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球台旁识谢添

北京电影制片厂往日的辉煌,主要得益于其拥有一群造诣深湛的艺术家。谢添就是其中一位。中小学时代看谢添主演或导演的电影,就喜欢他,没想到后来进入北影与他成了忘年交。

我们的相识始于乒乓球台旁。当时谢添已是花甲老人,按常理年轻球友都该尊他“谢老”才是。可整个北影厂无分男女老少,文明点的称他“老谢”,有的则直呼其名犹嫌不足,还要加以儿化:“谢添儿!”面对这些没大没小的称呼,谢添从来都是泰然受之。我也从众,叫他“老谢”。

始于才华,折服于人品

老谢早已是大艺术家,享有喜剧大师、“影坛千面人”“中国卓别林”等美誉,但他一直保持着质朴率真的本色,谦和厚道,童心不泯,幽默风趣。无论面对的是各界领导、社会名流,还是锅炉房、维修队的工人,他一视同仁,从无半点的趋炎附势或骄矜自负。这正是他最令我佩服的品格,也是我们隔着一辈而能彼此信任交往的主要原因。

老谢天赋异禀,多才多艺,艺术个性极为鲜明。他有非常独特的想象力和丰富异常的表现手段。不论作为演员还是导演,他都乐于迎接挑战,每一部作品都力求给观众以新鲜感,从来不肯重复自我。从喜剧片《锦上添花》《甜蜜的事业》,到体育片《水上春秋》、儿童片《小铃铛》及其续集;从纯粹老北京味儿的《茶馆》,到豫剧艺术片《七品芝麻官》、蒲剧艺术片《烟花泪》......这些题材、样式、风格迥然不同又都妙趣横生的作品,生动展现了他的艺术个性和多方面的驾驭能力。这与他广交各界朋友,爱好广泛并能随时随地汲取营养有密切关系。

20世纪50年代中期,老谢在给一部前苏联喜剧片《我们好像见过面》配音时,一个人居然配出了24位人物的声音,成为电影配音史上难以再现的奇观。老谢不光能变声,还能变脸,那是20世纪60年代初在电视节目《笑的晚会》里表演的。川剧变脸,一离开道具的辅助,演员就无技可施;老谢变脸,则不借助任何道具和化装术,单凭对面部肌肉的控制力,眨眼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变出几张截然不同的脸来,而且每张脸都迥异,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20世纪80年代初,年届七旬的老谢,执导喜剧片《甜蜜的事业》、戏曲片《七品芝麻官》和根据老舍先生名作改编的影片《茶馆》,广获好评。他创作热情愈发高涨,生病住在医院里还日夜构想着准备拍摄的好几部影片。当时去医院看他,他跟我聊起将要执导的体育片《幕后冠军》和儿童片《小铃铛》续集中一些得意片段,越聊兴致越高,不觉入了戏,一会儿捏着嗓子装木偶,一会儿手舞足蹈学孩子,让病友们瞠目相视,好不诧异。

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

其实,老谢的人生体验功夫,早在童年就开始了。他1914年出生于天津市马家口子。没有多少余钱剩米的平民生活,汇聚了各色人等的海河码头,特别是作为底层社会缩影的马家口子“人市儿”,让谢添从小就阅尽了人生百味、世态炎凉。

儿童时代的谢添就对电影着了迷,并表现出了惊人的模仿能力和丰富的想象力。贾伯林(卓别林)、裴士开登都是小谢添经常模仿的人物。身为普通铁路员工的父亲和靠做零工补贴家用的母亲,可以说是谢添最早的伯乐。他们不仅竭尽所能满足小谢添看电影的欲望,还总兴味盎然地观赏儿子的幼稚表演。

中学时代的谢添,遇到了他人生中第二位伯乐——沈浮先生。当时沈先生在天津《国强报》主持一个专栏,谢添多次投稿,两人因此相识。少年谢添对电影的了解和热爱,大获沈浮先生的赏识。中学毕业后,为尽早担起供养父母的责任,谢添考进了一家英文打字学校,不久就以打字速度第一的成绩毕业,并顺利被一家英国商社录用为打字员。没想到那位白人秘书的英文草书写得如同鬼画符,完全无法辨认。谢添手指再灵巧也没有用武之地,只得忍痛辞掉了那份待遇相当优厚的差事。我们真得感谢那位“洋秘书”,没准他不爱草书而爱行书或楷书,中国就少了一位电影艺术家谢添。

谢添导演在《茶馆》拍摄现场

21岁那年,谢添离津赴沪,投奔早已离开报界转入影坛的沈浮先生,开始电影生涯。初登银幕演的是一个花花公子,一年间他接连在《马路天使》等六七部影片中担任了配角或主角,展现了表演才华。这时抗战爆发,谢添加入了电影工作人协会,积极投身于抗日戏剧的演出。不久淞沪会战失利,上海沦陷日寇之手,谢添又随上海影人剧团辗转奔波在南京、汉口、成都等地,继续忙于救亡演出。

在抗战后期的黔桂路大撤退途中,谢添的演技居然也派上了用场。当时黔桂路上有几十万饥寒交迫的难民,撤退的国军败兵也间杂其中。一次,已挨了好几天饿的谢添,忽然碰上个挣饭吃的机会。那是沿路撤退的军用卡车,由于车况太差,路又坑坑洼洼,时常抛锚,不得不临时雇用一群过路难民来推,谁卖力气给谁吃的,不卖力者不得食。而当时谢添全身软绵绵,连捡起一块砖头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有推车得食的希望?结果,谢添竟然凭借足以乱真的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表演”出来的假推车,胜过了其他人的真推车,被带车的军官认定为最卖力气的一个,一举挣得了三个饭团。

时隔半个世纪,老谢对我说起那段奇特经历,边说边表演“奋力推车”之状,还是忍不住嘿嘿坏笑。后来的逃难路上他又如法炮制,表演过一个“斑疹伤寒合并肺结核”患者,吓得沿路来抓兵的国民党军官慌忙逃之夭夭,躲过了被抓兵的一劫。老谢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那些表演,才是他一生中最成功的表演。

老与不老

老谢总是童心勃勃,不倚老自居,所以他在大家眼里总是年轻的。大家一度公认老谢不会老。

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一天上午,杨阿姨告诉我,老谢心脏病发作,住院了。问住哪个医院,要去看他,杨阿姨说:“你千万别去,见了熟人他就激动,对他的病情不利。出了院,你们再见面吧。”杨阿姨说得在理,我只能盼着老谢早点康复出院。没想到,这一盼竟是好久。

一个初冬的上午,在大院里,见到了出院后的老谢。他木怔怔坐在轮椅上,穿着厚厚的棉衣,两手搭在轮椅扶手上,被保姆推到墙根下晒太阳。杨阿姨俯身问老谢:“你看谁来了?还认识吗?”老谢双目无神地望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声气微弱地说:“认识,小叶。”

谢添与作者(1987)

那个笑起来声若洪钟的老谢,那个兴来时手舞足蹈的老谢,那个总是雄心勃勃、脑子里一个又一个创作计划的老谢......被大家认为永不会老的老谢,突然老了。我猛然意识到,原来没有人能真的不老,豁达乐天如老谢,也还是不能超越。

对老谢来说,艺术创作就是他的生命。一旦不能再从事他热衷的创作,老谢的生命也就接近了终点。

果然,在一个静悄悄的冬日早晨,老谢安然去了。

——老谢的人品风骨和音容笑貌,他呕心沥血留下的许多作品,还在。

文丨叶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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