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燕升痛说梨园:请原谅我的不宽容(节选)
絮语: 出生在燕赵大地的白燕升,听着河北梆子的慷慨悲歌长大,少年时即粉墨登台显露天赋,但后来遵从父命按部就班读完了该读的书。1996年1月1日,伴随着央视戏曲音乐频道(现戏曲频道)的开播,他开始了“梨园代言人”的生活。十几年来,戏曲结缘电视本应风生水起,但因种种原因却依旧死水微澜,不过有戏迷称白燕升是“上天为我们准备好的戏曲主持人”,也算给了他一些安慰。
3月15日,白燕升的新作《冷门里,有戏》即将出版,书中既有他多年来的感动和感悟,也有他40岁的缺憾、困惑与质疑,而这些困惑多半来自他一直不离不弃的戏曲艺术。在这本书的创作“缘起”中,白燕升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深知,掘开一些痛苦的甚至是愤怒的事情,身体会分泌毒素。但在书里,我不得不把自己再毒害一次,我不会粉饰,也不会矫情,唯一的选择是真实宣泄——尽管我一直在克制着写。也许再过三、五年或十年、八年,一切的不愉快都会变淡,但现在,我自认还是血气方刚,也认为修养还不够能容忍一切,为了忘却的记忆,请原谅我的不宽容……
■ 最繁忙的那些年,我常常在想,一年下来我究竟说了几句人话?
去年5月,汶川地震所带来的阵痛与悲怆让所有文艺节目远离了荧屏,眼看着新闻频道的同行冲在前面,作为一个文艺节目主持人,除参与了戏曲界的几场赈灾义演外,白燕升深感有劲使不上。也正是那段时间,让他有了难得的空闲整理自己的思绪,对电脑一窍不通的他逼着自己每天敲入上千字,最多的一天甚至写了4000字,整整三个月,他完成了第一稿,这部自传体的书不仅记述了他的故事,更记述了他与戏曲的故事。
1996年1月1日,央视戏曲音乐频道开播,由于专业主持人奇缺,那时的白燕升一个人主持近10个戏曲栏目,而且坚持了近两年之久。从去年起,白燕升将主要精力放在戏曲频道的招牌栏目“燕升访谈”,一边感叹同行者太少,一边又有意撤出一些栏目。对此,白燕升解释说:“我不能再为了面子而马不停蹄地主持若干栏目了,最繁忙的那些年,我常常在想,一年下来我究竟说了几句人话?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说官话、套话,长此以往,观众早不爱听了。演员也同理,没有储备和积累,而是停留在惯性上进行简单再生产,观众是不会喜欢的。所以我佩服那些远离媒体的艺术家,能够抽离出来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境界。我身处一个主流媒体,但我又刻意远离主流,可以说是主流里的非主流。”
“燕升访谈”创办3年多来,一共采访了300余位名家及戏曲界人士,虽然面对镜头每个人的状态不可能百分之百的真实,但在这个平台,观众既看到不苟言笑的于魁智掉了三次泪,也看到张火丁面对十个问题一言不发,更有茅威涛永远理不屈、词不穷……白燕升计划两年后推出第二本书,就是想把自己这么多年来与戏曲名家对话的精华片段整理成文字。
谈及多年来与戏曲界名家、新秀的接触,白燕升感慨颇多,他不仅同很多人成为了朋友,更成为了他们与戏迷间沟通引导的桥梁,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在戏曲界树立健康的舆论风气。
■ 坚持自己有什么不好?能唱会说有什么不好?另辟蹊径有什么不好?
在戏曲界,无论是张火丁的寡言少语、独往独来,还是茅威涛的时尚越剧理念,抑或李玉刚颠倒乾坤的表演,业内人士都不乏微词,对此,白燕升也有自己的见解。
“这么多年我深感有人越左右戏曲,它就越没有市场化的可能。张火丁坚持演老戏,而且按自己的路子演,其实也正是她这样的性格,甚至是自闭成就了她。我庆幸自己是她‘没有朋友’里的一个朋友,她身上几乎没有戏班子的习气。虽然她的唱腔还没有达到程派‘清脆如笛、 婉转如箫’的完美境界,但她所坚持的审美方向是对的。火丁在舞台上那种古典仕女般的沉静和冷艳是很多青衣缺乏的,她的表演甚至有一种演女人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非常奇特的。她很少参加清唱演唱会,表面上看她很不合群,但实际上这正是她自己的坚持,也正因如此才让人觉得神秘。能够八面玲珑和左右逢源,那就不是张火丁了。当今戏曲界,程派的分支是最多的,当年程先生有五大弟子,每个人的风格、条件又各不相同,但不可否认的是,新时期在市场上最有影响力的程派传人非张火丁莫属。”
“茅威涛是一个符号化的人,很多人知道她,但未必知道越剧,这样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太少。单从传人角度讲,茅威涛一定不是最好的,但她的综合素质非常好,极会表达,而且措辞准确,即便是没什么意思的话题也可以让她说得很有质感。而她演的新越剧不仅超越了尹派,也超越了自我,能够与新时代的年轻人交流。能唱会说有什么不好?茅威涛的影响力一定是超越了前辈大家的。”
“李玉刚是2006年《星光大道》的无冕之王,他的成名作是借鉴了京剧梅派《贵妃醉酒》而改编的一段载歌载舞的戏歌。我知道很多戏曲界人士对他的走红颇有微词,认为不伦不类,纯粹是在糟蹋京剧。其实对于‘李玉刚现象’,我曾经说过,戏曲入门的途径有很多种,如果把李玉刚作为其中的一扇大门,请大家不要止步于门前,而要推开门继续往前走,去领略戏曲的魅力。李玉刚出生在吉林农村,后来曾经拜胡文阁为师学习京剧,跟毛戈平学习化妆,自己掏钱买票观摩张火丁的演出,然后把自己学到的、看到的杂糅成了现在的演出样式,带给很多人惊叹和愉悦,这还不够吗?面对如此之多的质疑和争论,我觉得李玉刚最明智的做法是不要提自己是梅派,而就是一种新的舞台艺术样式就好。”
■ 很多戏迷看着现在骂现在,说一代不如一代,其实艺术莫谈超越,谈个性就够了
都说众多的戏迷是戏曲发展的沃土,但白燕升却认为,很多戏迷也成为了戏曲发展的阻碍。
“他们总是看着现在骂现在,说孟广禄不如方荣翔,说方荣翔不如裘盛戎,似乎戏曲界就默认一代不如一代。其实我觉得艺术莫谈超越,谈个性就够了。毕竟艺术不是科学,时代不同,观众的口味也不同了,更无所谓超越。因而戏迷要有包容的心态和宽容的胸怀,在一次昆曲名家计镇华的个人专场中,我就喊出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把计派叫响吧’,那一次得到了很多戏曲界人士的肯定。虽然新中国成立后很少立门立派的,但我认为马兰的表演和吴琼的演唱一定是超越了严凤英的。我们也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王蓉蓉的演唱似乎也不那么像张派了,但是更加收放自如。总是说后辈不如老师,人家还怎么发展?”
然而除了戏迷的推波助澜,业内人士对于自身认知的局限也成为继承与发展的瓶颈,特别是改革开放30年来没有出现新的流派,原因何在?
“现在我们总提复兴、继承和挖掘骨子老戏,殊不知有些戏没有留到现在是有原因的,有的戏是糟粕大于精华。如何去伪存真就需要演员自己去把握,这时演员的素质就显得非常重要,有时他们不仅没有学到老师和前人的优长,反而夸大地继承了老师的缺点。不要学老师,因为你永远学不成老师。记得半个世纪前袁世海在萧长华先生的引荐下拜师郝寿臣,当时郝寿臣就问他:‘你跟我学戏,是把你揉碎了成我呀,还是把我揉碎了成你呀?’袁世海当时想都没想就大声回答‘当然是把我揉碎了成您呢!’结果,郝寿臣先生哈哈大笑,说道,‘那就错了!你永远也不可能成我,你要把我揉碎了成你才对!’这是一句多么富有哲理的继承与创新箴言,就如同很多京剧大家都是王瑶卿的学生,但为什么会出现四大流派一样。
“流派不是宗派,也不是个人的,更不是家族的,而且流派是个性的体现,流派纷呈才造就了梨园的和谐,和谐的前提首先要承认不同,和谐正是多样性的统一。否则,千篇一律、大同小异那是雷同,不是真正的和谐!”
■ 从事传统艺术的人让人感觉没有社会责任感,当今社会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和自己没关系呢?
对于戏曲的明天,白燕升直言自己并不乐观,而且他从小就这么认为。如果没有一个客观的认知,他不会做这么长时间,但这样的认知与他对待工作的态度却并不矛盾。作为一个相对意义上的“圈里人”,白燕升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由于和这个领域有着密切接触,白燕升本可以将书写得八卦一些、娱乐一些,但是他没有。相反,在书中,他对圈子里的一些恶习弊端直言不讳,但出于各种原因,涉及到的很多人都隐去了真实姓名,措辞上更是欲言又止,相当克制。
“戏曲界最常见的问题就是窝里斗,互相拆台,气人有,笑人无。而且孤芳自赏,不仅互相不去捧场,对于其他的舞台艺术门类也不去观摩、借鉴,这使得很多人的表演都很有局限。绝大多数搞传统艺术的都是玩命去唱,玩命去演,其实多看看其他的舞台艺术是应该能明白举重若轻的道理的。
“另外一点就是几乎所有的戏曲院团都回避现代戏,虽然是传统艺术,但面对当今社会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和自己没有关系呢?一门想给当代人看的艺术,不反映当代生活,其艺术生命力能维持多久?一直以来,从事传统艺术的人给人的感觉是没有社会责任感,而且由于常年不排现代戏,很多演员在演现代戏时都找不着范儿了。真正有艺术造诣的前辈大师反而不是这样,梅兰芳、程砚秋都演过时装戏,李少春虽然宗余派,但他不仅敢演猴戏,甚至连外国人都想演。所以传统艺术要入世、要激活究竟该怎么办,的确是一个值得探究的话题。”
■ 戏曲不等于京剧,我们漠视了很多地方戏的好,经典不会尘封,尘封的是我们的双眼
在漫长的岁月里,舞台曾经是老百姓的公开课堂,戏曲更是老百姓的公用教材。中国人的道德准则、价值观念、理想境界,多半是借助戏曲传播、塑造而成的。但在新时代里,戏曲的这种社会功能已经大大弱化而且似乎不可挽回。戏曲艺术的巨大审美功能究竟能否再大有作为?身为媒体人的白燕升检讨了自己。
“京剧话题说起来很沉重,什么时候真能畅所欲言了,媒体上不再都是溢美之词了,或许戏曲生态能有一个大的改观。说实话,我都有些不敢触碰京剧和京剧人了,这些年在我的访谈节目中更多的是对地方戏的关注。戏曲不等于京剧,对很多地方戏我们因不了解而漠视了人家的好,经典不会尘封,尘封的是我们的双眼。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京剧的宣传过了头,把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宣传国粹艺术上,把京剧的美与丑都无以复加地展现在观众面前。所以现在我们要着力挖掘我们所不了解的地方戏的美,今年我们的节目会重点介绍一些观众不熟悉的剧种,以及肩负这些剧种传承重任的‘天下第一团’。”
虽然坦言媒体在戏曲生态的营造上难辞其咎,但白燕升也直言戏曲演员的素质严重制约着这个行业的发展。
“先别怨客观,也别拿文化多元做借口,如果在我们这些当红的青年戏曲演员里做个调查,估计有相当一部分人一年一本书都没有读过。不学有术、无师自通那是天才,可有几个人能够称得上天才的?这样一个不爱看书的群体从事着这门艺术,又怎么能提高呢!面对学识,谁也不敢称老师,但面对书本,谁又都不愿意当学生。作为演员,在台上要有霸气,但在台下就要当学生,不断提高自己学养的最佳途径就是看书。
“现在戏曲界真学真教的不多了,所以十次有九次的拜师会我都不会去,因为很多人拜师不是为了抓住个大师钻进个门派,就是为了离领导近些,能真正坚持艺术个性的又有几人?与戏曲相伴了这么多年,哪怕是虚火我也希望它能更好一些,但我不能视而不见。”
燕升·燕声
■ 当代戏曲面临中国戏曲史上从未有过的奇特处境:台上振兴、台下冷清!我每到一个地方主持节目,总是习惯性地有意识地询问剧场人员“自然出票”的情况,对演员和戏本身做一个市场衡量,做到心中有数。结果大都不容乐观不如我愿。
■ 见多识广才能博采众长。可现在有相当一些戏曲从业人员,包括一些“角儿”,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于送上门来的好戏“漠然视之”,对于和自己“同宗同源”的兄弟剧种也是不屑一顾,很狭隘很封闭,让人遗憾和痛心。画地为牢地闭门造车能出什么好戏?
■ 整体看来,特别是对戏曲自身规律的认识,剧本写作技巧的掌握,语言辞采的老到娴熟等,我们跟古人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也许永远赶不上,就像魏晋书法、唐宋诗词我们永远无法企及一样。
■ 唐诗衰败时,当时的人一定也经历过类似我们现在的心态。但是紧接着宋词崛起了,宋词的崛起并非唐诗简单的重复。而我们常犯的错误是:在宋代喊叫振兴唐诗。
■ 我一直认为:凡是津津乐道于让内行看的文学艺术门类都将走向灭亡,凡是着眼于让外行看的,能让外行感兴趣的艺术门类一定翻身。历史上京剧、地方戏、小说、诗歌繁盛的时节,都是因为外行人对它感兴趣。现在光盯着专家、内行、戏迷、票友,仅满足他们的需要是一种慢性的安乐死。对某些剧种来说,这样的迎合,可能都凑不齐满满当当的一场观众,这就是现实。
■ 让年轻人走近戏曲,很重要的一点,传播方式要有时代感时尚味儿,要以年轻人的视角和体验来诠释和演绎戏曲艺术。传统的内核精髓不变,但现代的包装营销要紧跟,先把目光吸引过来。否则,陈旧的舞台,暗淡的灯光,拖沓的节奏,程式的表演,很难赢得青睐。就像常年挂着中老年人服装的商店,很难让年轻人进入一样。
——选自白燕升新书《冷门里,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