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县的《骆驼祥子》——文化小说《太行脚夫》

原创 爱旅游的寒江 涉县周边游2020-12 
编者按:涉县井店人傅岩伟先生在《太行脚夫》中,以细腻生动的笔触,展示了民国初年井店村广阔的生活图景:富有传奇色彩的群体:脚夫,富有地方色彩的槐树口、皇帝爷坡、白玉岭、三和店等地名,哭三儿、四瘦、五狗儿等人名,浩浩荡荡的骆驼队、骡马帮,店铺林立的店街、车马店,“进店骡子出店驴”等谚语,小孩拾粪等生活细节……不知不觉把我们代入到百年之前。堪称“民国市井风俗画、井店清明上河图、涉县的《骆驼祥子》”。山雨先生赞之曰:笔法细腻,力道柔韧。民国之初,店街风情。闲静读之,梦回百年。
题记:为小人物立传,为受苦人发声

太行脚夫

傅岩伟
民国初年。这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这不,元宵节刚过,天气就开始暖和了。太行深山中的这个山村——涉县井店,就像被敲下了回车键,过年过节的娱乐模式戛然而止,转入到生产生活的正常模式。在村北石岭子坡下的小槐树路口,高崖头下一孔窑洞前,一群人懒散地或躺或坐地聚在一起晒太阳。不远处的崖根下拴着打扮华丽,配着鞍銮的几头毛驴,旁边还放着两顶破旧的小轿。聚在这里的这伙人,是送脚的,或被称作是打短工的那伙人。因为这里也是农忙时找短工的人力市场。这个路口是山西通向武安城和直隶省顺德府的交通要道。同样的这种人力市场,在井店村东的九曲场院边,皇帝爷坡底下还有一处;等活儿最多的送脚人,则集中在离村二里之外那个号称“万丈高白玉岭”下面的等脚坡下。
乍暖还寒的时候,路口的那棵小槐树其实早就是老槐树了,遒劲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队赶脚的骡马从槐树下通过,驮子上驮着从山西运往华北平原的货物,主要是小米,另外还有皮革、羊毛、药材和核桃、柿饼等山货,还有两驮子是焦炭和木炭。骡马队中间或隐或现地跑动着两个本村里拾粪的小男孩,他们紧盯着牲口的屁股,哪个牲口的尾巴一翘,他们就立马扑上去抢拾牲口拉出来的粪球。驮队后面跟着的几个汉子,就是赶脚的。他们肩膀上都扛着大小不一的袋子,有两个人还挑着担子。也许是牲口走得熟门熟路,他们几个随意地跟在后边聊着大天。走得身上发热了,几个人还敞开棉袄,衣襟忽闪忽闪地露出脏兮兮的肚皮。这伙赶脚的走到槐树下,向着崖跟下送脚的人喊道:“笨老大,你狗日的今天还躺那儿,晒得脑门上都放光了!”
“老子脑门上是耍拳挂了彩,冻得肿了!冯老七你小子别高兴,你赶脚出来,你老婆在家正偷人嘞!”笨老大回应着,引起了两伙人的哄堂大笑。大伙笑得前仰后合,但冯老七并没有笑,他紧跑几步,将肩膀上的半截子口袋往前面骡子鞍鞒上一丢,跑到笨老大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然后跟上队伍消失在了石岭子坡头。笨老大却呆呆地楞在那儿半天没动……
一队推着独轮小车赶脚的脚夫,随着车轴吱吱扭扭的叫声,走到了槐树下,躺在崖跟晒太阳的人们一拥而上,每人甩着一根带钩的绳子,搭在小车上就拉。
“我送你,俩匹钱!”
“不用!不用!”
“坡很陡的!你上不去,良心价!很便宜!”
……
送脚的和赶脚的人边走边讨价还价,谈成的拉着小车爬上高高的坡道;没谈成的白给人拉了一段路,悻悻地回到崖跟躺下。
他们刚躺下就发现,笨老大还在原地发呆。一定出大事了,要不老大怎么突然变傻了呢?
笨老大二十出头,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直鼻方口,是小槐树口送脚人的小头目。说他笨是因为他学不会什么技能。学木工斧子砍手,学石匠锤子砸手,给谷子间苗不知道“一步三安”是怎样留苗。叫老大并不是排行老大。他大哥被村里派丁(当兵)走了以后,几年都杳无音信。虽是老二却因个头大、饭量大、酒量大、脾气大,更重要的是力气大,所以人称“笨老大”。按理说笨老大并不该穷,不至于和送脚和打短工的这伙人为伍。他独霸了方圆几里店铺里最高档酒——汾酒的供应。别人贩不回来的汾酒,他能贩回来。山西汾酒很多年前就禁止出省,出东阳关这条路卡得特别严。酒味儿又冲,藏别的货物里一闻就露馅儿。只有笨老大劲大,把担酒的两个大酒篓往扁担一头儿一捋,轻松地挑在肩上,像挑两只空篓一样,每次都能晃晃荡荡,大摇大摆地闯卡成功。虽然贩汾酒能挣钱,但这地方穷,喝得起汾酒的没几户人家。一年下来两担子四篓酒也就够了。笨老大完全可以凭独门买卖,抬高酒价,增加收入,富贵人家的钱不赚白不赚。但在井店村这个地皮儿上,哄抬物价,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官府虽然不管,乡亲们也会把你骂死,谁敢呀!因而笨老大一直收入有限,一直都是穷人。
笨老大最出名还是武功好,胆子大。竟然敢跟大户人家的漂亮小使女柳叶眉来眼去,勾勾搭搭,还悄悄送给人家洋布手帕、海蛤油。不曾想被人发现了,被抓到了村里的约所,就是乡约(村长)办公场所,经村里的四大先生商议,判处监禁十天,罚米二斗。在约所监室里呆了四天,害得他老娘每天去送饭。第五天正赶上本巷口的公值(村民小组长)李顺爷爷在约所当班。李顺爷爷给乡约送了一捆自种的大烟叶,两人偷偷放老大回家藏够了十天,才敢出门。也害得柳叶被卖到十二里之外的西岗村给人做了小妾。但笨老大还是旧情难断,经常跑到西岗村东池边上的小树林里,等着柳叶出来去池边洗衣裳的时候,俩人偷偷地躲在小树林里亲昵。
今天冯老七带来的正是柳叶的消息,柳叶和笨老大的事被主家发现了。主家把柳叶关起来猛打,听说腿都打断了,还不停手,扬言一定打死她。心上人因自己落难,且生死未卜。笨老大如遭五雷轰顶,气得他眼里冒火,鼻子喷烟,额头冻坏的伤疤红得发亮,惊呆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急得他一咬牙一跺脚,“抢!”冒死也要把柳叶抢回来。
抢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结果会怎样呢?请看续集——
这边笨老大有了动静,崖跟儿傻看的哭三儿、四瘦、五狗儿等几个人一起围了上来。
“笨哥,啥事儿?气得脸都拧成猴脸了!”
“有事儿言语,小弟们听你招呼!”
这是一帮在拳房里练拳脚的铁杆儿兄弟,有事帮忙没二话的。笨老大环顾一下,没有发现他这时要找的人——蔫二的。
蔫二的拳脚不行,但认字,常看些闲书,是他们这伙人的狗头军师。蔫二的本来出身富贵人家,怎奈他爹吸鸦片丧失理智,卖房、卖地、卖妻、卖儿,最后一命呜呼。蔫老二是他姑姑偷藏起来,他爹才没卖成,算是留下个独苗。蔫二的小时候上过几天私塾,落难后,就一直跟姑姑长大。姑父也是老实庄户人,几亩薄田一头驴,日子勉强过得去。现在,蔫二的就是牵着姑姑家毛驴,来小槐树口干送脚营生。大年刚过,雇驴赶路的客人很少,小毛驴在崖跟下惬意地晒着,嘴巴灵巧的蔫二的却抢上了活儿,送小车上坡去了。
笨老大看不见蔫二的,心里没着没落的,出事了,迫切需要蔫二的拿个主意。
不一会儿,蔫二的抡着绳子,屁颠儿屁颠儿地从坡上跑下来。笨老大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立刻将他拉到一边……
又过了一会儿,笨老大从一个六神无主的孩童立刻变成了胸有成竹的将军,立即开始了发号施令:“四瘦儿,送信儿到等脚坡下给刘大毛,叫他黑来天到下街三和店吃饭,记得带俩身手利索的弟兄。”“五狗儿,你到东村坡底下告诉李二楞子一声,也是黑来天到三和店,我请客。就这么说,他就明白啥意思了。”
接着,他又喊:“小哭三儿,你到台村、下庄再招集……”
“停!停!停!”蔫二的打断了笨老大的话。
“这是要明抢吗?再多的人也不够人家西岗收拾,人家几十人就打得台村几百人满地找牙。再说,人家还有土枪、土炮、快枪盒子炮,咱行吗?!咱要偷,偷偷地来,知道吗?”
“偷人!这么多人,搭伙去偷人!”小哭三儿忍不住转过脸嘿嘿地偷笑起来。
“没心没肺,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来!”笨老大说着就要举手揍他。
蔫二的忙陪着笑脸迎过来:“智取!偷袭!关键是出其不意。你这样东村、西村、下庄、台村傻乎乎招集人马,不走漏风声才怪呢!”
“人呢!也不在身手好孬,强壮,跑得快就行。”蔫二的接着根据笨老大提供的情况,讲了偷袭的一个最大难点:
“关键是搭人梯够得着柳叶住着的二楼窗口。”
“搭什么人梯呀!抬个梯子去,就咱俩个足够了。”笨老大这时一点也不笨。
“胡咧咧!柳叶受伤要人背,梯子还不能扔,不说倘若被人追,就是公开走路,天亮之前也回不来!”蔫二的接着解释:“找壮汉不单是为了搭人梯,还要轮流背人快跑不是?不用梯子是要造成柳叶跳楼的假象,还要在八里碑路口深井边儿放双女人鞋,作一个投井自杀的样子。”
……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帮兄弟们七嘴八舌中,逐步完善了蔫二的所提的行动计划——不再东村西村去找人,只靠老大、二的、哭三儿、四瘦、五狗儿几个人,外加一头毛驴,一架梯子。关键是毛驴要能跑,梯子要轻便。
毛驴就有现成的,就是现在正拴在崖跟下蔫二的姑姑家的孤蛋小叫驴。这头小灰驴天生一个睾丸,腿粗毛亮脚腿快,驮百把斤东西,人跑多快它跑多快。最难得的是,它不像别的叫驴一样嘿哈乱叫,是悄悄地办事,尽管才四岁口,只有一只蛋,却早就和邻居家的草驴交配生下了后代。今晚这事,这头驴正合适,但必须要偷出来,因为如果败露,毛驴将一去无回。
梯子决定用五狗儿家新打的桐木梯,轻便结实,两个人提起来疾跑不成问题。
说干就干,笨老大安排四个兄弟:“晚上二更天在村西老爷阁下集合。蔫二的偷出来毛驴,记得用破布包上蹄子;五狗儿负责偷出来梯子。”为壮士气,笨老大还答应:到时,三和店的烧饼夹油糕每人一套,外加两盅汾酒。
这时又一队赶脚的独轮车吱吱扭扭地来到石岭坡下的槐树下。笨老大招呼大家:“该干啥干啥去!黑夜来的事别忘了!”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结果如何,请看续集——

转眼夜幕降临,村西老爷阁下,池岸边上,笨老大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此事关系自己和兄弟们的身家性命。虽然弟兄们愿为自己出生入死,但为这事冒杀头、坐牢的风险,到底值不值得?

夜幕下的村西口十分热闹,一队队特意赶到这里住宿的赶脚客,从雕梁画栋的老爷阁下匆匆而过。俗话说“进店骡子出店驴”,这时候,着急住店的驮骡、驮马们个个都是一路小跑着扑向早已熟悉的马圈。钉着铁掌的马蹄呱哒呱哒地踏着青石铺成的街道,迸出点点火星。同时也有一队昂首挺胸,阔步前行的骆驼队,正和他们擦肩而过。他们也是特意赶到阁外头,五岔路口住宿的拉骆驼赶脚客。正是迎客时间,老爷阁内的店街上,灯火通明。沿街两排店铺,家家店门大开,店小二提着洋油马灯,不时地招呼着匆匆走过的赶脚人。“住店!住店!便宜!便宜!”“火炕热烧饼,帮你喂牲口!”“烫好了老酒备好了饭,拌上了草料铺好了炕,客官请了——”不管怎样热情,但赶脚客大多都是奔熟人老店而来,很少停下脚步。偶尔也有人沿街买些麻糖(油条)、油糕(油炸糖糕)等小吃,也只是为了尝个鲜儿。他们基本都有固定的店铺接待,熟客优惠打折,他们很看重。常言说“破店不漏针!”井店的店最让人放心的就是安全,客人绝对不会被坑蒙拐骗,也不会丢失一针一线。
估摸着半个时辰之后,店街上渐渐地恢复了安静。累坏了的赶脚人,匆匆吞下几口晚饭,个个倒头就睡。圈里的牲口也惬意地打着响鼻,大口咀嚼着草料。店家们也开始涮锅洗碗,打扫卫生,收拾院落,关门落锁。看着慢慢沉寂下来的山村,笨老大的心里一阵儿紧似一阵儿。想想柳叶,其实两个人并没有做什么岀格的事,但那个细胳膊嫩肉,明眸皓齿,如花似玉的娇小人儿却遭受了致命摧残,心里如同刀绞;想想兄弟们要为他冒死救人,心里又于心不忍。弟兄们已在分头准备,出发在即,容不得他犹豫再三,说不定错过今晚柳叶性命难保,给自己留下终生悔恨。举棋不定,彷徨犹豫是兵家大忌,也是坏事根源,都到这份儿上了,只能干!砍掉脑袋碗口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老爷阁下的台阶上,放着一包干粮和一葫芦酒。笨老大提起葫芦抿了一小口。这是给弟兄们的壮行酒,心里七上八下的笨老大先用酒给自己壮了壮胆。回想自己从小到大二十多年,还比较循规蹈矩,今晚这件事是最离谱的一件事。唉!听天由命吧!但愿一切顺利!
老爷阁外有一座仙家庙,听说供奉的是一位白马将军,还十分灵验。笨老大这时正万分需要这位神仙的保佑,他正想着进庙去求神,忽然街上一个黑影飘了过来,这黑影手捷眼快,几步就窜到楼阁下台阶前,抱起盛酒的葫芦就送到了嘴边……
“谁?放下!”笨老大急了,这可是他倒扣着酒篓滴了两天才攒出来的这二两汾酒,自己平时一点儿也舍不得沾,岂容他人偷喝。
“是我,笨哥!咱的事被那个丫头片子,大脚妹给告了,蔫二的也被九先生叫过去了。先让我喝口酒压压惊。”笨老大听出来这是五狗儿,更被他说的事惊了个七荤八素。
怎么回事呢?谁泄了密?五狗儿,就在眼前,肯定不是!哭三儿、四瘦他俩人没有什么准备的事做,也不会吧?蔫二的,是他吗?心眼儿多得像蜂窝,是老大比自己都放心的人。“丫头片子,大脚妹?”他当然知道是谁,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怎么会告发呢?老大一脑门子疑惑,没一点儿头绪。到底出了什么岔子,请看续集——
怪就怪这个蔫二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要他晚上把驴偷出来一点问题没有,因为他每天负责喂驴,添草拌料,饮水起圈,牲口圈的活儿他一个人全包了,姑父、姑姑很少过问。
问题出在包驴蹄子的布上。在这个苦寒的山村,找四块破布并不容易。乡亲们绝大多数都是单一件,棉一件,很少有多余的衣服。富裕人家有些多余的衣服都会卖给估衣店,估衣店中再破的衣服也有更穷的人买来穿。破得实在挂不到身上的破布片、烂布条,攒起来做鞋时填鞋底子,垫牲口鞍子,有的女人做卫生巾都舍不得用破布。
去哪儿找破布呢?姑姑针线筐里倒是有,但他不敢,也不忍心去惹姑姑生气。蔫二的是谁,这事儿怎能难住他!在井店村这个地方,倒是有现成的布——饭店里的抹布。饭店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村民可以随便去饭店“偷”抹布,每个饭店都在门口显眼处挂几条抹布被人“偷”。村民们“偷”抹布并不是贪财,只是为了治“搔泛”(类似荨麻疹),就是说皮肤过敏起了大疙瘩,叫“泛”(医学上叫风团),用“饭”店的抹布擦一擦就能治“泛”,皮肤就不痒了(谐音梗,无科学依据,请勿效仿)。当然,用完了就会当即还回去。“偷”和“还”的过程中,店家或别人都装作没看到,绝对不会有人过问的。这不,蔫二的趁晌午饭时,一眨眼功夫就从四家店面“偷”回来四条抹布,悄悄地藏在了饲草垛里。
谁知隔墙有眼,他连续“偷”抹布的小动作,引起了一个人的怀疑,而且是偷了不多不少,刚好四条,藏在驴圈边的饲草垛里。这是个心比玻璃都透亮的人,也是个知道“马衔环,人含草,甘宁百骑袭曹营”历史故事的文化人,这个人就是五狗儿说的那个“丫头片子,大脚妹”,她爹就是九先生,因其平日里爱喝点小酒,人称“九先生”,村里除“四大先生”之外颇有权威的一位长者。大脚妹名叫学瑾,就是立志学习秋瑾的意思。这个学瑾,像个假小子,齐肩短发,圆圆脸,唇红齿白,柳眉杏眼,丰满身材大脚板。这在她那个年纪女孩子都还普遍裹小脚的时候,能留一个大脚板确实难得。再加上她性格直,嗓门大,田里地里,犁耧锄耙,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从小还被她老爹教会了断文识字,这和村里缠着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村姑相比,简直就是女中奇葩,年方十九,无人敢娶。
学瑾姑娘发现了蔫二的偷藏抹布的小秘密,但并不清楚到底要干啥,问蔫二的肯定不会说。但她只要想知道,有的是办法。这时,她正好碰到一个货郎担儿,摇着小手鼓上带小锣的货郎鼓,咣当咣当地走过来,她就狠了一下心,买了三块纸包着的糖块,攥在手里。然后到蔫老二送脚的官道上,找到几个拾粪的小孩。如此这般一通操作,大概就知道了蔫二的和笨老大们的冒险计划。好家伙!光天化日之下,在小槐树口密谋抢人,简直是胆大包天。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上。绝不能让这伙人走上这条绝路!但又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况且还是着心办事的聪明人,自然有能耐把事情办得妥妥的。
当下弦月像镰刀一样,放在东山顶上的时候,被九先生叫过去的蔫二的哼着小曲儿,一蹦一跳地来到了像大泥坑一样的西池岸上。这儿是他们哥儿几个有事不约而同的集合地点。
早在暗处等着的笨老大一伙人,马上迎了过来。
“咋恁高兴?九先生没怎么你?”老大忙不跌地问了一句。
“还说呢?人家本来找的是你,在你家找不到你才拿我去顶杠。”
“到底给你说了啥?快告诉我呀!急死了!”
“九先生让我们各自安心回家睡觉,没事了!”
原来,这学瑾姑娘回家把正在躺椅上打盹的他爹摇醒之后,将笨老大一伙儿密谋抢人的事向他爹一说,老汉儿当即就火冒三丈:“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这事弄不好要死人的,说不定还会引起邻村械斗,这还了得吗!这还了得吗!”但生气归生气,九先生是谁啊!在三千多人口的大村里当拍板儿的人,没有两把刷子哪儿行!他“两手能写梅花篆,倒背如流圣贤书”,是村里第一个剪辫子的人,是村里第一个提出“解放女童(脚),兴办学堂”,并写在约所墙上的人。风风雨雨几十年,有啥事没经过啊,这事自然也难不住他。他立马就叫学瑾去把快腿儿二喜喊来。
当学瑾领着二喜回到她家的堂屋时,正面的大方桌上正晾着一张麻纸写的小楷字,学瑾瞄了一眼,开头是“贤弟:火速救人……”,后面有“银两算我借你的”。这是封书信。她没来得及细看,他爹已收起来装进写好的信封,并交给了二喜:“赶紧地送南关二少爷手里,必须等他给了回信,再回来!”
这南关二少爷是九先生在县学的考友、学弟,向来是侠肝义胆,二人交情甚笃。九先生写信是让二少爷火速将落难西岗村的柳叶买去,因为他料定柳叶的主家只是扬言打死她,并舍不得把买她的银元打了水漂,一定会将她转卖。井店村去买肯定不行,不能成全了那个小子!九先生只能移花接木,另托他人了。正好,南关二少爷的妹妹三小姐正发愁创办的女童义学招不到学生,把柳叶留义学上学不也是美事一桩。完美吧!九先生不愧是九先生!
擦黑儿,二喜就回来了,事已办妥。接着蔫二的也到九先生那儿领了命。按说这事就过去了,翻篇了。这事完了,笨老大却为另一个事纠结起来。欠九先生父女这么大的人情,这可如何是好?明天登门道谢是一定要去的,至于礼物吗?自己家里也拿不出什么,正好有四个三和店的烧饼夹油糕,只剩一葫芦底儿的汾酒肯定是拿不出手了。他纠结的是,九先生父女倘若再提出什么要求,自己还有底气拒绝吗?毕竟,他早就读懂了学瑾姑娘每次看他的那种火辣辣的目光。难道也只能拿自己来抵这份人情债了吗?
唉!由他去吧!洗洗睡了。
草拟于2020.12.21冬至日
作者简介:
傅岩伟,男,1956年生人,涉县井店人。1971年高中肄业后务农8年。1979年考入邯郸师专,1981年之后,从事过教学、行政和党务工作。曾主笔编撰《涉县教育志》、《涉县基层党组织工作手册》等书籍。现退休。
注:
有声文见下:
涉县的《骆驼祥子》——有声文化小说《太行脚夫》第一章(一)
涉县的《骆驼祥子》——有声文化小说《太行脚夫》第一章(二)
涉县的《骆驼祥子》——有声文化小说《太行脚夫》第一章(三)
涉县的《骆驼祥子》——有声文化小说《太行脚夫》第一章(四)
第二章  爱的火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上回说道,笨老大因柳叶的事,差点闯出弥天大祸,多亏学瑾父女贵人相助,才使柳叶得救,他也安然无恙。知恩图报,欠下人家这么大的人情,上门致谢是理所应当的。况且,为救柳叶,人家是花了真金白银的,人家的钱也不是土坷垃换的,为了自己闯的祸,人家出的钱,自己理应承担。
这不——
笨老大一大早就提着四个烧饼夹油糕,来到九先生的门口。门口的台阶并不高,但他却几次踏上去,又几次退回来。九先生家大门敞开着,黑漆门板上的春联依然红得鲜艳,“春润竹梅门第,喜融楼阁人家”。虽不是柴门小院,但也是典型的农家门楼,只有简单的砖垛和门楣,门楣上三个颜体大字“和为贵”特别醒目。门旁砖垛下是典型的立卧石结构,卧石上翠鸟鸣春的图案已模糊不清了。两边立石上的刻字却仍旧十分清晰,“居乡恕乡乃睦,治家严家斯和”。门楼虽然并不奢华,但也算得上是这条街上的书香门第了。笨老大并不认识门上的字,看着那些陌生的字迹就像是一双双讥笑他的眼睛。这个门楼下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气场,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村里人都知道这一家人十分随和,好说话,笨老大也清楚今天这家人也不会难为他,但他还是被一种无形的自卑掐住了脖子。村里人都认为,笨老大是个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混世魔王,平时大大咧咧,对谁都嘻嘻哈哈,臭话、脏话、俏皮话,张嘴就来,今天在这个书香四溢的门前,自惭形秽的他真感到无地自容。
笨老大当然不会知道,知识就是力量,软实力之类的说法。他几次踏上台阶又退回来,只是遇到我们每个人都常常会遇到的问题。“进了门说什么?怎么说呢?手放到哪儿呢?”他像患了“社交恐惧症”一样,真有点发怵,生怕说了不得体的话,或是说了错话。为什么怕出错,为什么这么怕?他也不明白。唉!言多语失,话多必虚,少说为佳,只能这样了!他迈步跨上台阶,怯生生地走进了九先生的大门。
他还真来得不是时候,正是九先生家早饭的时间。同样是庄户人家的标配——稀饭锅里煮糠面窝头,只是比一般人家的稀饭拌豆叶子酸菜多了一块萝卜咸菜。天热时都是端碗到街门口饭市上,和邻居街坊聚一起吃饭的。冷天,他们同样是或蹲或坐在锅台口上端着粗糙的大瓷碗,呼噜呼噜地喝饭。笨老大进得门来,用颤微微的声音叫一声:
“大大爷!正吃饭哩!”九先生排行老大,又比笨老大爹年长几岁,所以称“大大爷”。
“没吃吧?在这儿吃吧!”九先生一边站起来迎客,一边例行公事一般地招呼他。
“吃了!吃了!捏都吃!捏都吃!(方言:你们吃)”笨老大随口附和的同时,把手中的礼物放在了锅台沿儿上。这时学瑾姑娘早放下饭碗进到了屋内。
“来就来吧!还带什么吃的!你可真是的,待会儿,你拿回去啊!”九先生一边和他客套,一边让他坐在女儿刚离开的凳子上。
学瑾姑娘进屋并不是见人害羞,而是看见了笨老大额头上被冻红肿的伤疤。她一阵风似地从屋子里闪出来,打断了他爹和老大的客套,直接嚷嚷着要给老大上药:
“脑门上冻出来半个红茄子,你不知道疼吗?真笨还傻!”说着就要给他抹红汞水消毒。
笨老大看着学瑾扭着滚圆的臀部向他走来,他害羞地将目光移向了远处,窘得他立即站立起来。
“刀割水洗,镰割尿浇,受苦人的小伤小破,没那么娇嫩的!”看着学瑾拿着红汞药水,他更不干了。
“这玩意儿涂喜脸门(脑门)上还不把人吓死,关老爷转世吗!”
“算了,算了,不抹了不行吗?温水洗洗,上点药,抹点鸡油(土制冻疮膏)总行了吧!”
学瑾好说歹说,好像是在哀求下,才将笨老大摁坐在木头墩子上,又顺手提来一个家家都用的那种黑漆漆的笨笨的生铁壶。铁壶里有刚刚做饭时灌上的热开水,里面泡着个九先生抿酒用的小吸壶。刚吃过饭,这时候壶里的水还温乎着呢!接着,她端来一个擦洗得黄澄澄的铜脸盆,里面飘着一块刚刚时兴的白羊肚子手巾。在笨老大看来,这种脸盆和自己家的那种笨重黝黑的生铁盆相比,简直黄得发亮,亮得刺眼;这种手巾和家里的老娘织出来的土布手巾相比,简直是白得晃眼。笨老大盯眼看着学瑾为他拿这搬那,看直了眼睛,看得发呆,看得发傻。
“老实给我闭上眼睛!”学瑾断喝一声,吓了老大一个激灵。
笨老大乖乖地闭上双眼,学瑾姑娘用她温柔的大手按着老大的头顶,用毛巾蘸上温水,开始轻手轻脚地给老大擦拭未愈的伤口。
湿湿的,温温的,软软的,柔柔的毛巾敷在老大的额头,使他享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从未有过的幸福,忍不住地想感谢那个伤口。学瑾呼出的热气轻轻地吹在他脸上,酥酥的,香香的,痒痒的,甜甜的,他猛吸着这股热气。醉心的享受使他完全忘记了一切,忍不住眯开了双眼。皎洁的脖颈,起伏的胸部,更使他一阵热血上涌,他干咽了两口唾沫,想压住胸中的邪火。越想压住,邪火却更旺,扑通扑通的心好像就要跳出胸腔。他明显地感到,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使他不能抗拒,无力抗拒。这和跟柳叶在一起的那种“过家家”式的开心游戏,根本无法相比。这种心灵和肉体的震撼,让他变成了一枚点燃的爆竹。屁股下的木墩子仿佛变成了弹簧,顶得他老想跳起来。腹部丹田好像有一台气泵在打气,整个人眼看就要被打爆了,鼻血好歹没有淌出来,但脑门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又爆出了点点血泡儿。
原始的、野性的、突然爆发的欲火,烧得笨老大肝胆俱裂,他在人性与兽性的边缘上痛苦地徘徊……
这家伙到底会不会又闯祸呢?请看续集——
第二章  爱的火焰
收录于话题#小芳朗读10个
笨老大被野蛮的冲动搞得欲火焚身,结痂的伤口又出现点点血泡儿,血泡儿浸红了毛巾,吓坏了学瑾:
“怎么又出血了呢?”
学瑾的惊呼,惊住了他爹,九先生忙不迭地答应:
“不怕,不怕,咱天地窑里有白药。”
九先生的话语很轻,但却像是惊雷一样,把醉迷中的笨老大震得浑身一颤,把就要掉进万丈深渊的他拉了回来。
九先生对笨老大的失态看得一清二楚,他对这些青瓜蛋子太了解了。他也是庄户人,他也年轻过,他深知这些野性萌动的农家小子,平时是不跟女孩子搭话儿的,是很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年轻女孩儿的。一年四季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种机会:一是村里唱大戏的时候。万人空巷,几个村的人围着一个小戏台,台口上滋滋作响的洋油汽灯,只照亮演员活动的一小片。黑圪隆洞的台下人挤人,人摞人。这些半大小子才能以“后面人挤我”的名义,往大姑娘们身上贴;再一个机会是“过五月”,就是割麦子的时候。割倒了麦子要设(捆)驮子,捆担子,为了驮得多,担得多,就要让那些个领着小孩儿们捡麦穗的大姑娘、小媳妇去扶着、背靠着越垒越高的麦垛子。小伙子们要掐(抱)着麦子,递给这些女孩儿。为使麦子不散落,一递一接中,要手接手,头碰头。这都会使这些个青瓜蛋子有些小激动。
九先生对笨老大的失态见怪不怪,除了这个原因,也许还有另外的打算。他很快从天地窑里取来白药。这是一个黄褐色的比大拇指稍粗一点的小瓷葫芦,盖儿用泛白的红布包着,褪色的黄丝线绑着,这东西简直是宝贝一般的待遇。
刚刚从想入非非中跌回到现实中的笨老大,又被一个东西震惊了,就像是发现了这家里私藏军火一样的震惊。
“白药”,对笨老大这些爱练拳脚的人来说是个敏感的词汇。拳房的师傅总是将它作为“神药”供在关老爷的神位前。平时练武时,为让他们放开手脚打斗,也说“咱有神药,拳房的伤,不流血,三天结痂,十天长平,痊愈无疤。”不管这话儿是真是假,但练拳的人都确信神药是真的管用。受伤了,用药一按,不流血了,就该干啥干啥去,第二次上药想都别想。文人家里也有神药,简直不可想象,笨老大的伤口能第二次用到神药,又是何等的荣幸。
九先生把女儿拨到一边,亲自从锅台下小窑的曲灯儿盒里抽出来一根曲灯儿火柴棒,就是洋火、火柴棒。小心翼翼地从药壶里蘸了一点药粉,轻轻地弹在老大的伤口上。随后就马上把药壶的瓷盖盖上,用红布包好、扎紧,并顺手把那根曲灯儿重新放回到盒里。
学瑾看着他爹给老大上药,嘴一刻也没停下,说这个药是家里的“传家宝”,只有头上碰了窟窿,或伤口实在止不住血的时候才舍得用一点。她的话老大几乎没有听到耳朵里。笨老大这时反而对那根曲灯儿泛起了心思:
我要有钱了,一定给我娘买一盒曲灯儿,省得她踮着三寸小脚每次做饭都用麻秆去人家饭店点火。
“想啥哩?还疼不疼了?”
学瑾的问话,把老大的思绪拉了回来。“不疼!不疼!”他忙应答,又突然想起“我今天是干啥来着?”想到这儿,他急忙站起来,向着学瑾爹,腼腼腆腆地说:
“大大爷,夜来(昨天)的事,多亏您……”
笨老大一个劲儿地认错并千恩万谢。九先生并没有责怪笨老大的莽撞,只是说了帮忙是应该的之类的客套话。当笨老大说,解救柳叶的钱由自己承担的时候,九先生反问他:
“柳叶算你的什么人呢?媳妇吗?不是!连提亲都没有?”
笨老大来干什么?当然是要表现大丈夫敢做敢当的英雄气。但九先生的一席话,把他的“英雄气”浇了个“透心凉”。
“事虽然是由你引起的,但解救的钱你就不用管了,一是你出不起;二是人家柳叶就要变成一个洋气的女学生了,人家凭啥让你为她花钱呀!即便是一个买来卖去的物件,等你能买到手的时候,才轮得上你出钱。你还是攒个钱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土里土气的柳叶和洋学生,笨老大在心里怎么也划不上等号。洋学生他见过,在和他爹去康二城担煤的时候,路过那个号称“小北平”的武安城时,看见过打着小旗搞宣传的女学生。一水儿的齐肩短发,白短袖露着胳膊,蓝裙子露着小腿,黑色方口鞋露着脚面。这些女学生,离笨老大的生活太远、太远了,简直就是天上仙女一般的存在。心凉!凉了半截!都不对,笨老大是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窿,在九先生的引导下,笨老大对柳叶彻底断绝了念想。
锅着腰上树——前(钱)短,穷人最怕的就是谈钱。九先生又语重心长地提醒老大,在石岭坡下送脚和打短工不能养家糊口,必须另找营生,才能成家立业。分析得头头是道,说得合情合理,笨老大不得不频频点头称是。
临了,笨老大告退,走出九先生的家门,刚转过墙角,学瑾姑娘就悄悄地追了过来。硬塞到老大手里一个麻头纸的小纸卷,扭头就跑走了,边跑边撂下一句话:
“别装口袋(衣兜)!千万小心!”
笨老大很想抓住那双温暖的手,但机敏的学瑾早就抽身跑远了,胡同里只留下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笨老大看看手里的东西,“这是个啥呢?炸弹吗?还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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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纳闷地打开学瑾送给他的小纸卷,里面是五根曲灯儿,是那种离盒的曲灯儿,是那种不用盒子,在石头上一划就着火的曲灯儿。
“她怎么知道我的心思?”老大被学瑾的心细折服了!心服口服!
老大边走边想:追柳叶,甚至是冒死地追求,只是一种本能的驱使,是主动的,恬不知耻的,加害于人而不计后果的冒险。但现在他的心,他的魂,都被学瑾姑娘那火辣辣的热情俘虏了,是心悦诚服,甘愿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完全被动的臣服。可要去提亲,他还真没有底气。自己二十多岁了,在当时普遍十五六岁,甚至是十二三岁就娶媳妇的风俗中,十八岁以上不成家,就成了“小光棍”,自己的条件又是“小光棍”中的“婚姻困难户”。人家学瑾,只要屈就,是不愁婆家的。在这个重男轻女,溺杀女婴名正言顺,男多女少的山村里,再不济的女孩儿也不会成为“老闺女”、“婚姻困难户。”况且,人家学瑾是谁,聪明能干,家里地里一把好手,还能写会算,人家是白面馍馍,自己就是个“土坷垃”。
想到这里,笨老大飞起一脚,用他的“踢山倒”鞋,将路上一个拳头大的石头,“咣当”一声踢到了墙角。他隐隐觉得,自己和学瑾也不是一路人。自己的生活目标是“几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人家的向往是什么呢?是前方有诗和远方,沿途有星辰大海吗?有文化的人他不懂,但肯定不是自己这种叽叽歪歪,糠糠菜菜,烟熏火燎,鸡飞狗跳,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土里刨食的农家日子。怎么看,学瑾都不像是个安份的“村姑”、“柴禾妞”。
笨老大虽然笨,但不傻,他清楚地明白,现实中穷人的婚姻关系是残酷的。因为富人存在着婚姻上的奢靡,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钱三妻四妾也能买到。而穷人存在着婚姻上的无奈,因为他们有时维持不住稳定的婚姻关系,稳定的婚姻关系是要靠供养的。所以穷人们的婚姻往往是中不溜秋这个阶段,大家条件都那样,能找一个对你好的人,两个人帮衬着过日子,构成一个稳定的人口抚养结构、人口生产单位,来解决不易的生活成本,亏对(凑合)着过日子,仿佛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婚姻模式。相反,那种每个人都渴望的,两情相悦,相互欣赏,相濡以沫的爱情反倒成了离经叛道的追求。但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爱情又是最具叛逆性,最不走正道的东西,经典的爱情故事都是不合法,不合理的情感。古往今来,多少芸芸众生男男女女都如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地扑进爱的火堆。
笨老大小心地握着学瑾给他的五根曲灯儿,仿佛觉得自己正是一只扑向火堆的飞蛾,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学瑾娶回家。
对于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主宰命运的习俗,笨老大倒不用担心。放前几年,笨老大爹娘绝对不会允许说下(定亲)学瑾这个出名的“野闺女”、“疯片子”,但现在老大已经过二十岁了,到了只要能成个家就谢天谢地的时候了。学瑾的父母也问题不大,也恐怕早想把她嫁出去了。想到这儿,笨老大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他高兴地跳了起来,用手够着了谁家小院里伸出来的一根树枝。大手“啪”的一声打在了树枝上,几片没有落尽的残叶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钱”了。
挣钱!挣钱!挣钱!又是这个劳苦大众每天都在奋力解决的现实问题。
“哎!谁呀这是?!”路边矮墙小院里传出一声吆喝,把得意忘形的笨老大吓得不轻。接着矮墙上的小门里伸出一个光光的圆脑袋,冲着老大就气急败坏地喊:
“你闲着没事摇树干啥呢!你看看!你看看!”
笨老大平白无故又闯祸了!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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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难办的婚事

11个
上一章讲到,笨老大高兴地拍了一下树枝,惹下了麻烦——
小院子里出来的是小木匠,他冲着笨老大嚷嚷开了:
“我刚刚用四块板儿粘了个八仙桌面,正靠在小树上晒呢!你看看,又散架了不是?”笨老大一看闯祸了,忙不迭地道歉:“木匠哥呀!不对致!不对致!(对不起)”道完歉,他又露出了他的本性——
“可你呜叫(喊)什么呢?重粘不就是了。”
“说得轻巧,重粘还得再合缝儿,再合一回缝,板子就小了,不够了,还得再添一块板儿,上哪儿再去找一块核桃木板儿呢?”小木匠说起来损失还很严重,笨老大却轻描淡写:
“锯呗!”
“谁来锯?你吗?”
“锯就锯!可惜我不会。”
笨老大耍着赖皮,小木匠却不依不饶:
“给我逮(拉)锯总行了吧!”
“管饭!”笨老大讲条件。
“南瓜捞饭,管饱!”
“行!”笨老大像得了便宜一样爽快地答应下来。他看了看手里的五根火柴,就让小木匠等他一会儿,说他回家告诉娘一声。然后就一溜烟儿回家,将包着五根火柴的麻头纸包小心地藏进天地窑里,回头去给小木匠拉锯去了。
这个小木匠,别人又称“小车匠”。方圆几十里很有名气,木工手艺这一行当里有歌念道:
“井店小车强,硬卯榫不用楔子镶;
下庄风匣拉得轻,(风)舌头响声儿脆生生;
马布的犁,庄上的耧,太师椅子上岗头。”
能混得下去的手艺人,谁也得有一手独门绝技不是。歌里说的会“硬卯榫”独门绝技做小车的就是这个小木匠家。“小车”,说的是木制独轮手推车。直径两尺的木头车轮要用九九八十一块槐木拼装而成;车轴虽由铁匠锻打,但车轴套必须是几十年的大枣树的靠根那部分制作;车架子也必须是槐木硬卯榫制成,才能保证不散架。老人言“一寸槐不烧柴”,就是留着做小车的。在驴驮肩挑为主要运输方式的条件下,这种独轮小车也是一种十分先进的运输工具。
“和泥、拉锯问(叫)死不去!”拉锯这种苦累活儿,是很难找到帮工的。在木匠铺里一般都是师徒二人挂锯开料,可小木匠刚从他爹那儿出徒,另起炉灶单干。按鲁班爷定的规矩,三年之后才能招徒传艺。小木匠正发愁拉不动大锯,这时却凭空捡到一个不要钱的帮工,很是得意。笨老大找到一个小米饭吃饱的机会,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所以二人一拍即合,笨老大在石岭坡下没送脚营生的时候,隔三岔五就去帮小木匠拉锯。
转眼就到了二月二,惊蛰地开,虫草萌动,春风暖人。二月二龙抬头,井店的男人们只要有条件,都要理个发,洗个头。女人们则把珍藏的一把两把糯谷子面翻腾出来,揉成元宵大小的面饼,叫“龙蛋”,像煮窝头一样放稀饭里煮着吃。二月二这天,在坡下送脚的穷苦人,照例是天一亮就吃过早饭,急急忙忙赶到等脚坡、小槐树坡和皇帝爷坡下等活儿去了。因为赶牲口、推小车的赶脚汉,多数是一大早从井店出发,过晌午赶到东边的冶陶镇或东北方向的阳邑镇去交货。赶“早高峰”到坡下接活儿,就成了送脚这些穷小子们的不二选择。
你看,笨老大、小哭三、四瘦、五狗儿等人,都上上下下接了两单三单的活儿了。一个个累得浑身冒汗,热气腾腾。焉二的这几天没有来,他挣大钱去了,跟着李顺爷爷赶着他的小灰驴往冶陶送脚米去了。
热头儿(太阳)上到一杆子高的时候,“早高峰”就结束了。这时候零零星星路过的赶脚人都是从涉县城西河南店出发的。他们过漳河后一路上坡到井店,一般负载较轻,坡道走惯了,不是特别累路的,一般不用送脚人送上坡。井店出发的赶脚汉个个需要送脚人送坡儿,是因为负载重,雇人送到白鱼岭顶上的煎饼窑后,就一路下坡直达冶陶。所以每天清早“高峰”时是送脚人在坡底下接单的黄金时间。“早高峰”一过,家里有活儿的人就立马解散走了。小槐树口坡下立刻冷清了许多。
这会儿,小哭三凑到笨老大耳朵根儿,悄悄说了一件事。高兴得老大一把就把哭三抱起来,抛了老高……
“这么好的事,你小声默歌儿个屁呀!”笨老大接着就大声呜叫起来:
“小哭三要娶媳妇了!”
一时间,小槐树口堰头根下暖和旮旯里沸腾了,这些穷兄难弟们难得有这么个可喜可贺的高兴事,这下子可把他们乐坏了。
小哭三的媳妇是谁呢?大家都知道,就是爱跟在哭三身后叫“三哥”的那个小妹妹豆花。豆花其实是叫“豆换”,是哭三娘用二升豆子换来的“童养媳”。那年,豆花八岁,东边平原地儿发大水,豆花老家淹了,她父母背着她逃荒到井店,饿得她在爹背上嗷嗷直哭,爹娘怕她被饿死,就托人找个好歹有饭吃的人家。太行山里怕旱不怕涝,正好那年哭三家多打了二升豆子,有远见的哭三娘就把豆花换回来给十岁的哭三当了童养媳。哭三现在十七岁,豆花十五了,按常规已经晚一年成婚了。
小哭三的穷兄难弟一片欢腾,个个争着嚷着要吃喜糖。可小哭三一脸悲伤,没好气地吼起来:
“瞎吵吵个啥!我娘和二嫂还在家哭呢,有啥穷高兴的!”
办喜事了,哭三他娘和二嫂为啥哭呢?请看续集——

第三章   难办的婚事

小芳为您朗读:文化小说《太行脚夫》第三章(二).mp3来自涉县周边游00:0012:03收录于话题#小芳朗读14个
小哭三要结婚了,这不是喜事么!他娘和二嫂为啥还哭呢?
原来是因为房子的事。哭三弟兄三个,大哭子、二哭子和他。他爹老哭子在十五里外的赵峪村打长工,常年不在家。住的小院就两座平房,现在是二哥二嫂住一屋,母亲和哭三、豆花住一屋,娘和豆花睡炕上,哭三常年睡地铺。他爹一回来,小哭三就只能去焉二的家搭铺睡。现在哭三要结婚,总得有间房子吧!二哭子结婚时就是因为没房子,就把大哭子两口子赶到村边窑洞住了一年,后来才全家勒紧裤腰带勉强为大哭子他们搭了一间小屋。现在又轮上二哭子两口子住村边窑洞了,老娘不忍心,说要自己搬出去,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本事,拖累儿女受苦。二哭嫂知道婆婆只是说说客套话,自己搬出去是在劫难逃。想想村边那些少门没窗的破窑,正是为这些逃荒要饭,无处栖身的人准备的。但凡搬出这个家门,就是支锅另过日子,看看家里的桌椅板凳,锅盆碗灶是一定要留给小叔子的。大伯子当年为成全他们也是这样净身出户,另起炉灶,成家立业的。想想前路的艰辛,忍不住珠泪涟涟。老娘也看着老二家的可怜,可又有什么办法?只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掉眼泪。
哭三和豆花圆房的好日子,九先生看的本来是年前腊月,但哭三爹娘担心老二家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搬出去,于心不忍,所以才改在春暖花开的二月。二月初六是搬家的黄道吉日,但天公不作美,刺骨的小北风裹着雨夹雪扑簌簌地撒在冷清的石板街上,滑得像冰面一样。二哭子两口子已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在全家老小的泪目中,走出了家门。二哭嫂夹着一个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二哭子挑着担子跟在后边。担子一头是一床铺盖卷,另一头是一口锅一把勺子两只碗,外加一点粮食和干萝卜条,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两口子走下台阶,同时转过身来向家人告别:
“受苦人谁不经过这个时候,老二你运气好,老天爷给你洗路哩!”他爹生怕他们哭出声来,因为那样不太吉利。
豆花泪窝浅,面对可怜的二嫂早已泪流满面,看着二嫂要转身离开,忍不住跳下门阶抱在了一起:
“这事儿咱不办了!行不?”
眼看着二人要抱头痛哭,他爹马上让他娘把豆花拉回去。
“都回!都回!咱不是还有一把子力气吗?有什么不能过?”
二哭媳妇转身刚要走,不想雨夹雪的光石板让她三寸小脚哧溜一滑,使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急忙扶住丈夫的担子,才勉强站定。
“唉!这鬼天气!”二哭子忙扶住媳妇,嘟嘟囔囔地说。但这话又让他爹不高兴了,他爹正色道:
“不要瞎说!八(月)十(月)三(月)场雨,地里麦苗正等着这返青雨呢!谁敢埋怨老天爷?”
二哭子见媳妇雪天路滑走不了道,就让媳妇回家等他回头再来接她。他爹又一声喝住:
“不能再返回来!”因为老话有讲究,那样会预示前路不顺。
站立在门阶上的小哭三,马上用袖口抹一把泪水,跳下台阶接过二哥肩膀上的担子。二哭子把担子交给三弟,接过媳妇手里的包袱,蹲在了媳妇面前。他媳妇用大襟子棉袄扣子上缀着的粗布手帕,捂在脸上,生怕泪水打湿丈夫的肩头,然后羞答答地趴到丈夫的背上,抽泣着走向他们的寒窑。
就这样,在小哭三护送下,二哭子两口子在凄风苦雨之中走上了自己的创业之路。小哭三的婚房也算有了着落。接下来的事就是准备婚事了,山里人虽然穷苦,对婚事却十分看重。事实上你不重视也不行,村里的红事、白事和盖新房并不是你自家的事,而是街坊邻居大伙儿的事。不管谁家有了这三宗事,都会来个“左邻右舍总动员,男女老少齐帮忙。”
就在小哭三忙着准备婚事的时候,农田地里的活儿也多了起来。过了二月二,就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人们把棉袄中的棉絮套子掏出来,棉袄就变成了“夹袄”,洗都来不及洗,也有的因为没有换洗衣裳,就又穿身上了。地里农活儿多起来,人们扛上锄头开始下地锄麦子。太行山里春雨贵如油,十年九旱,人们常说“锄头下面三分水”,锄麦地也是抵抗春旱的主要手段。麦地几天就锄完了,这时最多的农活儿还是“盘地”(刨地)、“春耕”。人们背起镢头去盘坡地条子(梯田),刨堰头。把刚刚开冻的没有种麦子的(空)白地,特别是堰边刨得松松软软的。又过了半月就到“清明麦子淹老鸦,椿树芽子碗口大”的时候,也是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的节气。春耕春播时节,赶脚送脚的人自然就少了许多,小槐树口、等脚坡下只剩下笨老大、四瘦、五狗等几个家里地少或没地的人在等活儿,等活儿的人少了,他们的活儿就多起来了,除了送脚,他们更多的活儿是打短工做农活儿。说来也怪,在井店这地方,红白喜事盖房子请人帮忙,井店叫“问人”,这些都是只管饭不付工钱的,叫“窜工”;问人做地里的农活儿却除了管饭还要付工资的,叫“打短工”。说怪不怪,因为土地严重不均,没有土地只能靠力气,在土坷垃里刨食的人也总得养家糊口不是。更怪的是井店有个规矩,“窜工”重于“打短工”。只要是街坊邻居问(请)你去“窜工”,一般情况都会丢下手上打短工的活儿,宁可少挣点儿,也要先去帮忙“窜工”。所以小哭三即使在农忙季节问人帮忙准备婚事,也不费劲。
小哭三首先是找人修补、粉刷房子。斑驳的墙壁用泥补平,白灰一刷;芦苇扎的幔顶虽然被烟熏得黝黑,用抹布笤帚擦扫一遍,再糊上一层麻纸,也就完事;墙围用白灰拌锅黑,刷成了灰色;炕围也糊点一圈花纸,漂亮了许多。接着又请来小木匠将房里的家具油漆了一遍,焕然一新的婚房就大功告成了。粉刷婚房的同时也把院子修葺一新,修补了地下砌院石头,院墙也刷成浅灰色,大门、房门及窗口也重新油漆一遍。
办喜事的日子定在三月初六,到三月初五这天,一切都准备停当。远邻近舍的乡亲们都赶来帮忙。小院里里外外随处可见大红“囍”字,大门、房口贴上了“百年好合”的红对联,门楣上挂上了红绫子,门墩上用红纸条缠着一把谷草,下面还放着一截黑漆漆的木炭,据说这是“青龙黑虎阵”,防灾避邪。院里垒起了大锅灶,熊熊的大火烧起来,蒸馍馍、炸麻糖(擀成面片一面涂红色的油炸小吃)、炸油鼓肚子(形状像小拇指一样的油炸烫面棒)。小哭三家的小院子喜气洋洋,人来人往。
这当口,一个瘦小男人跳到了院子中间,高声大喝:
“你们这事儿不能办!坚决不能办!”
这又是出了什么岔子?请看续集——

第三章   难办的婚事

14个
小哭三办喜事儿的前一天,被人拦住了。这人是谁啊?自称是豆花的舅舅。原来,豆花被卖到井店之后,她父母用二升豆子换了五升糠炒面,就靠一把雪,一把炒面充饥,继续往山西方向逃荒。听说过黄蒿岭时剩下的炒面,被快饿死的饥民给抢了,人还受了伤,走不了路后,双双在山上冻饿而亡。小哭三他爹赶着东家的骡子,去辽州(左权)驮脚米的时候,还在黄蒿岭附近各村找过,可惜一直没有消息。从此,豆花就成了一棵无根的草。十多年后,豆花成人儿的前一天,突然蹦出来一个“娘家人”,还气势汹汹阻拦办事,这使满院子的人错愕不轻。
这个娘家人何许人也?其实大家都见过,就是这几天一直徘徊在村前村后要饭那个主儿。
在井店地皮儿上,对讨茶要饭的人一向态度极好。上辈人总是给晚辈人讲,不能让进门要饭的人空碗出门,因为咱欠人家的。接着就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相传孔圣爷周游列国的时候,师徒们几天没有讨到吃的。孔圣爷只好修书一封派子路去找饭旦老祖(丐帮祖师)借粮。饭旦老祖给了七粒米,装进一个空笔筒里。从此以后,孔子师徒们只要开锅下米,就磕笔筒儿,七粒米、七粒米……一直掉个不停,直到下得米够吃了,才收筒停止。从此,所有尊崇孔圣爷的人家都欠下了丐帮的人情,所以不能不给讨饭人饭吃。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三乡五里的讨饭人更是会集中在这家门口,等着开饭。在门口蹲着要饭的这人,怎么就成了豆花的舅舅了呢?说得还这么理直气壮。
哭三家的族长和帮忙记账的九先生立刻迎了出来:
“大兄弟!大兄弟!不能吵吵!有事好说!进屋商量!”族长赶忙履行职责,有事压事。但这个操着东边口音的瘦个子还是不停地嚷嚷:
“欺负我们小妮儿家里没人不是!欺负我们外乡人不是!没见过这么办事的!”
“欺负外乡人?别的地儿你可以这么说,在井店你绝不能说这亏良心的话!”九先生拉着那个干瘦男人,指着房后只露出半边脸的寨坡山说:
“看见没?这是我们村的主山,我们村是主山低,来山高,所以我们祖辈流传就是善待外乡人!”
这话儿说得这个外乡人也不得不点头称是。接着族长和哭三父母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来看孩子?凭什么说你是豆花舅舅?这个男人说他姐姐夫妻带孩子逃荒出来就没了音讯,并不知道豆花流落到这里。这几天讨饭遇见豆花,觉得长得很像姐姐。后来又打听到别人说,豆花是从和他一样口音的外乡人家换来的,所以才冒昧出来相认。
这也太搞笑了吧!就凭这些?谁能信呢?接着这个人又亮出了真凭实据,说豆花娘家房后有一棵大杨树,大水淹来的时候,豆花父母先是爬上房子,后来房子被淹,又爬到树上才躲过劫难,并且豆花左腿上有被火炭烫伤的伤疤。
不得不信吧?这也和豆花说得太像了,但豆花隔着门看了看那人,就不停地摇头: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没听我娘说过。我从没有去过姥姥家,也不知道姥姥家的人。”
“豆花不认你!咋办?”
族长两手一摊,就要打发那人出门。那人却悄悄地对族长讲了实情。原来豆花爹娘是自己先好上的,双方家长都不同意。两个人就离家出走,自己安家,生下了豆花。和多数断了亲的母女一样,豆花姥姥一直惦记女儿,经常派儿子去偷偷看望女儿。有一天,舅舅去偷看的时候,正赶上豆花被烧伤了,所以他这个舅舅对豆花小时候的情况一清二楚。
妥了!这还有啥说的,看来这个舅舅还真是个真的。自由恋爱逃出家门的事并不新奇,可就算这是真的,现在这个舅舅和外甥女的事又该如何处理呢?
结果是,井店乡亲们同情心泛滥的特点再次体现了出来。族长说服豆花认下这个舅舅,好歹也算有个娘家人;又说服哭三爹娘认下这门亲戚,亲戚上门被推出去,好说不好听的,咱不能让人说嫌话不是?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个蓬头垢面、脏不兮兮、猴干精瘦的人作为“娘家人”、上宾,实在不体面。给他洗涮洗涮没问题,可谁也没有多余的衣服给他换呀?怎么办呢?哭三娘只能让人把在外边正忙着借桌凳摆席面的哭三找回来,叫他提前换上新郎官的衣服,好把脱下的旧衣裳拆洗拆洗给豆花舅舅换上。
这下小哭三不干了!凭空冒出个“舅舅”,还要扒了我的衣裳给他穿?他急得一蹦老高:
“这个舅舅我不认,就算真的是,我也不认!豆花没有根儿就没有根儿吧!也不能找这么个根儿呀?要是个'叔叔’还好说,也算个'正根儿’,“舅舅”算什么?还是个不来往的“舅舅”,不认他又怎地?”
“小祖宗!别惹事了!”哭三娘立刻捂上他的嘴巴,把他摁着坐在炕沿边上,接着就是一屋子人都给他作解释。
这个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咱在事儿上,图个顺利不是?此人不是善茬!如果被他搅和了喜事,不值!”
那个说:“办事儿不是图个人气吗?多个人有什么不好?豆花不是缺娘家人吗?补上了,也是好事呀!”
后面又有人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哭三你这个样能有媳妇,就偷着乐吧!别人家娶媳妇,按规矩首先要出十块大洋的财礼,还要给娘家三匹六丈(洋布)、四个大(土)布,还要给新娘子三身棉(衣)三身单……娶亲前一天还要给娘家送两大簸箩麻糖(油炸面片)和小馍馍。这些你家出得起吗?要不,你不打光棍才怪呢?”
小哭三虽然是忿忿不平,但在大伙儿的劝说下,也只能如此了!可是他穿上了新衣服,浑身不舒服,生怕弄脏了,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呆呆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好在有笨老大、蔫二的等一群发小帮他,也不用他干什么。
忙活了一天,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哭三家热闹的小院,随着乡亲们的散去,慢慢安静了下来,只留下弥漫满院的食物的香气。哭三爹娘房前屋后仔细查看一遍,才放心地熄灯躺下。突然一声声惊呼,从门口传来——
“闹鬼了!”“闹鬼了!”
这又是咋地了?请看续集——

第三章   难办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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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三娶媳妇头天晚上,大家刚睡下,就又被闹得鸡飞狗跳的。是谁在喊闹鬼呢?不是别人,还是那个借宿在隔壁的豆花舅舅。据他说,哭三爹安排他在邻家躺下后,开始还好,可刚一睡着,就听见屋顶上“嘭——嘭——”的响声,他咳嗽一声,不响了。刚要睡,又响。他叫一声“谁呀”,声音停了。等会儿又响了起来,三番五次的响声,吓得他披上衣服就跑了出来。一声声惊呼把好几个院子的人都惊醒了。
哭三爹刚坐起身来,就听见哭三新房里,跳出来一群人,分头喊道:“没事儿!没事儿!都睡!都睡!”
这帮人是给哭三压床的小伙伴儿。这伙人立即把豆花舅舅围起来,连拉带拽又送回到睡的地方。笨老大陪着客气,低声下气地说;
“不对致(对不起)!让您老爷儿们受惊了。那屋子早就那样,福生薄的人住进去都不安生。这回叫这个命大福大的去陪你就没事了。”
笨老大一边说,一边就把蔫二的和豆花舅舅一起推进门,接着就一哄而散了。大家各自睡下,一夜平平安安。
房顶上怎么会有响动呢?真的是蔫二的福气大压住了屋顶上的动静吗?其实是他自己挖了坑,自己又掉进去了。他和小兄弟们白天就听到满街的小孩在念:
小豆花要成人,捡了舅舅当亲人;
小哭三要结婚,要饭吃的坐上宾。
到了晚上为哭三压床的时候,又听哭三发牢骚,因为豆花认下个舅舅心里老大不愿意,特别是明天娶豆花下轿进门时,按规矩由娘家长辈抱进屋,想想豆花这个唯一的娘家人,让他抱?心里更膈应得慌。兄弟有难事,二哥理当帮忙。看蔫二的又“略施小计”,捉来四瘦家的小黄猫,尾巴上绑了个破油葫芦,把猫拴到了豆花舅舅睡觉的平房顶上,原想把他吓跑得了。不承想人家没被吓跑,反而搞了个鸡犬不宁。害得蔫二的和人家挤被窝“打蹬脚儿”睡了一晚。四瘦把猫放跑了,自然就安生了。
人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春天的觉老是睡不够。一眨眼公鸡又打鸣儿了。哭三爹娘早早就起来,将院子内外打扫得一干二净,给帮忙的街坊四邻准备好了早饭。太阳还没从东山顶上露头儿,乡亲们就在哭三家草草吃过稀饭、咸菜和窝头,各就各位忙活开了。到半前晌,待客的饭菜准备停当,迎亲的队伍也集合到位。豆花头天就带着梳妆用品被送到了哭三姑姑家,这时间豆花的几个闺蜜朋友,将豆花的梳嫁用品,以及象征性的几个包袱,送了回来。这叫“送嫁妆”,井店人说是“装板笼(箱子)”。送嫁妆的女孩儿们一进门,迎亲的队伍立刻就炸响鞭炮、鼓乐齐鸣。
古老的石板街上,旌旗招展,人声鼎沸。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最前面是提着大篮子,放鞭炮的两个小伙儿;后面是鸣锣开道的两个小孩;跟着的是四面旌旗;紧接着是仪仗队,就是把亲友们送的礼品展示,床单、被面、衣料等每块用竹竿撑开举起,上面贴上喜庆的大红字,这个写“百年好合”,那个写“金玉良缘”……一遛两列依次排开;再后面就是乐队“十样景”,十种乐器交替演奏,铿锵有致,震人心弦,喜庆豪放,热闹异常;后边就是队伍的主角,笨老大等四个兄弟,穿着黄色的轿夫衣裳,系着红色的腰带,抬着接新娘子的花轿;跟着花轿是五狗牵着的高头大马,这匹马是早半年就问(定)好的村里进士家的,骑在马上的新郎官哭三,正经历人生最风光的时刻。头顶状元帽,身穿红绸缎,脚踩黑呢子鞋。虽然这些都是借的,但也是人生中唯一的奢华显摆的机会。哭三看着热火朝天的迎亲队伍,心里觉得就像在演戏,自己只是按别人的安排,演着新郎官这个角色,只是感到有点好笑而已。当个达官贵人就是这个感觉吗?算了吧!还不如当我自己这个穷小子呢!
本来,新娘家应该有一桌酒席,只招待一下新郎官和伴郎及几位重要亲友。因为豆花只是在“替代娘家”,所以这桌饭就免了,另外的“开门礼”、“上轿钱”等程序也一并省略了。不一会儿,一行人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地把新娘子抬了回来。只是队伍中除新娘子和伴娘以外,又多了两个人。一个代表娘家人在队伍最前面“拖扫帚”的小孩儿,扫帚上贴个大“囍”字,手里还不停地把红色小纸片贴在沿街的石头上,以示给新娘子扫街开路。队伍后面送亲的人按常理应该是娘家的大队人马,但今天只能由豆花舅舅一个人代表了。
一路上,免不了有几个要好的乡亲,在门口摆个凳子,讨个喜糖啥的。路很近,虽然到村里的主要街道上绕了一个圈,但还是很快就到了哭三家门口。早已准备好的两把鞭炮,和几十个“冲天雷”爆竹立即燃响,声音惊天动地,害得小姑娘们都捂上了耳朵。
按照神话故事中,老周公和桃花仙女斗法的说法,新娘子进门过五道煞关。第一关是青龙黑虎阵,新娘子要洒酒祭龙抛食喂虎;第二关是五马阵,要撒五谷喂马,这个“五谷”叫“喜谷”,里面是掺有钱币的,一抛撒就引来了一群孩子趴到地上去捡钱,有个小孩儿为抢钱把裤裆都撑破了,撅着白白的光屁股,引起了人们一阵哄笑;第三关是青牛阵,要用铧尖打醋坛,吓青牛;第四关是过刀山,就是撒下来的红红绿绿的彩色纸片;第五关过火海,就是新娘子要跨火盆。过了“五关”拜天地,拜完天地入洞房,豆花的婚事顺顺利利很快走完了程序,接着就开席招待亲戚和朋友,因为豆花娘家人少,中午的宴席十分简单。街坊四邻帮忙的人只是简单地席地而坐,吃口大锅饭了事。这办喜事的大锅饭又分二道饭、三道饭及四道饭等等。但不管几道饭都是素食,大米也只是特别富贵的人家才偶尔见到,豆腐和粉条就是其中最好的食材。除了白菜、萝卜加少量豆腐、粉条的大锅菜以外,几道饭是说有几种主食:两道饭是馍馍加麦仁或玉米仁代替大米做的米饭;三道饭就是再加上炸油鼓肚子;四道饭全村人只是听说过,据说是有油炸豆腐和长山药等食材做的火锅。虽然没有盘盘碟碟、大鱼大肉,也没有酒,但对于平时以粗糠野菜当主食的乡亲们来说,这就是难得的“大改善”,难得的大快朵颐了。
午后的主要任务就是“送饭”和“花撒”。“送饭”就是给没有“打动”,即没来吃饭的族人和近邻送饭菜。“花撒”又叫“花”,就是给亲戚和街坊四邻送馍馍和小麻糖,虽然馍馍只有鸡蛋大小,麻糖也只是两片套在一起的油炸薄面片,但这也是平时最好的干粮了。亲戚“花撒”分四件、六件、八件等,街坊四邻的“花撒”就只是一个小馍和一个小麻糖两件。但街坊邻居一般还要“花撒”两回。一回是以邻居的名义“花”;再一回是答谢帮忙的“花”。对在婚事中帮过忙或被借用过东西,哪怕只是借了一双筷子一只碗,送还的时候也要“花”上两件表示感谢。“花”是工作量很大的活儿,大伙儿忙到擦黑儿才算搞定,顾不上休息,又马上准备晚上的大筵宾客,答谢随礼的乡友,俗称“打喜”。
夜幕降临,筵席也还只是以豆腐粉条为主的几个小菜,油炸面片的渣渣儿也算一个硬菜,哭三家这个条件也就是四个盘了。为了桌上看得丰盛,一般还要放四个醋泡葱花的小碟来充数。乡亲们难得有一个饕餮大餐、开怀畅饮的机会,也难得有这个欢聚一堂、促膝长谈的时间。昏暗的油灯里多点了几根灯芯,屋里屋外比平时明亮了许多。一群小屁孩和豆花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闹新房,小哭三弟兄仨各自一伙喝酒划拳,推杯换盏,热闹非凡。正房里,老哭子的几个哥们酒酣耳热,趁机把老哭子连续娶了三房儿媳的举动,吹捧成了丰功伟绩。这个夸“不简单”,那个说“不容易”,三个儿子都没有欠下“饥荒”(外债)就按时娶上媳妇的,在村里也算独一份了。大伙儿说得老哭子真有点飘飘然了,从来都自卑自贱的他借着酒劲儿竟然也自吹自擂起来:
“老哥们儿们!不是咱吹,咱有啥?要地没地,要钱没钱,只有一把子力气。闯荡江湖,不惜力气,就啥都有。咱在外当长工,为什么每个东家都对咱好呢?就是凭一把子力气。别人不想干的活儿咱抢着干,别人干不了的活儿咱能干。礼尚往来嘛!你给别人初一,别人总会还你十五。咱给人家担水、扫院、切草、搬柴,这就是拿力气,给人'送礼’,人家也不亏待咱。这不,平时家里有个大宗小事,捎个信,立马就能回来。咱地里有活儿还能赶回个大骡子借用几天。告假从不扣工钱,厨房还不断给留点好吃的慰劳慰劳,年根儿了还给了小红包。就凭这一把子力气,才娶了三房儿媳……”
老哭子正炫得天花乱坠,老伴儿正好走过来添酒,小声默歌儿地说:“就卖酒疯儿吧!就你行!二哭子还'窜房檐’住不是,吹啥哩?”
“你看着!咱不是吹!等年根儿发了工钱,明年春天就给二哭子搭苫两间房子!”老哭子还越说越来劲。
九先生端起酒盅,敬了他一个酒,他才勉强住了嘴。九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谁不知道你人穷志不短,驴瘦毛不长。但你也要知道,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光受穷。要不是哭三娘会过日子,你哪有今天?好表儿还得有个好里子不是?!”
九先生一句话引火烧身,大伙儿一个劲儿夸他讲得有理,纷纷站起来向他敬酒。但九先生是谁,酒桌上老手,能常喝不醉也就他了。他指着已经醉得倒下的几个乡邻说:“我干!我干!我喝了,咱就同起,算了吧!”
老一辈儿的酒场儿提前散了席,小一辈儿们还闹得正欢。但办事儿都有规矩,全场都必须服从首席,就是都要看德高望重的老人那一桌。老人们不动筷子大家都不能吃,老人们散席了,大家必须跟着散。因为这些个穷小子平时很少有机会沾酒水,所以多数人不会喝酒,更没有人恋酒。穷人家都把醉酒看作最丢丑的事,把酗酒看作是泼皮无赖的作为。“打喜”酒只是例行程序,人们早早就收场了。
哭三娘看着杯盘狼藉的院子,一边用腰间的围裙搓着手说:“明天再收!明天再收!”一边安排大家歇息。
累了一天的大家刚刚歇下,洞房的花烛还在闪烁,偷趴在窗台上听床的四瘦、五狗等几个小不点儿,还在叽叽咕咕。
突然,豆花披着大红袄就从洞房冲了出来,还轻声叫着:“娘!娘!我还回上屋睡去,三哥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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