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半路畅谈
梁东方
所以说是半路畅谈,不单纯在模糊的意义上说是在火车旅途中的交谈,因为的确是走到了我旅程的一半的时候才开始和邻座说话的。
前半程大家都遵守着手机时代里各自只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屏幕的普遍状态,加上都戴着口罩,所以即便是在这样的互相簇拥着坐在一起的绿皮车上,也基本上没有互相搭话的。只有那些一起出行的人,才会相谈甚欢。比如斜对面那三位要从起点坐到终点牡丹江的,从一上车开始就是坐在自己家炕头上的滔滔不绝的状态;其中靠窗的那个30多岁的男人一直在吃东西,吧唧吧唧的咀嚼之声中穿插着同样来自嘴部肌肉的滋溜溜滋溜溜的声响,响彻整个车厢。与他们的热闹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整个车厢的安静,是坐在他们对面和他们旁边的所有乘客都面无表情、置若罔闻的只看自己的手机的静默。大家当然和我一样听到了他们一直在旁若无人的拉家常和暴露身体结构的咀嚼之声,但是涵养和习惯使大家都忍着。
这种情形大致上和每次坐车是一样的,我也没有任何其他情况的期待。不过火车第一次停车后坐在我身边的女孩问:这是哪里?
我回答定州。
你去哪里?
保定。
你呢?
终点。
呃,终点要30个小时。
是,29小时59分。准备到天津再换卧铺;到天津就有下铺了,中铺也好。上铺我晕高。有一次我坐上铺,是那种将行李架和上铺连起来的上铺,我的天,上不去下不来好不容易上去了又坐不直,只能躺下,躺下还老担心顺着行李架有什么东西爬过来……
她显然很兴奋,由刚才的静默到现在的滔滔不绝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过渡,直接就进入了兴高采烈的话语倾泻状态,像是被憋了很久的一池水终于找到了一个奔流而出的口子。有意思的是这样说话的确是可以随着对方和自己的话语交流而逐渐让人进入到一种忘我之境,也就是暂时忘记了是在这样大家都不能动地镶嵌在一起,暂时忘记了对周围环境中其他因素的观察与注意,暂时忘记了还有多长时间到站,暂时忘记了自己是在火车上。这也许就是人们过去一直愿意在火车上和陌生人说话,而且往往说得很热烈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漫漫旅途突然变得不再漫长,移情效果有没有不好说至少是有转移注意力的效果。而对方对你展开的人生状态和生活感受的细节,因为讲述者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也就有了一种常有常新的强烈现场感,好像由此已经进入到了一种全新的人生。
她老家在东北,后来随父母定居深圳,在这里上学,学的护理专业,正准备专升本,现在是代表父母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哦对,她说了姥爷已经去世了现在只有姥姥一个人了,所以更要回去陪陪老人了。
他们都愿意让我陪着,说我会说话,我会说话是因为在深圳的时候暑假打工中练出来的,国庆节五一节到麦当劳肯德基打工会有三倍薪酬!和顾客说话永远不能急,永远要商量,要一语中的,要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准确的方式说明白,不能搞意气之争,这是我从南方学来的经验,和北方的原生性格相辅相成以后就让人很容易接受了;那种被情绪左右的人,忘了原来的目的,动不动就要干架其实是于事无补的……
深圳的确提供了这样的南北融合的机会,大大拓宽了旧有的只生活在一个地方的视野和心胸。我将来的计划就是在北方上学结束以后回到深圳工作,深圳还是最好,发展太快了,北站那一块都已经是市中心了,没有郊区了,哦对了我要学日语去日本转转,我从小看日本动画特想去看看,不过现在肯定是不行,不说去了就得隔离,也买不了飞机票去不了;日本动画片挺有脑洞,常常让人意想不到……
显然,这种火车上的交谈的兴致一般来说都很高。不高的话就很难维持,而高的条件从一开始的双方都愿意说话到后来自然而然地为对方的话语所吸引,进入到了谈话内容之中,变成一种似乎是早就相识式的无所不谈。其实即便是早就相识也很难达到这种无所不谈的境界的,既有自我基本情况的说明,也还有诸多个性化的体验和几乎是文学色彩的细节。往往正是这样的细节会使人忘记了面对的是陌生人,面对的是一生只有这一点点时间有所遭际,结束之后永远不会再相遇的人。
这是火车交谈的某种荒诞性,也是火车交谈的特殊质地所决定的效果。等话语的频度骤然从热烈之中戛然而止的时候,必定是一方要下车的时候了。再见了两次之后,已经在走廊上排队走向车门了,又回头挥了挥手。无论如何,无论长短的相遇,都是缘分,都是芸芸众生中仿佛注定会有的相识相知的机会;其风云聚散只在一瞬间,却也在各自人生的意义上近于永恒。
人是社会化的动物,人有脱离开了一般动物只在低级本能范畴中活动和思维的灵魂;他们并非必然会相遇,但是总有相遇;主观上也需要在各自对人生的感知和探索的路途上相遇。相遇短暂,独行恒久;互相了解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知道世界上同时还有那样的人那样的事那样的心绪的情况下,可能更能走好各自的路。而正是乘坐效果往往不尽人意的火车旅行,主要是普速列车旅行,在非网络的现实层面上为人们提供着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