼓楼下有四个门,中间是空的,我家的铺子在偏南门东南角处。楼下有一盏大油灯,派给我家点,由我家负责(编者按:参油,方言词,谓给油灯添油),菜油或桐油当时不得电灯到晚上,天还没有黑,用一个大铁罐参满油,用粗绳子从钟鼓楼中间吊下去,明亮四周天亮时又收回来。

安顺钟鼓楼街道  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我家祖父生意做得大。当时,他的马帮到兴义黄草坝去驮白糖,马帮有八九十匹马,几天才走到。一次他做了个试验,在黄草坝给家里写了封信,看看这信到底几天才到。结果他从黄草坝回到安顺几天了,信才到。孙启延(民国时期安顺著名商人)跟我祖父当过学徒,他家住在北街。

我祖父是个慈善家。他捐钱建贫儿习艺所,《续修安顺府志》上有记载(编者按:开设纺织、草荐、纸捻、杂工四科)。当时安顺的叫化子很多,逢年过节,我祖父就拿出一大笔钱给我表叔,叫他找安顺的叫化头来开个会,然后发钱给各个叫化子过个年过个节。

那个时候,我家很殷实,曾用两千块大洋买了一所房子,就在塔山脚的许衙街过去的第二道朝门,三层楼四进的,契纸上有安顺十几个名人的签字作证,谷兰皋(编者按:乃谷氏三中委之父。生性节俭,然急公好义,热心公益,素有安顺“缙绅马首”之目,人多以“谷三太爷”尊之。宣统三年,聘请梅承典于府西开办私塾,有学生13人。亦为贫儿习艺所捐资发起人之一)谷二太爷谷石芝都签得有名字当时他家坐在南街。临街的三房做铺面,后面两进的做京果作坊。厢房不外租,留给亲戚些(编者按:“些”即“们”,表多数)住。当时东街有个益得堂的蒋氏中药铺,老板和我们是本家,他没地方住,我祖父就叫他来住厢房。三楼住一个裱字画的先生。

大约1941年我祖父上了年纪,就收了铺子楼上有半楼都是帐册。他办慈善事业多,所以解放后政府还聘请我祖父为人民调解员,没有划为资本家什么的,房子没有被没收,只是实行双管。当时他七十来岁,在历次运动中都没有受到影响,说明他在群众中德高望重,有威信。

我祖父是1975年去世。他在世时生活有规律,早睡早起,早起念经,比如《金刚经》这些他早上不喝酒,晚上喝牛眼睛杯三小杯酒。当时安顺人多喝糯米酒。

父亲的坎坷人生

我父亲蒋旭英,属狗的,1910年六月生的,1965年死的。父亲是长子,我父亲死后我祖父非常伤心,身体受到打击非常大,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蒋旭英个人照 蒋晓昀 提供

我父亲受极左迫害,他是国民党党部党员,他是哪年加入国民党的不知道,也没有相关资料。原来国民党中央派得有三个人到安顺来发展国民党员,还曾被周西成追捕过。他是县党部委员之一,为抗战做了好多事情。

我父亲喜欢文学艺术在安顺中学堂毕业后,我祖父不准他出去当时恰好有一个上海函授学社在安顺招生,他就在函授学社学习,专修文学艺术。所以他在安顺第一个玩相、穿西装这些新式东西的人。可以说,当时我父亲玩的照相机,比现在这些年轻人开宝马、奔驰还要时髦。我父亲最远只到过贵阳。

我父亲不到20岁就教书。先是在女中,后在黔江中学、县中任教。他在各个学校教书,都是以音乐为主。过去教书,每年都有个“六腊之战”:解放以前是每个学期下一次聘书,时间一般是农历的六月和腊月,水平差的下个学年就没有学校请了,没有收到聘书的,自己心知肚明,另做谋生打算。但我父亲是被各校聘请,所以同时在几个学校上课。当时我父亲在黔江中学是50块大洋,县中40块大洋,那个时候我家富裕得很。我们读书的学校三一小学,也相当于当时安顺的贵族小学,好多老师、领导是西南联大的,如胡坚先生。当时的珠江音乐社经常在南街上我家大房子里排练。

珠江音乐社演出剧照 蒋晓昀 提供‍

珠江音乐社徽章 蒋晓昀 提供

当时我父亲的照相机,三角架胶卷、药水这些全部是在上海买,邮寄过来。他洗照片时,不让我们看,自己躲在一间小房子里面整。抗日战争时期,安顺是大后方,逃难到安顺的有钱的下江人(编者按:据戴明贤《一个人的安顺》,下江人是长江下游地区人的简称。抗战时避难来黔,带来新器玩、新风气)多。好多高档货在安顺拍卖,我父亲就趁机拍得好多书画、瓷器、玉器,徐悲鸿、郑板桥等大画家的画,邮票等等。

解放后,我父亲在安师教书。1950年,我还在安师读书,一天放学回到家,我母亲说,你去看一下,你父亲被公安的喊去了,现在都没有回来。我家也被抄了家。这是我家第一次抄家,抄走了两包金首饰。我们到派出所问,他们说,你家爹在看守所,你们给他送被窝、洗漱用品去,但送东西去不准看人。

蒋旭英国画  蒋晓昀 提供

关了一段时间,就与原来县党部的一些人送到羊艾农场去了。当时我在读师范,家庭最困难。父亲被劳改后,家庭没了收入,就靠我母亲织小布。赶场天我拿起两个小布到四官桥上站卖,钱给我母亲维持生活。我大哥得胸膜炎,休学在家,开始住院,后来住不起院,就回家休养。

我父亲被送到羊艾农场时,当时农场只搭得几个棚棚我父亲的身体不好。这些情况也是我父亲原来在县党部的一个姓陈的同事摆给我听的。这位陈老先生在被送到羊艾农场牢改前,也当过城区小学的校长,劳改出来后,晚年以配钥匙为生。

我父亲在羊艾农场里虽是做宣传工作,但他思想负担重,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一次生了病,七天水米不进,又没人管,差不多死了。他给管教干部反映,管教干部实地查看后,问了是安顺的,这样我父亲终于得回来了。大概是1953年回来的,具体时间记不清了。那时我母亲还在。

回来后一家人高兴,慢慢的我父亲的身体就好了,但我父亲太老实,身体好后又要回羊艾农场。他回到羊艾农场后,管教干部说,你回来搞那样,赶紧回去。

原来我父亲劳改,什么逮捕证、判决书这些,一样都不得。我家叔叔原来是县参议员,他说:我在广顺监狱是判决了的,你家爹一样手续都不得。

蒋旭英书法  蒋晓昀 提供

父亲从羊艾农场回来后,没有工作,没有工资,就画画,画伞,画锦屏,给人家设计商标等等当时王松年等这些安顺的老知识分子都在一个镜器社。我父亲设计的东西还得过省里面的奖。通过这个方式维持生活。

我父亲一生照的照片可能有一两万张,收藏的书画有七八千册,有郑板桥的、徐悲鸿的。

第二次被抄家是文革时,这次损失很大,拉走了三板车的书画、照片和我父亲的收藏品啊!后来又被抄了好多,现在留下来的只是一小部分。我父亲虽然没有被批斗,但经常派出所叫去换思想各种学习。

从我了解以及我从安顺这些年来的老人写的文章和回忆录中可以看出,我父亲原来虽然在县党部挂名,但他一直是以教书为主,县党部的公务极少参与,没有做过坏事,所以在划成份时是定的是旧职员。

蒋旭英绘制海报  蒋晓昀 提供

1965年,我父亲因病去世。

八十,我们找师专、教育局、公安处三个单位给他平反。这个案子是公安处办的,可公安处找不倒案底,羊艾农场也找不到。

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名叫周凤丹,老家是旧州。她的曾祖父是周之冕(编者按:字藻庭,号文轩,安顺旧州人。清同治丁卯举于乡,辛未成进士,以知县即用直隶,补镇远教授。光绪丁丑,归讲凤仪书院。庚辰,主讲贵山书院。生于道光甲申,卒于光绪己丑,年六十五)。我外公在外做官,死在外面。我母亲有四姊妹,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她是最小的。

母亲的外公是原商会会长李石卿,副会长是谷三太爷。母亲12岁时,他们四姊妹被接到安顺城,姐姐年纪大些就做家务其他三个专门请人教读书。所以我的启蒙老师是我母亲她教我读《增广贤文》《龙文对偶《三字经》《百家姓》这些。

我母亲小楷字写好,箫吹得最好。我们小时候,月亮好的晚上,我父母亲在院坝头,母亲吹箫,父亲拉琴。

我的父亲母亲在一起,是因为两家原来是亲戚,我母亲的外公,是我父亲的舅太爷,而且都是书香人家。我母亲与我父亲16岁就成亲

蒋旭英与妻子、儿子  蒋晓昀 提供

1950年我父亲被送去劳改后,是我母亲织小布来维持生计,抚养我们。1954年,我父亲刚出来不久,我母亲就去世了当时我在紫云羊场教书,听到消息后,我一天走了七十里到狗场,第二天从狗场走到安顺。那个时候打盘尼西尼一个大洋一针,我们家打不起。如果是现在,我母亲不会因这个病去世。

我记得我出门去教书那一天,我母亲用蓝靛土布给我做了一身中山装,做了一对布鞋,给了我3000块钱(旧币),用布包了两层,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工作。

我的工作经历

我16岁不满,安顺初级师范毕业。1952年,按照安排,我们中师三年级、初师三年级的所有学生,分到安顺各地去教书。我和另外一个学生,太小,就没有分配。我和他分到中师学习,我的成绩也特别好。但我的家庭情况如此艰难,我就闹着要分配去教书,就把我分到紫云去教书了。我们一道去19人中师4个,初师的15个这些情况我写得有文章在紫云的史志上。

去时我们走了两天半我们5个人租了五六匹马驮行李及东西,买了八对草鞋。第一天到鸡场歇,第二天到龙场歇,第三天中午才到紫云城到紫云时草鞋烂了,就全部打赤脚,操起正步进的紫云县城。

当时的紫云县城教育科只有两个人,全县只有几十个教师一个工作人员是高我们几届的校友,为我们开了一个欢迎会座谈。

我们是8月5号到紫云。先安排我们调查文盲。当时吃的那个苦头啊,一个老教师带着我们,我们背起个大背包,到罗甸与紫云交界的鼠场河去调查。吃的红稗饭,早上是热的,中午晚上是冷的,我吃了解手都解不来。

我们同学有两个分配到文化馆当时紫云有五个完小,我分配到羊场完小。

去教书后,第一个月得11万块钱(旧币)的工资,我就寄了8万块钱回家。高兴啊!3万元就足够我生活了。

解放,我哥哥因为生病无钱医治,只能在家休养待他身体好后,复学,毕业后分到郎岱县一个小学教书,所以我寄钱回家,我哥也寄钱回家。

我是1991年回来的,我在紫云31年,包括在望谟中学教书2年,在黔南师专进修1年。开始是教书,后来在教育局搞报道,写通讯,后又到经委后来紫云要修县志,县委高度重视,我们到县志搞得好的外省学习,到全县到处考察。紫云以从来没有修过志书(编者按:民国三十四年,刘国璋等编有《紫云县社会调查》,凡九章,未刊。中载修建安顺飞机场、关岭坝陵桥段滇黔公路等,颇有史料价值)。

后来省里要恢复工商联,紫云作为试点,就抽一个不是党员笔杆硬的人当秘书长,我开始不去,县委书记作工作要我服从安排,我就去了。

调回安顺后,到老安顺市东办,后组织部要调我到市委办,但我年龄大了没有去。现在我是,智能手机我不会用,我只会用老年机。

我是1936年出生的戴明贤和我大哥是同学,他要大我点。

· 口述者简介

蒋世伟:蒋旭英先生次子。安顺市东街办事处退休干部。曾任县志副主编,在全国、省地市报刊上发表诗词、楹联作品千余首。

2020年11月


值班编辑:柴其斌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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